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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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們晚上都回去石頭屋子那睡覺,伊萊坐到鋪滿稻草的床上,房間裏隻有一盞油燈,他托著燈照身上的鞭傷,這才是第一天。
睡在伊萊旁邊的雀斑臉男孩枕著胳膊看他,說:“你挨威利斯打了,沒關係,我們每個人都挨他的揍。你犯了什麽罪,從哪裏來的,叫什麽名字?”
這裏的人最愛問別人犯了什麽罪,伊萊一一作答,問:“請問,這麽多空著的位置是本來就沒有人嗎?”
男孩覺得伊萊那句“請問”很有趣,像極了廚房女孩梅麗卡模仿貴族夫人時別扭的樣子,他擠擠鼻子,說:“人本來有很多啦,隻不過都死了,披著明月的騎士暴動時殺了不少,城堡變成了屠宰場。哦……有幾個現在應該在廚房、倉庫和破閣樓,忙著廝混呢。我叫弗雷,在馬廄照看馬兒,你瞧……”
弗雷和伊萊說了許多話,他很久沒接觸到同齡的小子,撩起上衣和褲腿給他展示或淺或深的淤青印子、雜亂的鞭傷,指著小塊的淤青告訴他這是騎士和傭兵們踢的,大塊的青紫來自駿馬的蹄子,馬房小弟湊過來說這些話時身上的臭味鑽進伊萊的鼻子裏,毫無疑問,是馬味。
伊萊問他:“你見過公主嗎,她長什麽樣?”
“她有著金色的長發,哎呦,歌手們這回沒有騙人,我做夢也想不到真的會有人擁有金子般的頭發,那一根能賣多少錢?”男孩說著摸了摸自己卷曲的亞麻色頭發。
事實上,隻要他多聽幾首流浪歌手的歌,就會知道金子般的頭發是鳳凰城地區人們的特質,就如他那亞麻色的卷發在海石城普遍得像身上的傷疤。最神奇的該是閃鱗城貴族擁有的那頭漂亮的銀發和他們紫羅蘭般美麗的眼睛。
“很多人都見過公主,但我隻聽過她的哭聲。那天晚上,城堡地麵上的血被雨洗幹淨,地上的屍體都來不及清理,城主……哦不,國王陛下就舉辦了婚禮。婚禮沒有酒,沒有音樂和烤乳豬,貴族們擠滿了外庭,三兩個仆人把國王的羽毛床搬到殿廳裏,國王就在那跟公主圓了房。我隻聽見公主的哭聲,所有人都聽見了。”
弗雷顛三倒四地講完了故事,他瞧見伊萊臉上的表情,寬慰道:“別替公主難過啦,明天還要幹活。”他自作主張吹滅了燈,躺下去。伊萊靠過去問:“明月騎士們都死光了?”
“沒有沒有,貴族不好殺,他們關在低吟堡裏吃香喝辣,我累了伊萊,睡覺吧。”
天空還是深藍,遠處的黎明裹著明亮的光冒出頭,仆人們就起來忙活了,廚房是起的最早的,伊萊到了鐵匠坊的時候梅麗卡正靠著木門框等著他,女孩的亞麻布裙新打上了蕾絲補丁,胳膊上依舊挎著那個籃子。梅麗卡遞給他一條麵包,伊萊接過來的時候還是熱的,他說:“謝謝。”
“麥格是我老爹,他是個好師傅,海石的兵死了幾茬用的依然是他打造的劍。”梅麗卡驕傲地說。
伊萊嗯了一聲,注視著梅麗卡。
梅麗卡眼珠轉轉,似乎想不出其它話,說:“我喜歡你的藍眼睛,中午記得去廚房吃飯,今天有新鮮的奶油蘑菇湯。”她說完,腳步輕快地離開。
伊萊咬一口麵包,踏入鐵匠坊。
中午伊萊照梅麗卡的話去了廚房,他在路上遇到了瓦塔,倒黴的伊萊被揪著前襟狠狠打了一頓。瓦塔揮拳頭累了走開,看熱鬧的哨兵過來補幾腳,靴子踢在柔軟的肚子上,伊萊腸子似乎都攪在了一起。
他們都走了,伊萊趴在地上,嘴巴裏滿是混著血的塵土,他對著傻瓜們的背影啐了一口,暗自咒罵:無能的家夥,陰溝裏的老鼠。
這一頓毒打趕跑了伊萊的饑餓,他拖著步子到了廚房的時候已經擠滿了人,梅麗卡看見他熱情地拉他進來坐到角落裏的空位,說:“老爹的位子,他吃完走人了。”歡快的梅麗卡端來奶油蘑菇湯和熱騰騰的派,和伊萊說了不少話才離開,她絲毫沒有注意到伊萊嘴裏的血。
疼痛和疲憊在伊萊喝湯時席卷了他,香甜美味的熱湯折磨著他嘴裏的破口,滑進胃裏引來一陣不適的痙攣。
難以置信,伊萊竟然想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一場。
在兵營裏成長的伊萊從不是個孬種,討厭他的壞小子們會在他睡覺時蒙上被子揍他,但第二天伊萊就會挨個把他們捆去馬廄吃大糞。小夥子們之間你來我往的鬥氣、打架,拿到第一把鋼鐵劍時齊聲歡呼,又在神聖的大地之神麵前並肩宣誓保衛王國。
海石城裏的氣氛簡直就像地獄,從伊萊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人生履曆裏首當其衝的問題是“你犯過什麽罪”。
地獄,深淵。伊萊腦子裏滾過這兩個詞,浮現出威利斯、瓦塔和那些嬉笑著的哨兵,他又低聲罵道:“惡鬼。”
“絕對是鬧鬼,要不然那些罪犯怎麽會憑空消失了呢?瓦塔可慘了,今天上午管家把他罵的狗血淋頭。”
“哼,隻是挨一頓罵,丟了十幾個罪犯足夠砍他的腦袋了。”
“唉,國王陛下缺兵缺人,一個會使劍的酒鬼比十幾個張著嘴嗷嗷待哺的罪犯有用多了……多虧了塔樓五層的叛賊沒事,要不然,他腦袋指定搬家。”
伊萊豎起耳朵聽著,那兩個吃飯的人卻一抹嘴走了。
原來騎士們關在五層,突然消失的罪犯又是怎麽回事?
傭兵團護送著幾車貨物進城,裝著紅酒、麥酒和蜜酒的木桶滲出縫隙,柳條木箱裏是沉甸甸的鹹肉和香腸,憂鬱的巴頓騎士馬背上掛了一籠雞,微笑的喬尼嘲笑羅索的頭和豬的屁股一樣光溜,羅索忙著趕豬隻能憤怒地揮舞釘錘以示威脅。
無助的農夫跟了他們一路,被放下的鐵閘門和衛兵的槍尖擋在了外麵,他被搶了老婆,如今他僅剩的豬仔也被奪去了。
城堡忙碌了起來,裁縫們日夜不停地縫製華麗的衣服,鐵匠麥格和他的同事們鼓吹著風箱從早到晚,為了給每一個士兵提供金玉其外的盔甲和寶劍。
石頭屋裏睡覺的人反倒多了起來,樓道、暗閣和倉庫都是貨物和人,他們找不到偷腥的時間和地方,疲憊驅趕他們老實睡覺。隻有伊萊和弗雷不睡,他們在黑暗裏睜著大眼睛彼此交換故事。弗雷不相信吟遊詩人的歌,但他會相信藍眼睛伊萊的話。
伊萊低聲說:“深淵裏的魔鬼跑了出來,它張嘴吃了精靈王子,而後火燒無盡森林。大火燒毀了魔咒、粉碎了大地之神的賜福,烈焰王座下沉眠的岩漿蘇醒,火山噴發了幾個月,周圍所有的村莊全部掩埋於灰燼之下。”
黑暗中的弗雷眨著他淺棕色的眼睛:“我知道,那是灰燼之子出現的時刻。灰燼之子頭上長著羊角,尾椎有一條似蛇的長尾,渾身覆蓋著硬甲鱗片,更可怕的是它有男人和女人兩套器官。被它□□過的婦女和男子,都會受詛咒而死。”
伊萊的臉變得比石頭還僵,隻是在黑暗裏看不見,他尷尬地問:“既然有兩套器官他……它為什麽還要和人類交合呢?它都可以自己……”
弗雷不加思考地說:“因為它想害人啊!”
伊萊無奈地說:“它有能夠強,暴男子的武力,直接扭斷人類的脖子就夠了,何苦……”
“因為灰燼之子勾引人類,這樣更省事!”
伊萊更覺得莫名其妙:“你說了它奇醜無比,又有鱗片又有角。”
弗雷解釋道:“人們會做很多不必要的事啊,灰燼之子也許隻是喜歡這樣。”
伊萊無法再繼續這個話題,說:“輪到你了,弗雷,跟我說說城堡裏的人。”
弗雷告訴伊萊,憂鬱的騎士名叫巴頓,曾經是個小城堡的貴族。巴頓的悲哀源自於海石城城主波利的四處留情,波利已經娶過三任妻子,前三段婚姻都在妻子們十六歲成年之際終結了。巴頓的妹妹西莉亞十二歲第一次見到了波利公爵,十三歲生日那年懷上了孩子,成了海石城新一任夫人。
太過年幼的西莉亞承受生育之痛後精神失常,用羽毛筆戳瞎了波利的一隻眼睛。巴頓一家因此被剝奪爵位,他的妻子與他離婚,帶走了唯一的兒子。
巴頓身為聖教堂冊封的騎士為了養活老人,來到城裏和一幫流氓、罪犯為伍,成了波利的狗。
弗雷和伊萊約定好一天一個故事,說完今日份他倆都躺到床上,石頭房裏早已裝滿鼾聲。伊萊聽著護城河水緩緩流淌,看著月光偏移至西窗角落,如靈貓般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石頭房。
伊萊走在屋簷下的陰影裏,取出埋在鎖甲堆底下的斧頭和捆繩。
夜,靜如萬物的葬禮。
低吟塔外鼾聲如雷,瓦塔覺得二層牢房晦氣,將鋪蓋搬到了塔外的城垛,近幾日他都搭個鬥篷帳子睡在外麵。
伊萊緊貼著牆壁走在塔內的石階上,聽著細沙摩擦鞋底的聲響,盯著黑暗中每一處陰影。瓦塔睡在三層的城垛,伊萊從二層的窄窗爬出去。西麵馬廄和獸舍夜裏沒有人,不會有人注意一個影子正向上攀爬。
海石城堡修葺已有千餘年,靠近懸崖與大海石料難找,牆壁上偶有突出的石塊供伊萊抓握。如果海石的牆壁像鳳凰城的一般光滑,伊萊恐怕隻能祈求上蒼借他一雙翅膀。
伊萊嘴裏叼著斧頭的粗柄,像小狗叼了一塊駱駝腿骨,中間一段距離摸不到突出的石塊,伊萊單手握斧砸進石牆。
守衛聽見怪響,不自在地站起來走了兩步。這座塔充斥了怪響,人魚鬼魂的低吟、瓦塔震耳欲聾的鼾聲,守衛謹慎地向下巡邏一圈,除了火把映照出自己的影子,別無他人,便回去躺在木桌上。
伊萊的巨力在任何時候都能發揮作用,但他不能總用斧子,因為每一下引起的敲擊聲都會成為他的奪命咒語。敏捷的影子向上移動到達第四層的窄窗,他短暫停留喘口氣,接著向上,手指幾乎承擔了他全身的重量,變得酸痛不已,身下的高空在他低頭望時似乎會搖晃。
終於,伊萊爬上了五層的木棱窗戶,他握住木條以保持平衡,夜晚的風如一隻無形的手想將他拂掃入死亡。他朝牢房內發出類似鳥鳴的聲音,裏麵假寐或熟睡的人都朝他看過來,伊萊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