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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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嬤嬤當即在後頭倒吸了口氣,正要小聲提示元衿時,隻見元衿邁開小短腿越過寧壽宮正殿高高的門檻,同時又奶聲奶氣地問了一遍。

    “皇祖母?孫女帶著佛經來了,我……我能進來嗎?”

    元衿稚嫩的聲音在正殿裏回蕩,甚至有丁點的回聲。

    太後長居的寧壽宮前殿,乃是孝莊皇太後去世後,康熙為表對嫡母的孝心,下旨命內務府與工部在紫禁城東邊新建的。

    正殿七進五開、氣勢恢宏,夏日全敞時,氣流通暢涼風陣陣,到了冬日,正殿、稍間、暖閣各部分見又會掛上厚厚的暖簾隔熱。

    元衿隨意掃了眼,便知什麽是“等級差異”。

    如果紫禁城是一家五星級酒店,那寧壽宮正殿就是豪華總統套間,元衿那個百平方的小院就是標準間——俗稱五星乞丐房。

    過去,元衿都是自己住套間,再開六間“乞丐房”給保鏢和助理們住。

    她想著,不禁微微歎息。

    本是小小一口氣,可天寒地凍下,白氣成霧從微張的小嘴裏冒出,放大了這聲歎息。

    坐在正殿西稍間暖簾後用膳的太後,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不止是太後笑了,連太後身邊的嬤嬤也跟著在笑。

    宮裏的孩子早熟,人人來前都由嬤嬤、保姆們仔細教過規矩,一進二拜三問安,除了太後自己養在跟前的五阿哥,誰也不會多一個表情。

    太後的印象裏,五公主在普通的一進二拜三問安外,還會多個四害怕。

    每回來都死死垂著頭,她隻能瞧見半張慘白的小臉和一具瘦弱的身子。

    好沒意思。

    可今兒小小人兒抱著木盒、頂著兩個小發揪探頭探腦的樣子,就像是西稍間貼的那幅年畫上的小人跳下來了一般。

    她軟軟糯糯喊上一聲,就讓寧壽宮這個寡婦院多了絲生氣。

    做太後其實很無聊,老太太現在一瞧元衿虎頭虎腦,倒生出點後悔來。

    早知道就讓她多來來了,小孩子說說笑笑的,自己能多點解悶的事情做。

    太後與身邊嬤嬤說:“烏仁哈沁,外頭冷,你把孩子抱進來吧。”

    烏嬤嬤是太後入宮時從蒙古帶來的陪嫁丫鬟,是跟著太後時間最長的人。

    她與太後年歲相仿,五十多歲的人抱一個八歲孩子,稍稍有些吃力。

    元衿被她抱起後,往下沉了沉,趕緊分出隻手拉住烏仁哈沁的衣襟,軟軟地喊了聲“嬤嬤”。

    烏嬤嬤低頭,瞧見懷裏的公主雖拽著她衣襟,卻還不忘緊緊抱著佛教的木匣,大眼睛下有兩道久病留下的陰影,長睫毛撲閃撲閃,可愛又可憐。

    當即心化成了一汪水。

    “公主,把這木盒交給奶嬤嬤就是,您抱緊奴才別摔著。”

    元衿搖搖頭,“這佛教是皇祖母賞的,我不想讓他們拿。”

    從正殿到西稍間路程短,說話間,烏嬤嬤已經抱著元衿到了太後跟前。

    太後問:“剛才歎什麽氣呢?”

    元衿道:“過年皇祖母一定有許多事要忙,孫女以為自己來晚了,又與皇祖母錯過了。”

    太後一哂,卻也想起自己的確許久沒正眼瞧過元衿了。

    被這麽一說,心中倒覺有些對不住她。

    烏嬤嬤與太後相伴多年,亦仆亦友,她抱著元衿與太後打趣:“格格,五公主真的和咱牆上貼的那年畫一樣呢。”

    元衿回頭瞧了眼,也笑了起來。

    還真是巧,那畫上孩童和她今日的穿著打扮幾乎一樣,隻是——

    “不像不像,元衿的外襖和她不一樣,那是緋紅,元衿身上的是絳紅!”

    太後定睛瞧了瞧,道:“還真是。”元衿身上這件的紅要老氣些。

    好好的孩子穿得這麽老氣橫秋,太後不滿問:“大過年的,怎麽不給公主穿得鮮豔些?小小年紀,穿著咱們這些老太婆的顏色做什麽?”

    這話問的便是權嬤嬤了。

    權嬤嬤心下煌煌,可這委屈又說不出口。

    公主用的料子都是內務府按例分的,樣式都是寧壽宮按需做的,五公主常年在屋裏養病,誰也不多管她,更無人關心她的衣服料子和樣式是不是合適她的年紀。

    正當她煎熬時,元衿開口:“皇祖母,我這也是紅的,就是紅的不一樣。現在是過年,隻要穿紅都吉祥!”

    她又指指太後的膳桌:“連禦膳房都給皇祖母備的紅色糕團,紅紅火火,吉祥如意,一年順利!”

    “對對對,吉祥如意,一年順利。”

    上了年紀就愛聽吉利話,太後更是如此,被元衿這麽三言兩語一說,便也不在意什麽紅色暗不暗了。

    連帶權嬤嬤也鬆了口氣,再看看太後今日對公主比往日少說熱絡了十倍,不由在心底驚詫又興奮。

    太後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讓烏嬤嬤去搬張凳子來,再添了副碗筷。

    “來,坐這兒。”

    元衿坐下,往膳桌上定睛一瞧,更為這階級差異唏噓。

    自她穿越來後,每日午膳晚膳都差不多,葷素結合的五六道菜配兩盤點心,菜色口味都十分像大學裏食堂的大鍋飯。

    無功無過,餓不死,但絕不能算好吃。

    再看看太後麵前這一桌,眼花繚亂、五味俱全。

    素菜就有七八樣,冬日蔬菜少,於是白菜就換著花活弄出了醋溜、高湯、爆炒三種做法;葷菜就更不必說了,光那盆肥瘦相間、隨時準備進鍋燙一燙的羊上腦,就讓元衿挪不開眼。

    以她的經驗,那羊上腦應該是蒙古送來的小羔羊,取得是最嫩最細的部位,仔仔細細片成最合適的大小。

    要吃時,隻需燙個一分鍾,便能鮮美無比。

    若再能蘸上配了韭菜花的麻醬,那真真是冬日屬於口舌的人間仙境。

    就這麽想著,她便在太後左手邊看見了一碟子麻醬。

    當時,元衿腦海裏隻有一句:本公主如何奮鬥,能成為太後?

    伴著太後遞來的一筷子菜,元衿就打消了這念頭。

    算了算了,做不了太後,就做太後身邊的女人,哦不,女孩吧。

    她拿起筷子,先說了句:“謝謝皇祖母。”

    正要下筷時,被太後拉住。

    “元衿,剛才你身邊的太監說你背下了一節佛經,在吃前,先讓皇祖母考考你。”

    元衿無奈,這清宮老太後就和小時候過年大人給紅包似的,吃頓好的先表演個節目。

    她端正了身子道:“皇祖母,元衿背下來了,可他們都不識字,不知道孫女背的對不對。”

    佛經對不對這種事,太後最最清楚。

    守寡的人無事可做,每日全靠念佛消遣辰光。

    她隨口念了一句,元衿很快接了下來,再又問了幾句,元衿都能接上。

    最後,她又讓元衿從頭到尾把佛經的第一節背了一遍。

    這回,元衿背的一字不差。

    太後十分驚喜,連連叫好。

    “念佛能修身養性,靜心平氣,皇上崇尚滿漢一家,多讓阿哥公主學那些漢人文章,可其實大道理都在佛經裏,你要能多學學,以後嫁出宮外、養育子孫都是極為有益的。”

    元衿默默聽著,偶爾乖巧地點幾下頭。

    真正的心思是萬萬不能說的。

    這種時候,哄了老太太高興,能品嚐寧壽宮大餐最重要。

    太後說了幾句,就喊元衿一起用膳。

    做到太後這個份上,什麽吃三口、七分飽的規矩便都不作數,她想吃什麽就能吃什麽。

    在數九寒天,她每頓都要吃上至少兩盆羊上腦。

    邊吃還告訴元衿:“這是蘇尼特進貢的羊肉,就是在蒙古諸部,蘇尼特的羊也是最好的。”

    元衿在心中給太後點讚。

    可不是!就是在二十一世紀,蘇尼特的羊也是頂尖的。

    她真想搖著太後告訴她,其實蘇尼特的小羊羔肉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兩三歲的散養羯羊,肉質緊實細嫩,冰塊加山泉水煮上一個多小時,先撇了沫子喝一口羊湯,再撕了羊腿肉細嚼,最後下一碗麵片,那才是大北方的冬日至美。

    這些原都是元家老宅廚師的絕活,元衿吃了二十餘年,連山泉水加多少都了如指掌。

    現在,就先將就將就羊羔肉吧。

    烏嬤嬤先替她燙了一片,她小口小口吃完後,用力猛地點頭。

    “好吃。”

    太後是蒙古人,對羊肉的熱愛刻在了骨子裏,一慣就喜歡能豪爽吃肉的人。

    宮裏有些挑挑揀揀的人,茄子不好好吃茄子,非要吃什麽茄鯗,豆芽不好好吃豆芽,非要吃什麽豆芽塞肉。

    磨磨唧唧的,看著就讓她心煩。

    元衿痛快吃肉的樣子,讓她又添了兩分歡喜。

    “烏仁哈沁啊,給元衿再燙幾片。”

    元衿眼巴巴地看著烏嬤嬤替她燙羊上腦,心裏替她數著秒數。

    三、二、一,出鍋。

    烏嬤嬤正要往元衿碗裏送時,門外傳來嘈雜聲響。

    有個長相憨厚的男孩子高聲問:“皇祖母,今兒有沒有羊肉鍋子?”

    隨即,烏嬤嬤手上的筷子轉了個彎,太後和變戲法似的捧出個幹淨琺琅碗。

    元衿的羊肉“撲”掉在碗裏,變成了那位的羊肉。

    太後遞上筷子和碗,男孩大口地吃起來,一邊烏嬤嬤還替他不停地夾菜、燙羊肉。

    太後也顧不上自個兒用膳了,一心都在這幹飯的男孩身上。

    “胤祺啊,今兒怎麽回來的這麽早?你皇阿瑪沒去書房考校你們功課?午後的騎射課呢?你現在過來用膳,再去箭亭上課會不會遲呀?”

    這位就是太後親自撫養的五阿哥胤祺。

    他一出現,元衿就成了膳桌前的透明小紙片,太後也好、烏嬤嬤也好,滿心滿眼都隻有一個五阿哥。

    元衿並不失望,更不難受。

    重男輕女嘛,中華大地祖傳的老毛病。

    元家當初也這樣,老爺子把集團董事長的位置當皇位,在元衿二十歲之前,老爺子的眼睛裏隻有那幾個孫子。

    就連元家專門替她送狗狗洗澡的司機家,也為了要個兒子繼承家鄉的宅基地愁禿了頭。

    而紫禁城住的這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繼承,不重男輕女都對不起那把金燦燦的龍椅。

    這場麵,元衿太習慣了。

    她端起甜甜的笑容,衝著搶了她羊肉的五阿哥喊:“五哥哥好!”

    本來沉浸在消滅羊肉的五阿哥抬起頭。

    “誒,你是五妹妹?”

    雖然同住寧壽宮內,但五阿哥基本沒怎麽見過元衿。

    “你不是在生病嗎?”

    元衿答:“不是生病,是摔啦,我除夕看到堆秀山上燈籠好看就去抓,結果沒抓到。”

    她站起來比劃了下,“那個燈籠好高的,我沒能抓到。”

    元衿體弱,原就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瘦小,五阿哥比她大四歲,還比同齡人要高,兩人相差足有一個頭的距離。

    她說夠不著的高度,對五阿哥來說易如反掌。

    五阿哥脫口而出:“你怎麽那麽笨呢,這都夠不著。”

    委屈的淚水立即充盈了元衿的雙眼,“我……我就是矮嘛……”

    五阿哥憨厚沒心眼,見元衿哭了,立時就慌了:“不不不,你矮是應該的,你別哭啊……”

    他手忙腳亂地在烏嬤嬤身上找了條帕子,塞在元衿手裏。

    “你你你,快擦擦鼻涕。”

    元衿用帕子捂著紅通通的鼻子,隻露出眼睛瞪他。

    “別哭了啊,再過幾年就高了,那個二姐姐就比我高,女孩子也是會長高的,那時候別說堆秀山的燈籠了,就是堆秀山亭子上的柱子你都能摸!”

    他胡亂說著,全然忘記二公主比他大五歲。

    元衿朝五阿哥軟萌一笑,“好,我聽哥哥的。”

    可眼珠子一轉,又收起了笑容,“可我元宵節還想摸那燈籠,聽說元宵時燈籠會有題詩,還有,還有些會變成兔子!”

    她忽喜忽嗔,真真就是年畫上走下來的娃娃。

    五阿哥一時都看呆了。

    元衿瞧著五阿哥,突然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態,她上前扯扯他袖子:“五哥哥帶我去吧!五哥高,有五哥保護我,肯定就不會摔啦!”

    五阿哥覺得她元衿的非常非常有道理。

    要不能帶漂亮妹妹摸燈籠,自己白吃那麽多飯,白長那麽高個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