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辭行
字數:5833 加入書籤
大明天啟七年七月初,一件努爾哈赤以及皇太極兩代亂世梟雄折損數萬兵力都未曾辦到的事,一個閹人——魏忠賢辦到了!
時任遼東巡撫的袁崇煥辭官離職了!
就在前兩日,內閣其實也就是魏忠賢對於寧錦大捷的戰果獎賞來了首功魏忠賢封上公、賞金萬兩、綾羅千匹;其次為監軍太監劉應坤賞白銀三千兩、綢緞百匹;而後尚有閹黨大大小小八十餘人皆受重賞,而這些人與此戰基本是毫無幹洗,最為可氣的便是連那魏忠賢兩個尚在繈褓中的從孫鵬翼、良棟也都分別被封為“安平伯”、“東安侯”。
可作為遼東巡撫、戰場總指揮的袁崇煥卻列在第八十六位,給袁崇煥的獎勵不過是:加銜一級、賞銀三十兩、大紅貯絲二表裏!
何況除此屈辱之外,朝廷裏居然還派了位欽差大臣來查證袁崇煥可否在此戰中飽私囊,打擊異己。平白無故蒙此奇恥大辱換做是誰怕是都要憤而離職,可他袁崇煥偏偏不是!
那日監軍太監劉應坤隨軍一同聽旨,聞聖旨獎賞名單之後不無得意的對袁崇煥炫耀道,“袁大人,本監軍祝賀你官加一級呀!”,而據旁人描述,當時袁崇煥隻說了一句話便臊的那劉應坤無地自容,“寧錦一戰,那上萬將士血戰成果,袁某不過是略盡綿力而已,朝廷便是賞賜袁某一絲一毫,袁某都覺受之有愧!”
真正讓他請辭離遼的卻是另有原因!
“袁大人,本王聽聞你私分戰場所繳之物,乃至是關外土地,不知是真是假?”
那夜,朝廷所派欽差大臣信王朱由檢與遼東巡撫袁崇煥徹夜長談,世人皆知第二日袁崇煥便辭去了中軍主帥之職,卻無人知曉他二人都說了些什麽。
“信王殿下可曾聽聞北周立國之君宇文泰禦下之道?”
袁崇煥麵對這位欽差頗是平靜,即便二人所說之事足以要了他性命可他也是絲毫不懼。
“願聞賜教!”
朱由檢雙手抱拳作禮,對他的問話不置可否。
袁崇煥繼續開口說道,“北周史中記載宇文泰曾詢問大臣蘇綽治國之道。”
宇問:“國何以立?”
蘇答:“具官。”
“如何具官?”
“用貪官,反貪官。”
朱由校聽到此處也是不由得疑惑,道“為何要用貪官?”
袁崇煥答道,“若想叫人為你賣命,就必須給人好處。而今又無幾多財富給他們,那就不妨給他權,讓他用權去搜刮民脂民膏,他也就能得到好處。”
朱由檢聞此大怒,“放肆,天下者,我朱家之天下。豈能容他們掠取?況且,放任貪官斂財,於國何益?於蒼生何益?”
袁崇煥笑道,“殿下此言差矣!天下是太祖打下來的,當然屬於皇家。但若對外宣稱自然說是全體黎民的。這樣,在抵禦外敵時,才會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兵士,而且頒發任何號令,都可以百姓的名義。”袁崇煥頓了頓又說道,“這些,今日暫且不談,咱們還是說貪官。貪官能得到好處,皆因帝王授之於權,而為保住自己的小權,他們必會維護帝王大權。如此,大明江山便穩如磐石,無慮可憂也。”
朱由檢聞此仍有不解:“既然要用貪官,為何又要反貪官?”
袁崇煥道“這便是權術。試想,沒有貪官,何以反貪?不反貪官,又何以哄騙民眾,籠絡人心?”
朱由檢似是有所悟“將軍不妨痛快直言!”
袁崇煥笑了一笑,繼續說道“學得千金學,賣與君王家!古往今來天下不貪財的官又有幾個?屈指可數!然貪官呢?便如那過江之鯽。可官,不怕他貪,怕的是不忠。以反貪為名,除掉不忠之官,既可剪除異己,又可贏得百姓擁戴。這是其一;其二,官吏隻要貪墨,必留下把柄,一旦反叛,也便有了滅掉的借口。貪官害怕滅頂之災,自然會聽話效忠的。所以,貪官實為治國之寶,不可或缺。換言之,隻有貪官在,帝王方可不斷整肅,以使朝廷上下皆為清一色擁護皇權之人”
朱由檢聽得是眉頭緊皺,卻一時無法反駁於他。
袁崇煥見他這般模樣,心中也是更加認可於他,便說“殿下且沉住氣,聽臣往下說。其三,貪官日益增多,民怨驟起,便可祭起反貪大旗,抓誰判誰皆由你定奪,配之以鼓噪,證明你心係黎民。久之,民眾自然相信貪瀆成風,絕非你的原因,而是下麵的官吏未執行好聖旨所致。其四,對罪大惡極者,取其首級,昭告天下,罰沒贓款,令百姓敲鑼打鼓以示慶賀,如是,既營造了盛世景觀,又將貪官的財寶收歸於國庫乃至殿下私庫,何樂而不為?”
朱由校聽及至此頓時勃然大怒,憤而站起以手怒指袁崇煥道,“袁崇煥!你放肆!本王隻道你是個為國為民的忠臣良將,卻未曾想到你竟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賊。若依你之言而行,我大明江山豈非危如累卵!”
袁崇煥聞言倒也不急於辯解,反而是端起茶碗慢悠悠的喝了起來。
“信王殿下,你道本將私分複土,可本將若非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育遼人,這天下間又有何人肯為這大明江山賣命呢?萬曆年間薩爾滸之戰為何戰敗,那十二萬士卒皆是心念中原妻小無心作戰致使慘敗,信王殿下對此難道充耳不聞嗎?”
“道本將私分,本將承認。可如今這天下與本將所言可有兩樣?閹黨貪墨橫行,魏忠賢大權在握粉飾太平,四海之內無不爭相巴結,殿下你,可承認?”
這些話說完,朱由檢便宛如霜打過的茄子一般,渾身氣力皆被抽空,整個人跌坐於椅上,氣喘如牛,汗流浹背,再無力更無心說一句話。
而袁崇煥見他如此,心中那個念頭更是堅定。一年前,孫承宗便與他說過,而今可救大明於危穴之中的唯信王朱由檢一人!
袁崇煥心中暗道,“老師果然沒看錯人。此子腹有大誌,膽識氣魄亦是不凡。”
袁崇煥待朱由檢心境稍有平複又繼續說道,“信王此來,可得了魏忠賢授意?”
朱由檢倒也不瞞著他,“誠如將軍所言,我答應魏閹會讓將軍離開遼東軍中。”
聽他坦白,袁崇煥也是不驚,顯然早有預料,以他和東林黨的關係,魏忠賢早晚要對他下手,此前由於遼東局勢未定,邊關憂患未除,他自是無礙。如今遼東局勢稍安,魏忠賢又如何能容自己在此久留?
“隻不知殿下向魏忠賢所求何事?”雖然袁崇煥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可他還是想聽眼前這個少年人親口說出。
“保我登基……稱帝!”朱由校此時顯然也是明白袁崇煥今日一番言論是何意思,如今閹黨雖是樹大根深,可卻絕非鐵板一塊,以閹黨對付閹黨正是瓦解他們的最好辦法。想通此節朱由檢便也不再向袁崇煥隱瞞,索性將他與天啟皇帝的計劃合盤托出。
“哈哈哈哈哈……,好!若是如此,臣明日便向皇上遞交辭呈!”言罷,袁崇煥心中也是不免有幾分感傷,“隻是皇上他……”
想到皇上,朱由檢心中也是不免難過,可無奈,若是他仍在帝位,以魏忠賢的權謀他定是無法與之相鬥,而自己也會因這信王身份束手束腳,最後隻能是任由魏忠賢荼毒天下。
所以,這帝位,必須由他朱由檢來做!天啟帝,必須死!
……
大明天啟七年七月初六,遼東巡撫袁崇煥辭去寧遠一切職務,卸甲歸鄉。寧遠城中一片嘩然,遼東一片嘩然,天下一片嘩然!
“媽的!不幹了!”
“老子也不幹了!”
“走,我們進京找皇上去!”
……
此刻寧遠軍中聞聽袁崇煥辭去所有職務,無不憤慨至極,場麵一時之間再難控製,數萬的寧遠鐵騎紛紛都鬧著要奔赴皇城找那魏忠賢算上一賬,找那皇帝問問清楚。隻有滿桂等少數幾人雖也是不明就裏,卻仍是保持著冷靜。
“眾位將士,袁將軍既已決意辭行,我們就算鬧到京城也是無用,隻會給袁將軍徒增煩惱!眾兄弟聽我一言,我們一起送袁將軍最後一程。”
而此時那一向大大咧咧的陳猛卻是出奇的沉穩,他一個人跳上高台,對著湧入帥營群情激憤的數百名軍士大喊了起來,試圖讓他們平複下來,可看樣子似是絲毫沒有作用。
而就在陳猛不斷嘶吼,軍士憤而鬧事,幾名老將默不作聲之際,一身布衣裝扮的袁崇煥卻是緩緩從帥帳中走了出來,隨他一同出來的還有王之臣,一位在遼東軍中頗有威望的將領,也正是由他接任寧遠主帥。
眾軍士見到袁崇煥,那股憤怒的情緒也是瞬間收了回去,可眼眶卻是控製不住地紅了起來,都說男兒流血不流淚,可若真是情到此處,這顆顆豆粒便是鐵血之軍也難以控製!
“猛子,下來!”
袁崇煥甫一出營便看到了那站在高台大喊的陳猛,便出言讓他下來。而陳猛見到袁崇煥出現,也是趕忙跳到他的身邊,隻是看到他這般穿著仍卻是忍不住鼻頭一酸,將頭轉了過去。
而方長客及滿桂等人也是在瞬間便站到了袁崇煥的身邊,所有人心中都充滿了不舍。
“眾位將士,袁某有幸和你們在這寧遠城度五年時光,這五年來,各位為這天下百姓,為這大明江山,為這寧遠城出生入死,袁某心中都記得,世人也都會記得!”
“今日這遼東局勢稍穩,袁某又身染頑疾,不堪其擾,便辭去這軍中職務回鄉求醫,還請各位務必配合王大人及眾位將軍,好好守衛我大明江山!”
“諸君,請受袁崇煥一拜!”
言罷,袁崇煥竟是直直的向前跪下,納頭拜了下去。
從古至今隻聞士卒跪將帥,哪有將帥跪士卒的道理!
場中數百人也是紛紛單膝跪地,眼眶通紅一片,淚水止不住的流下,手上拳頭更是緊握,齊聲吼道道“屬下恭送袁將軍!”
“恭送袁將軍!”
“送袁將軍!”
……
每一個士卒都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這道聲音久久不散,從營中傳進寧遠城中,吼聲所到之處軍士無不單膝跪地,跟著吼道“屬下恭送袁將軍!”
聲音又從城中傳向城外沙場,那裏有著數千乃至數萬戰死的英靈,狂風一吹黃沙滿天,風聲嗚咽,仿佛是那戰死英靈也在為袁崇煥送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