第5章 悲戚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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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吾剛才所言,你是沒聽清嗎?”

    一個酒杯從厚重的繡著百鳳齊飛的金色簾帳中飛出,杯中酒液灑到了李重俊慘白的麵目上,驚醒了思慮中的李重俊。

    李重俊冷汗津津,連忙單膝下跪請罪。

    “母親的話,兒都省得。安樂天真懵懂,怎會如此違禁犯上。定是有陰人在背後教唆。”

    簾帳後斜倚的背影坐直了些。

    “倒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話。不過是安樂在與她父親撒嬌癡纏罷了。太子不必如此在意。”

    李重俊緊咬下顎,心下如熱油翻滾,麵上卻不敢露出一分。

    “母親說的是,兒是安樂兄長,理應體恤安樂年少幼稚。”

    簾帳後的背影又躺了下去,嚐了嚐侍女遞上的新酒。

    “你最是孝順。吾近來身體不適,據聞新羅使者即將到達長安。不若你先去迎一迎,幫吾將新羅上貢的百年山參取來幫吾養養身子可好。”

    “謫母親玉令,兒明日便去尋那新羅使者。”

    簾帳後的人擺擺手,李重俊退出宮室。

    ……

    儲宮崇文館,夜。皇太子密會左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羽林將軍獨孤禕之。

    “太子殿下,韋後狼子野心,萬不可再拖延。殿下應當機立斷,以免再生事故!”獨孤禕之滿臉通紅,怒目圓瞪,稽首不起。

    “殿下,我等追隨殿下十餘年,惟望殿下早日禦臨,承李氏正統,繼太宗宏願。”李多祚麵色冷凝,隱隱有瘋狂之氣,“自妖後臨朝,李氏宗族受武氏打壓數年,宗親勢力皆被盤削,朝中可用之人無幾。妖後雖退位還宗,後宮狐媚惑主之事日盛,韋後與那蛇蠍婦人上官婉兒仗陛下偏愛,竟欲效仿妖後把持朝政。”

    “安樂蠢鈍如豬,定是那賊子武三思教唆挑撥,欲撼動聖上之心。”

    “武三思武崇訓父子穢亂宮廷,共侍韋後,令先人蒙羞,宗庭不恥。”

    “已無退路,唯有拚死一搏。”

    李重俊摘下他的七星佩劍,輕撫劍鞘寶石。

    “眾卿可願繼續追隨孤。”

    “臣等願為殿下肝腦塗地!”

    ……

    入夜,李重俊久久未能成眠。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又看見已逝長兄長姐被武後一道諭令處死時,父親的表情。

    是沉默的,僵硬的,沒有憤怒,沒有反抗。

    “救命,救命,重俊,救我!”長姐永泰郡主的哭喊聲仍在耳邊盤旋,父親難道真從無一日在睡夢中驚醒?

    自少年時,李重俊便枕著兄姐盡喪的悲憤、頭懸利刃的憂慮和嫡母欺淩的恥辱,獨自咀嚼少年皇子的艱辛與苦楚,一夜夜輾轉反側,一日日沉默不語。

    他想不明,同樣是皇帝的孩子,為何安樂能享盡父親疼愛,他卻不能。

    他不甘心,十年臥薪十年蟄伏,一日竟化為烏有。

    他憤怒不已,李氏江山怎能被外室竊取,太宗偉業怎能葬送於他手。

    自受封太子以來,李重俊夜夜枕劍而眠,唯恐夢中被刺,無語而終。此夜的他反而有些平靜,摸到他的劍讓他的心逐漸平息下來。

    這是一個少年帝王破繭成蝶的前夕。

    ……

    “皇帝手諭,命羽林衛三千將士速速召集,著左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遣發!”

    “諾!”

    三千羽林衛銀甲鋼刀,整裝待發,肅列城門之下。

    “今武三思等人謀逆,陰結韋氏,私通上官,包藏禍心,意在傾覆大唐,恢複武周。我大唐兒郎不做亡國之奴,眾將士可願隨我殺奸佞,清君側,保全國祚,尊迎太子!”

    “殺!殺!殺!”

    ……

    熊熊火光中,李重俊持滴血長劍,走進武宅。眾將士緊隨其後,殺氣騰騰。

    武三思和武崇訓父子在睡夢中被暗衛潛入房間,早已被綁了個圓扭送到正廳,扔在李重俊腳下。

    武三思縱情聲色多年,身體早被掏空,酒囊飯袋毫無反抗之力。

    武崇訓畢竟是韋後和上官的當紅裔寵,即使如此狼狽,仍是麵目英俊不凡,身著單衣,寬肩窄腰,猶如雪壓青鬆。即使伏跪在地,仍是滿身的英挺之氣。

    武家其他子嗣早在暗衛前來時便被割了喉。

    “太子,你這是草菅人命,聖上如知曉你今日所為,必不會饒過你!”

    李重俊恍若未聞,看著武崇訓的臉若有所思。火光映在他挺秀的長眉,映出一雙是瘋狂又壓抑的雙目。

    “武三思,你可知罪?”李重俊蹲下仔細看看當朝宰相狼狽的臉,輕聲問道。

    “臣何罪之有!”

    “結黨營私,穢亂後宮,殘害忠良,欺君罔上,謀竄君位。這哪一條都夠你死上十回八回了。”

    “太子慎言!我武氏一門忠烈,我父親兢兢業業……”

    李重俊斜眼看了一眼武崇訓,長眉一挑,陰厲之氣襲來,生生阻斷了武崇訓口中的話。他一揮手,身後副將抽刀竟將武崇訓割喉。

    “不知死活。”李重俊輕嘲。

    汩汩鮮血流出,傾瀉在武崇訓的白衣上,蒼白淩亂的臉在鮮血的映襯下竟有絲媚氣。武崇訓片刻便倒了下去,像一隻萎頓的大雁自空中墜落。

    “我兒!我兒!”

    武三思目眥欲裂,自知今日死到臨頭,避無可避。

    “兀那小兒,你身體裏到底流的是賤種的血脈!這李氏江山永遠都輪不到你這個賤種來坐!”

    “就不勞丞相為孤操心了。”

    李重俊轉身走出武氏府邸,帶走一身寒風凜凜。

    “一人一刀,頭割下來,日後祭奠陣亡將士。”

    “諾!”

    ……

    “陛下!陛下!太子謀逆!自太極門引兵而來了!”

    “逆子!畜牲!他怎麽敢!”

    中宗匆忙披上一件外衣,攙扶著皇後和其他跟來的女眷在內侍領路下急忙向殿外撤去,一路上磕磕絆絆。前進良久,方才到宮門角樓稍作歇息。

    “報!陛下,太子已殘殺武三思武崇訓等人,一路向立政殿而來,說要、要……”

    “快說,休得遮掩!”

    “要誅韋後!殺奸妃!清君側!恢複大唐宗室!”

    韋後膝蓋一軟,便開始在皇帝身邊抽泣。

    “皇帝,他怎敢誅殺嫡母,竟不顧妾多年養育之恩!”

    “好好,真是朕的好兒子!”皇帝氣血上湧,一口血噴在手心。

    “去玄武門,”皇帝肅穆神色,指揮眾人,“傳朕旨意,速召右羽林衛大將軍劉景仁率兵前往玄武門護駕!”

    ……

    玄武門下,寒風肆虐。

    李重俊率羽林衛士列陣玄武門下,抬頭望著他的父親除卻冠冕黃袍,以單薄的姿態站在城樓之上。

    李多祚在一邊焦急,“殿下,須得速速進攻,遲則生變!”

    李重俊上前一步,對著城樓高呼。

    “陛下,兒臣來接駕了!韋後亂朝,私通外臣,理應處死!隻要您交出韋後,退居大明宮,臣依舊尊陛下為太上皇!”

    “逆子無狀!休得胡言!”中宗怒斥。

    “皇後是你的母親,你親母不過是你母親的侍婢,生產時因你而死,將你托付給你母親!你祖母在時,是你母親含辛茹苦養育子女,保護家人!你早已為太子,為何欲壑難平,貪心至此!你心中可有半分人倫道義,養育恩情!”

    “今日你若上前半分,便是要至你親父親母於死地,牲畜不如,實為大不逆,日後必下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殿下,莫費口舌!皇帝的增援要到了!”李多祚勸道。

    “父皇,今日之舉實非兒臣所願,乃是不得不為之舉。若非皇後和安樂欲至大唐重回陰時,兒臣怎敢觸怒龍顏!”

    李重俊看著身姿單薄的父親竟然心存一絲幻想,他回想起父親未被召回的那段時光,他與長兄長姐一起生活,生活雖然清貧,但其樂融融。那時皇後待他如親子,安樂視他為兄長。

    “父皇,隻要您圈禁皇後,禁足安樂,兒臣仍願尊奉您為至尊!”

    不好,太子讓步了。李多祚心下一驚,抬手一箭射向皇後。

    “逆子!你竟敢!”皇後雖未被射傷,但皇帝徹底被激怒。

    “城下將士!孤乃大唐君王,禦極天下,太宗之孫,四海之內莫不臣服俯首!爾等乃是大唐將士,朕的子民,服膺皇室勳爵,守護長安安寧,何以為反賊,辱極門楣,為世人不齒!”

    此時樓下將士開始遲疑,之前殺紅的雙眼漸漸冷凝,左右相看茫然。同時李景仁已率援兵從後方侵襲,造成了部分騷動。

    “朕應許你們,如歸順於天子,肅殺反賊,所有將士仍是天子衛士,今夜所為一概不咎!”

    “殺反賊一人,升一級,賜百金!”

    “殺賊首一人,連升三級,賜千金!“

    軍隊嘩變。

    ……

    “護送太子先走!”

    李多祚話音未落,已被士兵圍襲,十數柄□□刺進他的身體。

    “快走……”鮮血噴灑,他緩緩跪落,竟身姿不倒。

    ……

    李重俊看著身邊的刀山血海,屍首成堆,眼中逐漸瘋狂!

    天家冰冷,果無半分親情!

    世道殘酷,瞬息時局驟變!

    全因自己一時動搖,竟累得為他出生入死的部下慘死於此!

    一無所有!

    果然一無所有!

    李重俊持劍跪立在為他死去的將士屍體之中,他一向整齊的發髻散亂,金冠染血,發絲散落在額前腦後。長眉靜默,目如死灰,細小的傷口和黑灰印在他清臒的臉龐。身上金甲遍布傷痕,手中長劍布滿血汙。

    良久,他起身,向城樓處忽然一笑,鳳目生輝,長眉凜凜。蒼白幹涸的仰月唇撕裂出紅色傷口。

    他揮劍向自己的頸項。

    ……

    “陛下,廢太子的屍首當如何處置?”

    “獻頭顱於太廟,以慰丞相父子在天之靈。”

    ……

    景龍元年,玄武門改稱神武門,以鎮萬千英靈。

    景雲元年,相王李旦繼位,追李重俊為節湣太子,葬定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