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從塔頂跳下來的時候，莎莉葉下意識地將匕首握得更緊了些。他輕巧地蹲在她肩頭，尾巴一晃，卷走了莎莉手中的匕首。陽光在他黑色的皮毛上鍍了一層金色，閃閃發光。

    “莎莉葉小姐比我適合做神明。”匕首消失在空中，蘭斯洛特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邊。

    莎莉葉撩了撩短發，將那側的頭發別到耳後，冷漠道，“把生命當做螻蟻的神，希望這個世界有一個少一個。”

    莎莉葉感覺到了脖頸處蔓延的殺意。

    他長著倒刺的舌頭輕輕地舔舐著她露出來的皮膚，尖銳的獠牙很容易就能刺破這層柔軟的保護。

    莎莉葉沒有像之前一樣恐懼，隻是覺得有些癢，她轉過頭，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蘭斯洛特沒有咬上去，隻是緩緩地在她肩頭趴下。

    他笑道，“這麽鮮活的生命力，我很高興。”

    “有病。”

    “真的是太喜歡莎莉葉小姐了。”

    “你這樣說話是會被人討厭的，比如說我。”

    “大小姐不是早就在心裏……把我千刀萬剮了嗎？”

    “能不能不要偷看別人的心？”莎莉葉煩死這個人了，好好說話仿佛會要了他的命，現在更是連裝都懶得裝了。

    “可不是我想偷看的，親愛的莎莉葉小姐，人類的願望隻要足夠強烈，就能吵破我的腦袋。”

    黑貓慢吞吞道，“比如說——不想上禮儀課不想上禮儀課不想上禮儀課……”

    剛才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時被噎回去。

    莎莉葉惱羞成怒道，“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神明聽到願望不應該選點正事去做嗎？”

    “莎莉葉小姐，有趣，是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要求。”

    ……無聊的世界不如毀滅好了？

    莎莉葉確信自己沒理解錯，轉而想起了一段曾經的對話。

    ……

    “要擅長發現有趣的事。”

    “如果沒有呢？”

    “那就製造一點有趣的事。”

    ……

    她伸手將黑貓從肩上抓下來，捏著他的後頸皮，與這個腦子可能有坑的家夥對視。

    “……不會，是我說過的……吧？”莎莉葉的音調變得越來越高。

    “也許不是吧？”

    “……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你記它幹什麽。”

    “莎莉說的每句話，我可是都記著的。”

    莎莉葉把黑貓扔開，麵無表情道，“哦，謝謝。”

    “生氣也這麽可愛。”

    “你是變態嗎？！”莎莉葉自己都沒注意到她越來越暴躁，平常講究的做派全丟在了腦後。

    蘭斯洛特跟在炸毛了的少女身後，穩步陪著她搖搖晃晃地穿梭在房頂中。

    “不變回去了？”

    莎莉葉跳過了房頂間的縫隙，回頭對著那隻步伐輕巧的黑貓道。

    “養傷。”

    ……那真是再好不過。

    莎莉葉違心道，“那真是太遺憾了。”

    蘭斯洛特看著她沒有表情也擋不住的好心情，深沉地歎了一口氣，“所以，隻能靠親愛的大小姐養著我這隻廢貓了。”

    莎莉葉沉默了一下，“你不會……也沒錢吧？”

    “為了救出可愛的大小姐，我不僅傾家蕩產，還搭進去了半條命。”

    “你說的話，能有一半是真的就不錯了。”

    這個人一句話能掰成幾瓣說，真摻假假摻真，莎莉葉會信他才有鬼。

    蘭斯洛特也不辯解，隻是又打了個嗬欠，沒管莎莉葉剛把他丟下來，再次跳回了她的肩膀趴下。

    “蘭斯洛特，你自己有腿，而且是四條。”

    “受傷了。”蘭斯洛特蹭了蹭她的脖子，似乎帶有一點委屈，“走路會疼。”

    “……”

    吃過跟中午一樣的糊糊狀晚餐，莎莉葉坐在椅子上翻著書——傑西卡打發時間的閑書。

    傑西卡還在廚房煉藥，客廳隻有她跟似乎怎麽睡也睡不夠的黑貓。他躺在她身旁打盹，莎莉葉安靜地翻著書頁，偶爾看看睡著的黑貓在夢裏動耳朵。

    她翻的那本書是戰爭史，其中一段講述了曾經發生在這座小鎮的戰事——作為守衛戰爭的轉折點。

    新紀元310年，納羅拉帝國與聖卡納帝國聯合入侵西南方的非人族聚居地——後來的希爾蒙特聯合國。這座小鎮作為納羅拉帝國與聯合國最近的要塞，靠著天然的地勢——低語森林外斷裂的千丈峽穀，成為了關押其他種族的俘虜點，秘密進行著實驗。

    獸人族的偵查者發現了這個偽裝成補給基地的真麵目，試驗被曝光，輿論遭來了反噬——不僅是平民，更包括為帝國而戰的、以魔法師和劍士組成的特殊部隊。

    他們雖然並不認為其他種族能與人類相提並論，但這種殘忍的行為發生在智慧種族身上，常人仍難以接受。

    他們中的大部分放下了魔杖與手裏的劍，宣布不再為這場不正義的戰爭而獻出生命。

    守衛戰爭就這麽迎來了轉折，戰後重建的小鎮，卻跟千千萬萬的戰區小鎮一樣，帝國不在乎它們的付出。無利可圖的這座邊緣小鎮就這麽被拋棄，成為名義上的帝國所屬，實際上的自由區。

    莎莉葉合上書頁。

    人類就算開戰也要找個好借口，守衛戰爭通過暗哨偽裝其他種族，對人類村落發起攻擊，兩個帝國才師出有名。一旦正義的立場一倒，又會有一堆人聞風重新做選擇。

    大部分時候，普通人能看到的，隻有決策者想讓你看到的。就算是這座小鎮的殘忍實驗，其他種族也苦於曝光無門，最後聯絡到希斯爾·瑞恩，這位人類中最正直的學者，才有幸傳播出去。

    不知道這片土地上，曾經受過實驗折磨的生命們，如今有沒有安息下來。

    莎莉葉於心不忍，默默地做了幾段祈禱。即使世界拒絕了她，她仍保持著這個習慣。

    她的訴說對象早已不再是神。

    “莎莉，別看了，我們去睡覺吧，我困了。”

    黑貓不滿地伸出爪子在她的腿上撓了撓，語氣是半睡半醒的困倦。

    莎莉葉拍開他的爪子，“傑西卡家就兩個房間，蘭斯洛特，你的床位就在這兒，建議你現在繼續睡。”

    “公主殿下，您真的太無情了。”

    “叫我什麽都沒用，騎士先生。”莎莉葉想學著他陰陽怪氣，結果實在說不出那種欠揍的口吻，隻好作罷。

    她隨即嘲諷道，“你不會真把自己當成一隻貓了吧？”

    “一點都不好騙。”黑貓翻了個身，用爪子跟尾巴包住自己，輕飄飄地抱怨道，“晚上怎麽這麽冷。”

    莎莉葉盯了他片晌，明明心裏覺得他肯定是隨口亂說的，思想鬥爭後，她還是將鬥篷拿了過來，給那隻蜷在一起的小身影隨手搭了搭。

    看在原型是一隻貓的份上，她勉強能原諒這個人討厭的言行舉止。

    隻是勉強原諒。

    兩天的時間，在莎莉葉賣掉煉製的藥劑，又買了一堆草藥回來，並堅決不讓傑西卡插手中度過。

    貧窮的壓力下，她的煉藥技術突飛猛進，現在成功率已經接近了八成。

    “莎莉葉小姐，麗娜導師手下過日子，一定很不容易吧。”

    莎莉葉煉藥時，他一般趴在窗台曬太陽，時不時出聲調侃。

    “不幹活的人能不能閉嘴。”莎莉葉生氣道。

    “遵命，大小姐。”

    莎莉葉收拾了一下兩天的戰果——預計能收獲5銀幣，和一雙沾滿藥味的雙手。

    她用力地在水池裏洗了一遍又一遍，心想這可不是能長久掙錢的方法。

    她想過的各種掙錢方式，大部分以她的身份見不得光而告終。但莎莉葉需要離開這裏，至少到佐蘭尼卡去，那裏不屬於光明神殿跟納羅拉帝國的勢力範圍。

    莎莉葉盯著自己衝洗幹淨的手發呆，指腹處薄薄的繭——曾經練過劍術，魔法課程加深後，對風係魔法的吃力讓她沒空再進行多餘的修行。

    想要快速地掙錢可以去傭兵協會接委托，這些協會在中型以上的城市都有據點，前提是她有完成的能力。

    對付普通人綽綽有餘，但她可不是一名合格的劍士，體格跟力量都比不上。

    從來就沒指望過窗台那個有病的神明，跟原來的搭檔經驗一樣，蘭斯洛特隻要不弄出點其他麻煩，莎莉葉已經謝天謝地了。

    她需要撿起荒廢多年的劍術。

    黑貓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的天空。

    “一如既往的，固執地想把命運牢牢抓住的小姑娘。”

    秋天的天氣變化很快，白天還是暖陽，夜裏卻開始下著淅瀝小雨。兩人一貓安靜地在客廳等待，莎莉葉跟傑西卡看著書打發時間。由於沒有多餘的座位，蘭斯洛特理直氣壯地窩在了莎莉葉的腿上。

    傑西卡的書半天沒翻一頁，她緊張地等著任何門外可能傳來的聲音。

    “大人……”

    莎莉葉放下手裏的書，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冷靜下來，“他們來了。”

    小屋的隔音並不好，傑西卡聽到了……翻牆落地的聲音。

    在門外小聲互噴的有兩人，聽起來是一男一女。

    她連忙起身，莎莉葉按住了她。

    等兩人吵完，按照三輕一重的規律，敲了兩次門後，莎莉葉才起身打開了門。

    冒出來的是一對年輕男女，兜帽沒遮住的發絲還在往下滴著水，不僅衣領處金線縫的字樣不一，兩人製服外套上的胸章也截然不同。

    他們鑽進來時，其中的少女還在罵罵咧咧，“康奈爾，都是你磨磨蹭蹭的，害得我衣服都濕了。”

    男子冷淡道，“這不是執法者的任務，卡洛琳，我可沒讓你大老遠跟過來。”

    “不是我幫忙，你那身板能不驚動衛兵翻上城牆？”少女抱著手“嘁”了一聲，語氣裏的嫌棄仿佛能實質化。

    康奈爾懶得理會她，他們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傑西卡。

    “薇薇安！你為什麽沒去報道，我擔心死了。”卡洛琳衝上前來抓住傑西卡的雙手，埋怨道，“有什麽急事也不寫封信，一點消息都沒有。”

    傑西卡手足無措的表現被康奈爾看在眼裏，他出聲道，“你是笨蛋嗎，這是傑西卡，薇薇安的雙胞胎妹妹。”

    “啊？”卡洛琳驚訝地彈開，“對不起對不起，你們……居然真的長得一模一樣。”

    康奈爾把卡洛琳扔到一旁，薇薇安不是監察者，傑西卡更不可能知道他們的聯係暗號，那麽……剩下那個黑發少女就是做記號的唯一人選。

    他確信自己沒見過這個陌生少女，監察者一屆也就二三十人，上兩屆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您是……學姐？”他遲疑道。

    莎莉葉毫不臉紅地點頭，被開除了也是學姐。

    “佐蘭尼卡五年級，監察者首席——康奈爾·薩頓。學姐，是您留下的緊急暗號嗎？”

    薩頓，蟄居在這裏的卡倫·赫爾德男爵，所站隊的家族。

    莎莉葉沒想到出手來了條最大的地頭蛇。

    薩頓家的小少爺，她隻能希望這個小少爺是個好騙的家夥。

    她的身份在哪裏暴露，都絕不能在薩頓家麵前暴露。

    “瑪麗·貝克，大你們七屆的佐蘭尼卡畢業生。”莎莉葉算了算時間，把自己提到了諾爾他們那一屆。

    “……您看起來，跟我們同齡。”康奈爾的疑惑眼神上下掃視。

    “天生娃娃臉。”莎莉葉隨口道。

    她的那副麵無表情給說辭添加了幾分可信，反正至少一旁的卡洛琳跟傑西卡都信了。

    康奈爾環顧四周，掃視著她時，跟麵前少女懷裏的黑貓對視。

    不安讓他移開了目光，他點頭道，“好的，閑話暫停，我們先說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