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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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澄和莫凡的合約是兩個月,實際上,她隻在市待了27天。
如果說這27天對於她是一種折磨,那麽林昭蘇所承受的就是她的十倍。
飛機已經在東原機場的跑道上減速滑行,心澄還沒有想好一會兒要怎麽麵對他。
她甚至希望他可以主動提分手,那樣或許她還能好受點。愛情這倆字讓她心力交瘁,她隻想一個人待著。
東原的八月幹爽舒適,連空氣的味道都和市不一樣,這裏就是她的心安之處。
遠遠地,她就看見了林昭蘇。
簡單的黑色t恤搭配牛仔褲,高大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他瘦了好多,麵色疲憊,即使與她目光相接時,也沒有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心澄想,他一定已經受夠了她。也好,她其實也受夠了自己。
“嗨。”心澄努力扯起嘴角,在距離他半米的地方站定,這個距離很好,沒有任何刻意的親近或者疏遠。
可是他卻沒有給她任何一個客套的回應,他隻是伸出雙臂,將她擁在了懷中。
心澄聞到了他身上那個熟悉的樹木的味道,心中的酸澀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不可以像從前一樣抱住他。
然後她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心澄,外婆她,不行了……”
隻這一句話,轟的一聲,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本應有心理準備的,其實近半年,外婆的狀態已經變得不大好。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會無緣無故地大哭大喊。偶爾清醒時,她會一遍遍地重複著讓所有人都回歸到本來的生活軌跡上,不要圍著她這個將死的人。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她還是驚慌無措到無法自控。同時彌漫到心頭的是深深的自責,自責的是自己的忽視,外婆纏綿病榻太久,久到她麻痹了神經,總覺得每一個新的一天都不是最後一天。她總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這樣便可以讓外婆的生命永遠不落下休止符,一直延續下去。
她竟然在外婆人生最後的日子還去了外地一個月,而且是為了一個男人,她簡直該死!
“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沒早點給我打電話?”
林昭蘇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抖,可最讓他心疼的是,她的哭泣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寧願她心中的難過是釋放出來的,可是她卻在壓抑,這就是他的姑娘,即使在頭腦極其不清明的情況下,仍然盡量不讓自己的壞情緒影響到別人。
“你登上飛機不久接到的鳳喜哥的電話,突發昏迷。”
“送醫院了嗎?”
“送醫的意義不大,外公不讓再折騰她了。”
“家裏人都過去了,就等我了,是嗎?”心澄將右手食指咬出了血,以免自己不合時宜地暈倒,她不能慌,一定不能慌,她的外婆還等著見他最後一麵呢。
“嗯。”
車子一路疾馳,心澄看著窗外一幀幀閃過的畫麵,哭到渾身顫抖,四肢發麻。
林昭蘇隻是認真開車,一句話未多言。
他從不會對她誇誇其談地說教,告訴她什麽是對錯,這也是和他相處心澄最舒服的一點。
無論是現實生活中還是影視作品裏,她見過太多男性伴侶喜歡將自己的感受和意誌淩駕到另一方身上。
在大多數人帶著性別偏見的潛意識中,愛情裏的女生根本不需要具備基本的智商、對事物的思考和判斷以及共情能力,她們隻需要保持美貌且善良,剩下的一切,她的男人都會替她擺平,她缺乏的一切,她的男人也會全部都有。
這就是世人最看好的互補式兩性關係,可是在心澄看來,最好的愛情,兩個人一定是勢均力敵心意相通的。
她有限生命裏見證的給了她足夠安全感的愛情都是這樣的,比如喻文沛和林柏楊,喻文茵和童名遠,吳芃和林柏鬆,林昂和高珊,還有外公喻世奎和外婆張新蘭。
這是外婆最喜歡的季節,晚夏。
這或許將是整個巨大的悲痛中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心澄記得幾年前外婆還清醒的時候就開玩笑似的說過,但願她不會死在數九寒天,土地凍得嚴實,想要在地上鑿一個可以容納棺槨的坑可是件大工程。臨了還要給別人帶來麻煩簡直是閉了眼都不會覺得心安。
她們當時是在某年的年關時一邊用大鐵鍋炒爆米花一邊說笑著聊起的這個話題。
爆米花在鐵鍋裏的熱沙子中一朵朵地綻放,即使不愛吃的人看著都心生喜悅,這種喜悅讓聊天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本身話題的悲傷,因為那個時候,大家都還覺得死亡離張新蘭女士還很遠很遠,大可不必憂慮過甚。
可是沒想到,幾年的工夫,一輩子極力保持優雅整潔張女士就變得大小便都無法自主控製。她愛美,最喜歡穿裙子,可是從那以後,她便隻能被迫穿起褲子。
為了好清洗,俊揚媽去鎮上的布頭市場用各種配色的花布給她做了好多條褲子,純棉質地,柔軟舒適,她不再堅持和反駁什麽,隻是躺在炕上的時候,盡量不去看院子裏晾衣繩上飄揚的萬國旗,那些是像是她心頭屈辱的烙印。
小時候有一次,張女士在心澄麵前打開了她慣常緊鎖的一對紅木櫃子,拿出了多件她年輕時候愛穿的旗袍和洋裝。她輕撫著那些衣服的花紋和質地,像是對待一個陪伴了多年的好朋友,眼神裏都是哀傷。
繼而又她笑了起來,摸著心澄頭發說:“等以後我死了,這些衣服就都是你的了。”
心澄還記得當時懵懂無知的她馬上接話道:“外婆,那你什麽時候死啊?”
張女士悲傷的情緒似乎完全被這句童言無忌的話給驅散了,她慈愛地說道:“快了……”
心澄她們趕到鄉下的時候,院子裏好多人裏裏外外的忙碌著,但是最紮眼的還是落在院子裏正在上漆的棺木。
按照本地習俗,很多老人會在生前就為自己準備好一副棺木,但是隻有真正要入殮的那一天才會漆上顏色。
心澄不顧的一切向房間裏跑,來時路上已經逐漸麻木的悲傷又全部湧上了上來,這一次她終於肆無忌憚地大哭出了聲。
“媽,你睜開眼睛看看,心澄……”喻文沛看見心澄時情緒一下子崩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老太婆,心澄回來了,你一直不肯離去,就是為了等她是不是,她來了,你睜睜眼吧!”
喻世奎趴在張新蘭的耳邊一遍一遍地念著,他相信她一定可以聽得到,也可以感受得到,她隻是被死神糊住了眼睛,阻止她留戀她不該留戀的東西。
心澄撲通一聲跪到了張新蘭的旁邊,她握起她滿是枯瘦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不停地撫摸著。
林昭蘇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場景,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情緒再也控製不住,他的頭向後靠著牆壁,眼淚淹沒了他所有的表情,隻剩下狼狽不堪。
一旁的美珠更是哭的幾乎昏了過去。
外婆的身體沒有躺在她平時酣眠或者小寐的炕上,而是按照習俗被安置在一張臨時搭建的床上。
她的妝發已經被人打理過,身上穿著嶄新的衣服,裏裏外外好多層。
雖然天氣炎熱,可是外婆身上最外麵還是厚厚的棉服,心澄不懂這些習俗,她隻是本能地覺得外婆被禁錮在這些衣服裏的身體好熱好難受,這是誰弄的啊,她們不知道外婆最怕熱嗎?為什麽不給她穿上她最喜歡的裙子讓她優雅的離去?
心澄突然發了瘋似的開始動手去解那些衣服的扣子,她不要她的外婆遭這個罪,她會醒過來的,她還沒有看一眼她最愛的外孫和外孫女,怎麽會就去了呢?她分明還有微弱的呼吸,她的眼皮還在輕微的跳動,她還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跟她講的,怎麽會就去了呢?
“外婆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你最愛的小橙子啊!從小失去了親生父母的孩子,被你們捧在手心裏疼大的孩子,被你們寄予厚望的孩子,她平安健康地長大了,她會像你們期望得那樣頑強地活著,好好的過完這一生,她不會讓你操心的,外婆啊請你安心,請你安心……”
心澄一邊哭一邊在心裏默念她心裏想對外婆說的話,一邊仍在努力讓外婆從那些層層疊疊的衣服中解救出來。
“妹妹,你別這樣,這些是她到了那邊要穿的衣服,不穿的暖和,她會受凍的。我們都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乖,要堅強,隻有這樣,她才能安心的去啊。你聽嫂子說,我照顧了她這麽多年,最了解她都遭了什麽罪,也該讓她解脫,好好休息一下了。”
秋華嫂子一邊哭一邊過來拉開心澄的手,她知道她難過,可是,人都有這麽一天,留不住的,讓該去的人放心地走,才是活著的人最該做的,不是嗎?
“老太婆你都聽見了對嗎?你放心地去和女兒團聚吧,到了那邊要告訴她我們都很想她,她的心澄活得很好,叫她不要擔心。”
外公的話說完,心澄發現外婆的手指在微微地動,並指向了左邊的方向。
她就知道她什麽都聽得到的!
心澄猛地抬起頭來,左邊,左邊什麽都沒有啊,她到底在暗示什麽?突然她的頭腦閃過一個雖然荒謬但是卻無法不令她信服的想法,外婆平時躺的位置,左邊就是她最愛的結婚時候娘家陪嫁的那對紅木的櫃子,難道說……
“外婆你是說,櫃子裏的衣服以後都歸我了對嗎?”
心澄趴在她耳邊說完這句話,看到她眼角有一滴淚落了下來。
然後慢慢地,她的呼吸漸弱,然後到微不可聞,最後消失無蹤。
在彌留了幾個小時之後,外婆終於還是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從始至終沒有睜開過眼,也沒有說一句話。
心澄後來回憶起來,還是不敢相信人的眼淚可以到永不枯竭的程度。
她不再記得那一天後來發生的所有細節,外婆走的時候周圍的人發出了怎麽樣悲痛的哭聲,他們又是怎麽抬著她放進散發著油漆味的狹小幽閉的棺木內,告別儀式上來了多少她如今活躍在各個領域的學生,骨灰盒裏的她又怎麽樣隻有可憐的一小把,最後她睡著的地方是多麽貧瘠和荒涼。
她隻記得外婆臨走時指向左邊的手指,還有她眼角落下來的那一滴淚。
心澄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可是在那一刻,她是多麽希望,傳說裏麵都是真的,人的肉身滅亡之後,還有靈魂永生,然後她會過黃泉,喝孟婆湯,忘卻前世所有的苦,進入輪回開啟一段新的旅程。
在那個時空,她願她永遠幸福,開心,沒有坎坷的人生,也沒有早夭的兒女,仍舊會遇到一個像外公一樣疼她的男人,最後兩人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外婆在院子裏靜靜地躺了三天,這三天全家人都沒有合眼,靜靜地陪著她。尤其是外公,所有事都親力親為,表現出了令所有人敬佩的堅強。
和妻子不一樣,他思維清晰的甚至讓他不像一個耄耋老人。
他將愛人的遺物一一分類整理,將她最心愛的書籍放進了她的手邊,然後便坐在她旁邊安靜地陪著她。
心澄大致知曉外公外婆跨越半個世紀的愛情故事,但是對於他永失吾愛地生死相隔可能產生的後果卻一無所知。
她太年輕了,還處在被愛情迷惑的年齡,她體會的還是愛情這顆剛剛成熟的果實酸甜的口感,她沒有跨越時間去體會它枯萎潰爛消失時候的痛苦能力。
而喻文沛夫婦的生活正被現實的瑣事牽累著,她們的腦子裏或許根本就沒有愛情二字。
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外婆離去的巨大悲痛中而無暇旁顧的時候,外公也在外婆的葬禮結束後離開了人世。
他死在院子裏的搖椅上。
被發現的時候,人們還以為他是因為過度勞累而睡著了。
那一天天氣很好,太陽暖洋洋地照著躺在搖椅上安詳的老人,海棠樹上青澀的果子隨著風邁著輕柔的舞步,那個畫麵美的像一幅畫,美的讓心澄不忍心叫醒好容易睡著的外公。
包括心澄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大家會在短短幾天之內會接連失去兩位可親可敬的老人。
那個時候除了悲痛,大家又被另一種情感所包圍,那就是感動。
這是怎麽樣的神仙愛情,你若離去,我絕不獨活,心澄甚至覺得,外公這種想法早在外婆生病的幾年前就已經在心裏根深蒂固了。他陪伴著她,看著她一步步回到嬰兒的狀態,看著他一天天地忘記了自己,靜靜地等待著那個最後的日子的到來。
然後他親手幫她清理身體,整理妝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幫她料理好所有後事,最後安然地陪她一起離去。
黃泉路漫漫,忘川水湯湯,他怎麽能放心她一個人孤獨地前行?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在等著她們團聚,為了這一天他們等了二十年。
外公外婆合葬在父母親的墓旁邊。
喻文沛和林柏楊讓心澄和林昂跪下來磕頭。
陪著她們一起跪下來的還有高珊、林昭蘇。
盡管沒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
心澄微微地偏過頭,看著林昭蘇堅毅的臉,仿佛在向躺在黃土之下的人承諾著什麽,她的心被重重地擊中。
或者之前她還以一種不考慮未來的心態將他視作人生長河中的某段注定的命運,而從這一刻起,她將他的下跪視作是對她的求婚,而她也在心裏點了頭,戴上了他的戒指,成為了他的妻子。
然後在今後風風雨雨的人生裏,她會和他過著平凡人柴米油鹽的日子,最後像外公外婆一樣相攜到老,同生共死。
從始至終,他和她沒有一句交談,但是他們又好像在所有人的見證下完成了婚姻的締結。這種感覺很奇妙卻又很真實,真實到讓她從鄉下回去的整個路上都在恍惚。
毋庸置疑的,她愛的,從始至終都隻有林昭蘇一人。
父母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
鄉下的房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她越來越覺得冥冥中有一張網,把她網在孤獨的命運中,而所有她愛的或是愛她的人都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與她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