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尋根究底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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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隱藏在層層疊疊的群山之後、極為偏僻的小村莊。說是村莊,其實隻有兩戶人家,一家姓常一家姓馮。據說是清末大亂時逃難上山的,戶主原本是兩個姑表兄弟。
因為荒山很多,隻要勤勞些,不愁溫飽。在中國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裏,這兩戶人家卻如同進了世外桃源,自給自足、自得其樂。冬天無事時,男人們也會約著打獵。一來為了村子安全,二來也可以打打牙祭。走的遠了,發現隔了幾座山,也有零星的人家。慢慢的開始嫁娶,村與村之間也有了羊腸小路。
新中國成立之後,村莊進駐了工作組,帶來了偉人像和偉大指示,這才與外界開始不斷地聯係。並且因為村口的一個大碾子而正式定名為碾子村,還因為國家製度的關係選了村委會,村主任是馮家長子。
常家長子——常振,因為勤學好問,跟著工作組走出大山,到縣裏去工作了。而且,因了年輕、愛學習,人又儀表堂堂,不斷得到提拔,很快升為糧食局局長。在培養年輕幹部進大學進修的浪潮中,又被保送到大學學習。
唯一的壞處是,開了眼界的常振對家裏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老婆自然看不上眼了,回家跟父母說,要和老婆離婚。
常老爺子是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喜歡唱山歌、吹嗩呐、玩耍,並不管家裏的事。常老太太是另外一個村子裏師婆子(當地方言,類似仙姑和赤腳醫生的結合體)的女兒,為人講究因果報應。經常給村裏人按摩、刮痧、針灸,治些小毛病。雖然裹著小腳,不良於行,但頗受村裏人的尊重。
關於離婚這件事,在老太太的強烈反對下,不了了之,常振此後也極少回家。常振媳婦池氏倒是安之若素,隻帶著兩個兒子跟著婆婆過日子。
□□期間,常振的身體出了問題,長了很多膿瘡,隻好辭了縣城的工作重新回到碾子村。夫妻兩個順理成章和好了。
當時,人都普遍窮,也沒什麽文化。常振屬於頭腦靈活的那批人,回村後當了會計,也經常倒騰些山貨之類的出山去賣,小日子還算過得去。
就是這種情況下,家裏新生了雙胞胎男孩。池氏的奶水不夠,常振又給小一點的男孩子在外村覓了一個奶媽,把小兒子送到對方家裏喂養,代為照料。一年多以後,家裏的老三已經會跑了,在別人家的老四爬著都沒力氣。常振和池氏照樣送東西給人家,也不怎麽過問。常老太太聽說了,讓常老爺子去把孩子抱回來。
見到孩子回來了,常振和池氏都很煩惱,覺得帶不過來。常老太太就把老四放到自己屋裏養著。常振的長子常興邦一直跟著爺爺,就算比他大不了幾歲的三叔、四叔也不能撼動他在爺爺心中的地位。現在。老四也要在老太太這邊生活,三叔、四叔的話就更難聽了。
常振看三弟、四弟發牢騷,又覺得大兒子可以幹活了,就從老屋把老大接了回來。隻是每逢常老爺子去鎮上趕集,總是帶著常興邦,讓他三叔、四叔嫉恨不已。常興邦是村裏吃過好東西最多、見識最廣、學習最好的孩子王。
常興邦上高中的時候,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有了文化的學生們,緊跟著偉大領袖的步伐。有人要保老師,有人要鬥老師,也有人直接重走長征路。家裏的老人們嘴上罵著這些“小兔崽子”,心裏頭念著自己的“寶貝疙瘩”,人多的時候不屑一顧的說:“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人少的時候思兒念女偷偷的抹幾把淚。
又過了兩、三年,出去的小青年們一個個都灰溜溜的回來了,不是說餓的實在受不了,就是說外麵實在太亂,不敢再待。不過,回來的人大都還平安,這就足以讓那些善良的女人們在菩薩麵前多燒幾柱香了。
唯有馮家的一個小子殘了腿,終日耷拉了腦袋在人們憐憫的目光中生活。他的腿是為了保住妹妹的貞操在和人打鬥中殘了的。而那個最終還是失了貞的姑娘也因為自覺無顏回來而乘車南下了。
再有一個去而不返的是常興邦。從寄回來的信中,大家知道常興邦去延安看了寶塔山,去□□廣場接受檢閱,後來,就在北京當了兵。父親氣得直跺腳,母親哭天抹淚也無濟於事。
常興邦回村探親的時候,穿著一身軍裝,威風凜凜、相貌堂堂,成了附近村子裏的“鑽石王老五”。而常興邦又多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第二年,在通過幾封信後,常振帶著常興國的未婚妻秦小秀——一個農村民辦教師,到部隊和常興邦領了結婚證,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常興邦的二弟也在同年結了婚。
因為家裏的孩子多,過年的時候,趁著常興邦探親,常振通過抓鬮的方式直接給孩子們都分了家,常興邦分到了一間半的南屋。但是,他要把絕大部分的工資上交給父母,以便父母再蓋新房子,好分給剩下的弟弟們。
分家後的秦小秀在常興邦走後,獨自撐起了一個家,教書掙工分,自做自吃。第二年,秦小秀因為往家挑水,滑了一跤,流產了一個成型的男孩。婆婆不僅沒有照顧她做小月子,反倒抱怨她太過嬌氣。秦小秀的父母大怒之下,把秦小秀接回了娘家。
秦小秀的家庭環境也比較複雜。她的父母都是二婚,而且,都有各自的孩子。
她的母親就算是吃樹皮和麩子長大,依然長到了一米七五的個子,而且,一張古代仕女的臉讓她順利的嫁到了地主家裏。可惜,嫁的是地主家的傻兒子。
地主過世後,兄弟分家。然後,沒幾年這個傻相公就把自己家分的田地輸給了其他兄弟,自己也一命嗚呼了。
當時,秦小秀的大姐已經出嫁,二姐也十來歲了,唯一的哥哥差不多六七歲。秦小秀的母親就靠帶著女兒紡紗織布過生活,雖然日子清苦,也能活下去,還打算省著攢點兒錢,送小兒子去念書。
不幸的是,土改,劃成分,地主家其他的兒子們都被定性成地主,隻有她這一支成了貧農。其他兄弟就到工作人員那裏告狀,說她藏匿財產。
秦小秀的母親一看,這要被鬥得連紡紗織布都沒時間了,還怎麽生活?於是,就跟人說不要彩禮,要帶著孩子改嫁。
秦小秀的父親是貧農,隻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前幾年,又死了老婆,正是孤單的時候。聽說了這個寡婦不要彩禮,又剛好有一個幾歲的兒子。考慮到自己的年齡,也未必還能生,倒不如把這個孩子養大,將來也好養老。
媒人兩邊一說和,倒是很快成了。隻是後來出了岔子,這個男孩又被親伯伯給帶了回去。至於原因,眾說紛紜。
有的說是那家哥哥年紀大了,病了一場,遇見他兄弟跟他訴苦,說被他害的斷子絕孫了,他沒辦法,隻好又把侄子接回去。有的說是秦家這邊的兄弟看上了秦小秀父親蓋得一團院子,要過繼自己的兒子給他,他因為嫌侄子年齡大,不想要,所以,被壞了事。
誰也沒料到秦小秀的母親偌大年紀居然又有了身孕。等到秦小秀生下來,一看還是個閨女,她父親也就認了命,過繼了自己的侄子。所以,秦小秀雖然有哥哥,有兩個比自己年紀還大的大侄子,但是,沒有人給她撐腰。真要遇事,還得靠著快七十的父母。
這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幾年,生了大女兒常青藤,父母幫著帶孩子,秦小秀依然教書。過了一年多,秦小秀再次懷孕,偏巧二侄媳婦也懷孕了,都在一個院子裏,難免有些齷齪。常興邦又提了幹,能在部隊分到房子,就來信打算接媳婦、孩子去部隊。
常振考慮到兒媳婦要是沒了工作,又不種地,白花兒子的錢,兒子能給家裏的就更少了,下麵還要再蓋四套房子,難免經濟太過緊張,就寫信勸兒子在部隊安心工作,答應把兒媳婦接回來照顧。
秦小秀則是考慮到父母年紀大了,又沒有貼心人在跟前,走的遠了不放心,也舍不得教書這份工作,也寫信說,可以去婆家住著。
常興邦一看兩邊一拍即合,也就同意了。秦小秀就把女兒放到娘家,自己到婆家待產。隻是,她高估了公婆所謂的照顧。當兒子常青果出生的時候,正是臘月最冷的時候,公婆給她端飯,但是,不肯在她的廚房做飯。
北方的農村,冬天全靠過火炕取暖,如果不做飯,炕就沒有火來暖,整個屋子冷的窗戶上都結冰碴子。為了保暖,秦小秀特意在窗戶上多糊了兩層報紙,但寒氣依然有隙可鑽。秦小秀哀求婆婆哪怕不做飯,在自己這邊燒水也好,柴火是已經準備好的。婆婆真的隻燒一鍋水,而且是在早晨,也許是怕秦小秀的柴火不夠燒吧。
秦小秀夜裏凍得睡不著,裹了被子出來燒火,邊燒火,邊抱著孩子哭。後來落了個迎風流淚的毛病,身子也虧了底子。想托人給母親捎信,又覺得母親那麽大年紀了,父親身體又不好,還有兒子、孫子一大堆,自己不能照顧不說,反倒拖後腿,製造矛盾。
最後,實在沒辦法,托人打電報給常興邦。等常興邦回來的時候,常振還納悶:“今年怎麽回來的這麽早?”常興邦沒好氣:“你們咋照顧我媳婦的?我兒子都要被凍死了!”“你娘每天都用這個灶燒水呀。”“燒幾鍋?咋不在這兒做飯呢?”常振有些訕訕的:“你娘這個老婆子呀,仔細慣了,舍不得費柴火。”
這個冬天格外的冷,秦小秀的父親身體突然變得更差了。母親因為夜裏不斷的起來照顧父親,現實著涼,後來成了氣喘,呼呼嚕嚕的經常喘不上氣來。老兩口都需要被人照顧,隻好把常青藤送到了常家。
帶著兩個孩子,教書的工分還不夠請人看孩子的,秦小秀哭著辭了自己的工作。第二年,聽到和她一起教書的民辦教師都轉正了的消息,秦小秀哭了一宿。
常青藤見奶奶的第一句話就是:“奶奶為什麽白瞪我?”開了這個例,常青藤經常問:“姑姑去看電影,為什麽不帶我?琴子都跟她姑姑去了。”“我爹買的紗巾為什麽給姑姑不給我?我要那個紅色的。灰色的太難看了。”“我爹給我奶奶買的點心,為什麽奶奶不給我吃,給我六叔吃?”“為什麽爺爺不給果子吃饅頭,他還吃我們家的肉呢。”“為什麽我們家房子漏雨?我爹不是能掙大錢的軍官麽?”
常青藤有很多的疑惑,但她知道自己家和二叔家不一樣。
過年前,生產隊分東西,別人家都分得多,自己家就分的少,說是娘掙得工分少。
後來,分了地,自己家隻有娘一個人下地幹活,而且,回家經常很晚很晚。二嬸雖然也下地幹活,但是,該做飯的時候,她就回來做飯了。
堂哥和堂姐雖然住在另一個院子裏,但常青藤知道他們從來不挨餓,自己和弟弟就經常挨餓,尤其是農忙的時候。
有時候,爺爺奶奶叔叔姑姑都在吃飯,弟弟餓得在院子裏哭,同住一個院子的爺爺就會對奶奶喊:“給他掰塊兒窩頭,吵死了。”弟弟有窩頭啃,就住了哭聲。
常青藤餓的肚子疼,但她從來不哭,她覺得爺爺說話的口氣就像地主老財打發叫花子。所以,從記事起,常青藤就討厭爺爺奶奶那一家子人,總幻想著自己有一天有很多好吃的,吃不完寧可扔了,也不給這些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