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字數:4648   加入書籤

A+A-




    四海至東,有一繁盛古國,名為東洲。不似北地諸多小國與精靈界接壤,不像南島零散群島分散自治,而是一整塊大陸歸為一個國君所統領。此國君廉政愛民,人稱“賢帝”。賢帝的國都元寧府設立於東南,氣候濕潤常春,土壤肥潤。良田千畝,養活一方東洲人,各個珠圓玉潤,麵上常帶著笑。

    元寧最出名的酒樓繁江宴,此時正是正午。人來人往,來客在門前排了半條街的長隊。說書先生在酒樓中央的台子上,手裏拿個上佳醒木,講起當朝平宣長公主這一奇女子的故事,說得唾沫橫飛,底下人大聲叫好。

    ”且說那日正是冬至,大雪封山,嚴寒萬裏。那位殿下隻身著單衣,手持重劍,攔在那害人的長蟲和無辜孩童之間!隻見那巨蟒異獸張開血盆大口,正向著平宣殿下頸處襲來。卻不料她毫不畏懼,張開那三頭六臂,掄起兩丈長的重劍,將那畜生劈成兩半!“

    艾瑟爾繞開大聲叫好的看客們,走進酒樓二層的雅間裏。他入鄉隨俗地換了一身儒袍,麵具依舊帶著,隻不過平日裏隨意一紮的長發被規規矩矩束了起來,全然是一副弱冠男子的模樣。雅間裏早有人在等候,坐了個和藹可親,畢恭畢敬的中年人。

    中年人見艾瑟爾進來,立即站起身行了一禮:“國師,十年不見,您風姿依舊。”

    艾瑟爾擺手示意他坐下,中年人卻執意站著,口中換了個親切些的稱呼:“久不見老師,嬴疆心中喜不自勝。本該敬您一杯弟子茶,禮不可廢,還請老師體諒。”

    “坐下吧。“艾瑟爾不喜歡那些虛禮,久不說東洲話,一時間舌頭差點沒繞過彎來,”你將東洲治理得井井有條,比區區一杯茶要更令我欣慰。“他含笑抬頭瞥了嬴疆一眼。”說起來,平宣那小丫頭怎麽被說成了個三頭六臂的怪人。怪不得她寫信跟我哭訴嫁不出去。“

    當朝賢帝心性不改,一如少年時,在老師麵前放鬆許多,被艾瑟爾調侃,竟露出了個靦腆的笑來:”學生兒子多,就這一個女兒,不免稀罕些。她喜歡學武,就由了她去。“

    艾瑟爾搖搖頭,側首聽了半晌,隻聽那說書先生將小公主說得青麵獠牙血盆大口,眼見要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越發覺得好笑,麵具下的金瞳眯成彎月狀。

    師徒二人稍稍寒暄片刻,艾瑟爾回歸正題:“前幾日吩咐你打的武器,可做好了?”

    “自然。”嬴疆連忙從放置在一旁的布包裏取出一柄武器來。那是一柄極細的單手劍。劍鞘是簡單卻很漂亮的潤白色,艾瑟爾抽劍出鞘,滿意地點了點頭。

    尋常劍開雙刃,這柄武器卻八麵開刃,每麵設了倒鉤血槽,鋒利無匹。艾瑟爾親自去北地精靈霧山取了火山口的材料,去讓西域矮人工匠淬火煉鋼,又千裏迢迢送到東洲,吩咐最好的工匠用最精細的功夫,花兩年鍛出這方利刃。其拿在手中雖然輕,卻不失穩重分量,可以說是天下最獨一無二的武器了。

    “老師費這麽大的心思,這武器卻不像是您趁手常用的。”嬴疆抿了口茶,笑眯眯道,“學生鬥膽,這可是送給女孩子的?”

    艾瑟爾不輕不重瞟了他一眼,嬴疆立刻收起有些八卦的笑,低頭看茶葉。

    “是。故人托付,要我照顧她。“艾瑟爾輕歎了口氣,”她這幾天應該很受罪,得找個玩意兒哄哄你最擅長舞文弄墨,給這家夥取個名字吧。“

    嬴疆頓了片刻,一轉眼就有了主意:“此劍瞧著寒光鋒利,狀如夜星。不如叫它——歲星?”

    “行。”艾瑟爾抄起歲星,喝完杯中茶,“先走了,改日再見。”

    嬴疆不明所以:“老師怎麽這麽急著走?”

    艾瑟爾似笑非笑一回頭:“去見女孩子。”

    嬴疆:“”

    老神仙騰雲駕霧,日行千裏,到魚尾崖上方的海域也不過半日腳程。他給自己施了個小法,編了條跟哈莉婭差不多樣子的魚尾,鑽進海麵下。

    魚尾崖不大,住了不少人魚。他閉眼稍稍感受了一圈,眾人魚的生命力具是不同的,有的鮮活,有的死沉,有的暴躁,有的頹廢——哈莉婭的氣息很獨特,是歡喜下蓋著怨,理智裏藏著瘋,生無可戀裏又有那麽一絲倔強。他第一次見她就注意到了那股矛盾的生命氣息,像大海一樣,一成不變的汪洋下藏的是數不盡的凶濤駭浪。

    因此,艾瑟爾一瞬間就看到了哈莉婭。

    她情況不太好,被幾隊侍衛圍著,是要置她於死地。單打獨鬥哈莉婭很在行,畢竟是被他艾瑟爾單拎著訓練過。可這種群架她可真是不行。哈莉婭縱使已經瘋了半拉,畢竟沒有用慣了的武器,隻有一杆不知道從哪來的槍,完全抵不過幾十條經驗豐富的人魚包圍著戳她。血霧爆出來,哈莉婭全身都是傷,左肩右臂和魚尾具被貫穿,已然是強弩之末了。那條給她用於定位的絹子不知道混亂中丟去了哪裏,不然艾瑟爾也不至於現在才感覺到她的情況。

    艾瑟爾歎了口氣。

    他不善用魚尾,應付這群人卻綽綽有餘。一道飛快的水流閃過,人魚侍衛們隻覺得眼前一花,哈莉婭已經消失在人群中。

    女孩自被艾瑟爾救走,就一直垂著頭。長頭發亂蓬蓬地蓋住臉,渾身髒兮兮,全都是血漬。他們來到一處礁石,艾瑟爾尋了個平穩的地方把她放下,讓哈莉婭平躺著。他虛虛撫過那些傷口,止了血,也止了疼。艾瑟爾偏過頭,正好撞進哈莉婭那雙異瞳入深淵般的凝視裏。

    “怎麽弄的?“他問。

    哈莉婭不答話,從他手裏抽回胳膊,隻仰麵朝天躺著。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夜,此時天角初明,淡紫色的霞光從海麵升起。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見到艾瑟爾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的早上。

    艾瑟爾也沒在意,拿出歲星放在她手旁:“托朋友給你做的,看你沒有趁手的武器,比較危險。”

    “為什麽?”哈莉婭突然出聲。她的聲調很奇特,沒有以前那樣上揚的愉快聲音,也不是剛剛曆經喪親之痛的哭聲,倒像是習慣了被生活摧殘,早就已經無所謂了。

    “什麽為什麽?”

    哈莉婭掂掂歲星:“這樣好的武器,平白給我。為什麽?“

    艾瑟爾一怔。

    ”您當日無緣無故救我,無緣無故開始教我東西,無緣無故對我好,為什麽?因為我是那什麽次生神種老實講,先生,我看過很多書,實在不知道什麽是次生神種。神格可遇不可求,能容得下神格的軀體需要遭受百般磨練,據我所知,從來沒有什麽人天生就能是成神的料子,您騙我。”她不再避開眼神,正正抬起藍紅雙色的眼睛,盯著他。

    艾瑟爾默了片刻,不想這小丫頭恢複了記憶倒是變聰明了。

    他於是反過來問她:“你從來都不笨,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為什麽不早問?“

    哈莉婭自嘲地笑:“這世界上待我好的人太少。我怕問了,您會從此不要我。”

    “那現在為什麽又敢問了?”

    “因為“哈莉婭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在乎了。先生。我從出生第十天開始就活在謊言裏,在一群不知道什麽魑魅魍魎的手底下過日子,聽的都是哄傻子的話,做的都是損人不利己的事兒。您救過我的命,也教過我很多東西。我尊稱您一聲先生,求您也給我個痛快,告訴我一句真話。哪怕是養肥了我宰著吃——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艾瑟爾揉揉她的頭發,一時間默了。

    人魚這個種族傳承不斷,曆史太久遠。雖然在海溝子裏住久了都多多少少有些心理變態,但是都讀書萬卷。以前這孩子失憶還裝傻,好蒙,現在都不好騙了。

    “現在不太好告訴你。”他軟了聲音哄,“以後,行不行?”

    “那,您是創世神涅爾卓德神之子,至高神霍蘭波伽嗎?”哈莉婭鼻孔裏哼了一聲,不以為意,跟著問了句。

    艾瑟爾閉了閉眼,心一橫,“嗯。”

    “哦。”她許是早就猜到了,默默翻了個身,大言不慚道,“您前兩年裝的真不像。失禮。”

    艾瑟爾:“”

    怎麽突然這麽刻薄。

    兩人很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

    “我還能跟著您嗎?”哈莉婭突然小聲說,“我家人都沒了,有個王八蛋父親——我巴不得他離我生活遠些,人魚族我是斷斷回不去,現在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艾瑟爾鬆了口氣,點點頭:“去北地吧,霧山下有異獸鬧事,本來就想帶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