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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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摩蒂娜被擰斷雙手,砍碎尾骨之後,她自覺自己生命已經結束了。
她年少時舉家覆滅,被寄養的人家忽悠著嫁到貴族家族裏後,卻發現這家族隻是套了個貴族名聲,實際上也不太富,還和族長有隔閡。說到底不僅一天福都沒享過,還失去了親生的女兒,甚至被丈夫毒打過好幾次。她自覺天底下沒有比她更痛苦的女人。
直到那天丈夫將一個繈褓裏的女孩丟給她——
“養好了,我有用。”他是這麽說的。
摩蒂娜不敢違抗,也想有一個心裏寄托。女孩天生有一條白色的長尾和碎鑽一般的眼睛,是極少見的美人。或許是命運總對美麗的孩子要更加坎坷。她眼見著哈莉婭身上一層疊一層的傷痕累累,一天勝過一天的沉默和痛苦。隨著年歲漸長,孩子已經不會再滿臉都是外露的委屈和孤獨,她板著臉,逢場作戲地笑笑,假模假樣地順從。
在哈莉婭差點被哈倫德斯侵犯的那個晚上,摩蒂娜突然瘋狂地冒出了一個想法——
讓她離開這裏吧。
這個不知道從哪裏被抱來的女孩子本來也不屬於這個壓抑腐爛的海溝,她明明向往更開闊的深海與天穹。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還是很成功的。就這樣懦弱,無力,依附著魔鬼活著的生命裏,摩蒂娜做成了這一件事。
所以也不算滿是遺憾。
被鎖在暗牢裏的年代,摩蒂娜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加速流逝。因為那個毫不留情拋下她的便宜丈夫,因為那個遠在天邊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最是因為一個毫無尊嚴的自己。她有時候覺得手尾殘廢根本毫無意義,因為她本身就不需要這些玩意來發揮價值。而被虐待□□的時候,又會期望自己可以長出三頭六臂來殺了那群天殺的禽獸。她有時候期望自己獨自死去,又還是眼巴巴地有那麽一點盼望。希望她愛的人,無論是誰,早已葬身深海的父兄也好,一去不回的女兒也好,希望他們能再來見她一麵。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著,直到再次見到哈莉婭。女兒變得讓她認不出了,一身利落的打扮,幹脆凶狠的招式,看起來長大了很多。
她胖了。摩蒂娜欣慰地想。看來有好好吃飯。
這是她失去意識前最後的想法。
哈莉婭記憶方才回歸,一麵忍著渾身血口子的痛,一麵克製著腦海裏那個精神失常的瘋子滔天的殺意——太難了。她不喜歡波如肯吱哇亂叫的蠢德行,一巴掌扇了過去。然後又是一巴掌。
波如肯蒙了。
哈莉婭拽起他秀美的披肩長發,往牆上一搡,波如肯剛剛腦袋上磕的那個大破口子又遭了一下。他叫到一半就沒了聲。
“殺了他。”另一個聲音在鼓舞她,“他和父親同流合汙,他該死。”
“快殺啊?你難道怕了?”
哈莉婭沉了臉,隨手抄起多利烏斯的□□,對準了波如肯的心髒。
左腕艾瑟爾的那方絹帕突然散了。
明明係的是死結。
哈莉婭一怔,條件反射抬手抓住那方帕子。她從來沒有問過艾瑟爾這是什麽材質。大抵是因為那個外來者用的家夥也都是外頭帶的,這個世界估計沒什麽配得上他的玩意兒。
冰涼順滑的手感刺得哈莉婭打了個激靈,瞬息間,殺意淡了。
“怎麽不殺了?”那個聲音急了。
哈莉婭將□□丟在地上,歪著頭看了一兒那個廢物皺眉苦臉的睡相,回答道:“沒意思。”
她回頭看向鐵門後那個昏彌的女人魚。
方才與多利烏斯打架的時候,周遭遍是血霧,彎曲交錯,畫出摩蒂娜灰白的臉和無神的眼珠。哈莉婭知道,這應該是母親彌留之際了。她卻不敢上前。
若果說這魚尾崖但凡是個喘氣兒的都欺負過她,那母親確是個例外。可因為自己因為一個兩句話就講清了的事扭頭就走,兩年多未曾回家,間接導致了母親這個樣子。
哈莉婭怕再次看到母親的死相,卻更怕她隻能見到一副恨透了的表情。
在猶豫之間,摩蒂娜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
哈莉婭一哆嗦,差點掉頭就逃。可真的和摩蒂娜四目相對時,還是沒敢動。
“蠢貨!懦夫!”心裏頭的聲音幸災樂禍的。
“過來啊,讓媽媽看看。”摩蒂娜不知道哈莉婭腦子裏百轉千回的想法,她已經虛弱極了,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能看到哈莉婭還再和她說說話已經是聶厄卓德神在上的恩賜。
哈莉婭默默地挪上前。母親沒法抬手,沒法動尾巴,因為尾巴連著的脊柱斷掉了,連翻身都做不到。她蜷起尾巴做出一個跪著的姿勢,小心翼翼地把母親的頭抱起來,放到自己尾巴上。
摩蒂娜靠著哈莉婭,沒什麽力氣地輕聲說:“結實了,瞧你小肚子硬的,像個侍衛一樣。”
哈莉婭萬萬沒想到母親臨了了居然說出來這麽一句,滿腹的話堵在“侍衛一樣的小肚子”裏,梗了半天,咳出一聲笑來。與此同時,克製不住的,她眼淚奪眶而出,悲傷至極的眼淚化成渾圓透亮的珍珠。哈莉婭怕砸到母親,遠遠地別開臉去。
“別哭啊。”摩蒂娜無奈,早知道無論如何該留一隻手的,連給小孩子擦淚都做不到。
不過想想也釋然了,要多留一隻手,她早就把自己掐死了,哪還能見到哈莉婭。
哈莉婭從來沒有大聲哭過——會被父親打——因此也實在不知道大聲哭是什麽感受。即便已經快把自己憋死了,喉嚨裏劇烈地抽泣著,像個可憐巴巴的風箱。
風箱連話都說不出來,結結巴巴抽抽噎噎地小聲問:“您,您能不能,堅持一下?我帶您走。”
摩蒂娜笑了一聲。
哈莉婭也知道自己在說廢話。她沮喪極了,垂著頭,一隻手扶著母親的頭,另一隻手用力擦眼淚,一如幾年前那個晚上。
“哈莉婭啊”摩蒂娜真想摸摸她的臉啊,隻能用眼神一遍一遍地反複看著,熟悉的細長的眉毛,透亮的眼睛,哭紅的小臉。她恍惚起來,那個繈褓裏的孩子的樣子又浮現在臉前,怎麽一轉眼都這麽大了?
她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可還有一些話沒說。摩蒂娜努力動動嘴唇,很輕很輕地說:
“你啊,快離開這裏吧。去看看海麵上萬頃的烈陽,看看風暴和巨浪,忘掉那些”
忘掉那些什麽呢?
哈莉婭會知道的吧。
摩蒂娜遺憾地歎了口氣,眼前的一切都漸次暗了下去。
她聽到哈莉婭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說——“媽媽。”
好久沒安睡過了。一夜無夢。
哈莉婭終於將頭埋在含笑閉眼的婦人懷裏,片刻後,發出一聲很悶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