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莉婭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在聽父母講述外來者的故事了。

    “天外來客”，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物種。有時從天而降，有時從地底而出。有的醜陋萬狀，有的傾城絕美，有的三頭六臂，有的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蛋。

    他們大多瞧不起這個世界的生靈，倨傲嗜殺。唯一一個沒有當下屠殺此處生靈的外來者，是幾百年前一長發貌美男子。他作為一名外來者，可以說是有些過於溫柔和善了，對諸界各族極為友好，甚至介紹了天外神界魔界等等人們根本不理解的世界。據他所說，神界與此處極為相近，故而諸多天外來客難免會從這裏經過。

    眾人極信他，將他奉為神明，修建神祠，叩拜祭祀。然五十年後，他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下湧出數不盡的畸形怪物，醜惡無邊。那些怪物到處與各族廝殺，人類，精靈，乃至深海處人魚都傷亡慘重。

    眾生求神無門，深覺那所謂神實在是個騙子，怒砸神祠，對那些殘忍狡詐的外來者口誅筆伐，代代相傳，對這樣的存在一定要能躲則躲，切勿盲目相信那些鬼話。

    “能躲則躲。”

    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的話尚且還在耳邊。

    哈莉婭頭都不敢抬，生生忍受著滿身的血腥和內髒殘片。身邊的外來者殘軀血肉順著海浪散開，腥臭難聞。哈莉婭隻盯緊了海麵上那片影子，恨不得來條鯊魚把她吞了，好叫那位外來者放過自己。

    那影子沉默片刻，突然開口。

    “抬頭。”

    他的聲音極清冷，像北地春來時，融化的河水卷起殘破的冰塊碰撞的聲音，或許是剛剛結束殺戮，聲線裏殺氣未退，激起涉世未深小人魚的一身雞皮疙瘩。

    哈莉婭哆哆嗦嗦地抬起頭。

    入眼是一個狀似精靈族的外來者。他看起來是個身材瘦削利索，十分年輕的高個子青年，銀色的長發隨意用絲帕束在腦後，隻留幾縷碎發在耳邊，帶著一副遮著半張臉的麵具，露出高挺的鼻尖，幹淨而線條明朗的唇。金色的瞳孔盯著她，眼裏一絲情緒也無。他就這樣虛虛站在海麵上，手裏拎著一柄鑲著深藍色寶石的長劍。

    哈莉婭從未見過這般風度氣勢的人，縱使極度恐懼之下，還是被驚豔得呼吸一停。

    “……”青年看了看她，抬手摘下束發的絲帕，“擦擦。”

    銀發驟然散開，被風吹得揚了一揚。

    哈莉婭怕了半天，見這人似乎也沒什麽惡意，小聲說了句謝謝，也就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沾滿血汙的臉。

    “謝什麽。”他並不全身心在意這個被自己弄得慘不忍睹的小女孩，轉身去用劍挑撿著屍體，像是在找什麽東西，隨口問她，“名字？”

    “我叫哈莉婭。”她其實想溜，但是看這位大人似乎還有點聊興，隻好苦不堪言地定在原地。

    青年嗯了一聲，用劍尖挑起一個黑紅色臭不可聞的肝狀物，略有些嫌棄地拿一塊布包了，順手收起來。他貌似任務結束準備要走，轉頭又正眼瞧了瞧那個乖乖泡在一旁陪著他的女孩。

    她擦淨了臉後，露出全人魚族都稱讚不已的美麗眉眼來。意識到來人不想殺她，貝母白的長魚尾稍稍放鬆下來，微微翹起，不小心從海麵探出一個小尖——這是她虛驚一場後不自覺安撫自己的一個姿勢。

    青年一眼就瞧到了那個怪可愛的尾巴尖。

    “奇怪。”他突然露出了有點興味的表情，兩步上前，海麵似乎是聽了他的命令一般向兩邊分開，把掩在血色之下的哈莉婭的下半身幹幹淨淨地露了出來。她有些不自在，使勁抻了抻身上的衣裙。

    “這種地方……居然有次生神種。”

    “您說什麽？”哈莉婭一頭霧水，小聲問他。

    青年卻不理她，回頭瞥了一眼那死亡的巨獸，恍然大悟般地自言自語：“怪不得，這東西懼水，卻突然發瘋一樣向這頭逃。敢情是想吃了這小家夥再來反擊我……可惜肥成這樣，竟被我追上了。”

    他又仔細端詳了哈莉婭的模樣：“哈莉婭是吧？記住你了。”

    哈莉婭鼓足勇氣，又忍不住問了一句：“您剛剛說，什麽是次生神種？”

    “就是，”他似看起來十分有耐心，甚至是溫和，“就是或許有資格成神的人。”

    哈莉婭呆住了。

    “你是不是天煞孤星命？”青年換了個說法問。

    “我父母雙全啊。”哈莉婭一臉糊塗。這人一定在胡說，哪有這樣咒人的，她暗自這樣想。

    “你是不是有一些別人沒有的能力？比如說尾化雙腿，或者力大無窮？或者，人魚的話，你是不是天生預言？”青年依舊很有耐心。

    他看了看哈莉婭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對了。

    青年罕見地笑了一聲，猶如玉石輕碰。

    “努力活下去吧，小姑娘。”他向外踏出一步，轉瞬間就不見蹤影，“過段時間，我還回來瞧你。”

    哈莉婭渾渾噩噩，莫名其妙，不想信，又覺得字字屬實。

    她在幹淨的海域洗幹淨，腦子裏亂七八糟地回到人魚界。太多莫名其妙的信息讓哈莉婭根本搞不明白自己眼前的境況，也忽略了一個她早就習慣了的事實。

    那就是，她非常，非常，不受歡迎。

    “那個掃把星大小姐怎麽大早上就出來現眼？”

    “天哪，不吉利不吉利，快閉上眼睛。”

    “聶厄卓德在上，快離她遠點，不要沾上一身倒黴氣。”

    幾聲硬邦邦的話砸到哈莉婭耳中，她愣了一愣，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出現在了人魚們經常出沒的空地上，被不少人瞧見了。

    哈莉婭緊緊抿著嘴唇，沮喪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她使勁一擺尾巴，換了個方向朝家裏遊去。

    “我是貴族，貴族，貴族，不能和平民計較呀，他們不知道我。”哈莉婭扶著胸脯，一邊吸氣，一邊使勁安慰著自己，“我這麽漂亮，這麽聰明，怎麽會沒人喜歡呢？”

    回到自己的小洞穴，哈莉婭一頭紮進了千年老蚌殼做成的柔軟大床。

    有一句話在心裏一直壓著沒說出來。

    是的，沒人喜歡我。

    尾巴又隱隱約約地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