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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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那個叫哈莉婭的姑娘被族長的兒子波如肯退婚了啊?”

    “哎喲!因為什麽呀?”

    “那姑娘好像……這兒,有點問題。”

    “神智不清嗎?”

    “她總說自己能看到未來,神神叨叨,把族長夫人嚇到了。哦!前幾日她還被抓到,和(突然壓低聲音)人類聊天呢!”

    “人類?她可真不知羞恥!這四麵海裏大概不會有人娶她了,也算咎由自取吧。可惜了那小美人,長得可真夠漂亮的……要是她父親把全部家產都拿出來給女婿繼承,我還說不定考慮考慮她。”

    “哈哈哈哈!那不行!還得讓族長給我們兄弟倆找個禦衛官做做,畢竟把她娶了,也算是幫族裏收個禍害。”

    ……

    等那兩條人魚遊走了,哈莉婭才麵無表情地從他們不遠處的珊瑚後頭探出頭來,從她精致美麗的貝殼白色魚尾上捋下幾根纏住了的海草——那是方才被波如肯推搡時無意中掛上的。哈莉婭有些氣憤地小小喘了口氣,心裏像吞了鯊魚卵一樣難受。

    父親曾經又生氣又絕望地吼她:“哪怕是個螃蟹都已經知道你的醜事了!”

    她起初不信。如今……哈莉婭瞥了眼那兩條胖人魚喋喋不休的背影,發出一聲嗤笑。

    他們說的倒是沒錯,她能從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去與未來的痕跡。比如這兩條人魚。

    左邊想要錢的那位大概在半個小時之前剛花完了父母去世留下的最後一枚金幣,這個時候身無分文,在兩個小時後在集市上偷錢被抓了個正著。

    右邊想做官的那位遊手好閑日久,靠著妻子縫衣裳的錢過日子,兩個孩子餓得皮包骨頭,還要給他省賭錢——兩天後,就因為欠債還不上而被賭館老板打了一頓。

    嫌惡和委屈的情緒不多時退去,她輕輕歎了口氣。無非是被生活壓垮的可憐人找找發泄的口子罷了,平民喜歡編排貴族作為消遣本就是常事,她何必在意這些。往日裏哈莉婭並不會將那些話聽到耳中的,隻不過今天實在心情不好。

    虛影一晃,兩個纖瘦高挑的少年人魚的背影映在胖人魚兄弟的背後,勾肩搭背,誌得意滿。那是他們的曾經:“我們將來,要成為比族長還要智慧的人魚,讓奶奶過上好日子!”

    哈莉婭一臉憐憫,又歎了口氣。

    從兩處斷崖和深穀遊過,再穿過一片暗礁。哈莉婭躲開巡邏人魚的崗哨,從深海遊到高處,探出海麵。

    關於她的傳聞基本沒什麽錯。她確實認識一個所謂“卑賤的人類”。是個愛唱歌的漁民,叫布魯。他有一副人魚族唾棄的強壯體魄——這讓他們認為隻注重□□,沒有思想——結實的肌肉,古銅色的皮膚,還有一排笑起來白得發亮的漂亮牙齒。

    布魯會親切德稱呼她為小預言家,還會讓她幫忙看看出海的運氣。作為回報,哈莉婭總能得到一些小禮物。

    比如奇怪的植物做成的飯包,比如絕對不能碰水但是非常美妙的小蛋糕,比如海底見不到的美麗花朵,比如長篇的詩歌和屬於人類的童話。

    誰說有肌肉就沒有思想?哈莉婭早就對這種想法不屑一顧。比起為了追求美感而刻意保持瘦弱的波如肯,她想起今早被他狠狠推在礁石上的那一幕,撇了撇嘴,布魯可好多了。

    澄藍的天空映在海麵上,隱藏在波浪底下的魚尾也被染上了藍。哈莉婭藏在一個離海麵不遠的矮丘之下,以便可以同時看到巡邏的人魚衛兵和人類的船隻駛過的動靜。布魯和她本來約好了中午在“月牙礁石”見麵,交流一些人類界有趣的詩篇。可哈莉婭幾乎要等到睡著,卻沒見到好友前來。

    “喂!”哈莉婭百無聊賴,不小心發呆分了神。就這一分神,忘了藏好自己柔軟的尾巴,巡邏至此的人魚衛兵剛好瞧見,兩塊看起來嚴絲合縫的岩石中間露出的那一小截淺色的魚尾。

    本來退婚的事情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再被人抓住私自跑到人魚界外圍,那父母就要徹底成為人魚界的笑柄了。她無法抑製地想到了父親被暴怒撕扯到猙獰的麵孔和那根用來抽打她的長鞭。

    無數次被痛罵的羞恥和鞭撻的疼痛讓哈莉婭被嚇得魂飛魄散,她不管不顧地使勁擠過細窄的縫隙,蹭了一身細小的傷痕和血口也不管,穿過矮丘向遠處的人類界飛快遊動。

    人魚衛兵沒有她那樣嬌小柔軟的身子,隻好花一段時間繞過一大片岩石堆去追她。而這個時候,哈莉婭已經竄出去很遠了。

    她聽著身後嗬斥的聲音,緊張極了。千鈞一發之際,一瞥眼瞧見了一處很隱蔽的暗穀。

    “藏在那裏一定不會被發現的。”哈莉婭驚慌失措之下,心裏清楚地冒出這樣一句話。

    她稍稍假裝向前遊了一段距離,然後借著一大群鬧哄哄的魚群掩護身形,一頭紮進了那個暗穀中。

    人魚士兵們到處找了一大圈,居然真的就沒能發現她。

    哈莉婭聽著他們的對話聲和叫罵聲漸漸走遠,又出於謹慎等了很久,才常常舒了一口氣,活動了活動身體,轉過頭來————

    她想過一萬個見到朋友的方式,卻沒想到是這樣。

    腫脹得看不清麵部五官的青年人與她對了個正著,暴凸的雙眼大睜,直直對上了猝不及防的哈莉婭。

    微蜷的雙手攤著,不小心扯住了她的頭發,像是這具屍體說:嘿,小預言家,我在這兒。

    哈莉婭拚命壓下喉間的尖叫,嗚嗚咽咽地發出克製不住的哭聲,一半是傷心,一半是被嚇得。她哆哆嗦嗦解開頭發,後退了一點,看到了布魯的全貌。

    他約是死了幾天了,這樣的慘烈禍事,她的預言能力也居然沒有起效。

    都是她的錯。布魯最相信她的預言,她卻沒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幫他。都是她的錯。

    哈莉婭不敢去碰那具屍體,隻是不停的眨眼,想要看到他的過去。

    是誰做的?

    在這樣的極度驚懼之下,她完全看不到。魚尾傳來劇烈的疼痛,這已經是最近的第四次尾巴痛了。哈莉婭恍惚地想著,本來見完布魯,是想回去問問母親的。

    夜幕已經降臨,天色暗沉,海底世界的夜明珠在夜色之下顯得晶瑩而明亮,人魚族在海底動人的吟唱順著海波傳到哈莉婭的耳中。她仿佛無知無覺地坐了一夜,直到旭日方升,世間萬物將將要蘇醒,夜明珠的色彩漸漸淡去。這裏離人類界已經很近,隱約能聽到出海的漁船聲。

    她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卻依舊沒能從布魯身上看到任何東西。腐爛和腥臭的味道和毫無動靜的預言能力讓她再也受不了,隻好拖著布魯躺到一處露出海麵的礁石上,希望人類能發現他。

    隻是轉身剛遊了不一會兒,哈莉婭甚至還沉浸在失去好友的痛苦中時,一道巨大的嗡鳴聲從空中劃過,重重砸在了海裏。

    哈莉婭正在海麵上,她本想從人魚界上方繞過去,減少被衛兵發現的幾率的。然而,這轟然濺起的水花將她砸了一身,她瞬間被蓋了滿頭滿臉的血腥和詭異的臭味。

    糟了。

    等哈莉婭想明白發生什麽時,冰涼的恐懼仿佛拽住了她的尾巴和雙臂,她瞬間僵在了那裏,雙眼死死盯著朝陽映射下移動到她頭上的一道影子。

    為什麽會這麽倒黴啊,為什麽要這麽倒黴啊。

    大約是要死在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