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朱門酒肉淚滿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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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縣中開學了,照例是從晚自習開始。吃過晚飯,常青藤騎著自行車到學校。進校門的時候,遇到衛清河。
“嗨,新年好。”“新年好,聽說你病了一場,現在好了嗎?”“聽誰說的,早好了。”“平時覺得你挺結實的,冷不丁聽說你生病,嚇了一跳。”“人吃五穀雜糧,孰能無病?”
“你倆一起來的?”常青藤扭頭看,是郭家萱:“在校門口碰上了。你怎麽從宿舍過來?”“今天第一天上學,我娘給我帶了挺多好吃的,就沒有去食堂。”
“田甜和文靜都來了吧。”“都來了,文靜好像受涼了,不停地咳嗽。”“吃藥了嗎?”“我見她吃了。今天晚自習她得請假。”“養好了再來就好了,到學校怎麽也不如在家舒服。”“她入學成績挺好的,這次期末到了中遊,心裏肯定挺著急的。”
還沒走到教室,就聽到教室裏亂哄哄的聲音。“過年吃多了吧,臉都冒著油光。”“你是打算出師未捷嗎,過完年倒比以前還瘦。”“羨慕我幹吃不胖吧,今年吃的肉比以往都多。”也有人暗搓搓的坐在那裏抄寒假作業。
常青藤幾人興致勃勃的融入了熱鬧的人群。
快樂的常青藤沒有想到,生活的考驗,有時候來勢洶洶到讓人猝不及防。
由於以美國為首的各紡織品進口國利用反傾銷措施抵製我國紡織品進口,對我國的紡織品行業造成了極大地衝擊,常興邦所在的紡織廠飛快的陷進虧損、破產的泥潭。
清算資產,向上級匯報,積極尋求新的出路,給職工分發積壓在倉庫的紡織品。和常興邦搭班兒的廠長調到花城的總公司當部門經理去了。常興邦挑大梁在單位裏連軸轉的忙乎著,隻有回家拿換洗衣服的時候,才在家吃頓正常飯。
一個周五的下午,放學早一點,常青藤回家也早。推開門,常青藤看到客廳裏坐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一身深藍色的褲褂,眉頭習慣的皺成“川”字,臉上寫滿了苦悶,就連她坐的姿勢也讓人覺得憂鬱而無奈,她微微的歎息一聲,卻象一陣寒風在客廳裏打了個旋兒,讓人覺得心裏悶沉沉的,明媚的陽光也被這個女人的陰鬱擋到了窗外。
常興邦坐在那女人側麵的沙發上,臉上是深刻的憂慮而造成的木然。常青藤驚訝的發現爸爸臉上的皺紋竟那麽多、那麽深,而他那黑黑的、漂亮的鬢角竟有了那麽多白發。就在那一瞬間,常青藤心酸的都要掉淚了。
常興邦看到常青藤,隻是應付的說:“回來了,去廚房幫你媽做飯去。”就又扭頭對那女人說:“廠子不行,也是沒辦法的事,積貨發完了,貸款又不批。你也知道,整個市場疲軟,企業又要轉軌,唉,都難!”
那女人又是一聲歎息:“我也知道,可,家裏實在沒法兒過。大小子上大學,一年單學費就一千,再加上吃穿用,少說也得兩千多,二小子上高中,一年也得一千,老人都是農村的,不能幫我們,還跟我們要錢呢。我和孩子他爸,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才五、六百塊錢,哪兒夠?零碎的幹點兒臨時工,勉強過日子,偏廠子又不發錢了。一開始,發點布料也行,苦點兒、累點兒,混個飽,現在什麽也沒有了,工資一欠就是半年,那點兒積蓄早沒了,還指望什麽?”
常青藤和秦小秀在窗台下擇菜,聽了這話,悄聲說:“國家要是更強大一些,哪個敢來欺負人。”秦小秀苦笑:“國家的事咱管不了,娘就盼著你和果子將來都能考個好大學,當公務員去。娘算看明白了,給誰幹都不如給國家幹。”
“我才不想當公務員呢。捧著茶、看著報、對上巴結對下狠,也能叫人。我要當科學家,最差,我也要當檢察官,專門去查那些不做事、坑老百姓的公務員。”
“你就吹吧,真要當了科學家,老常家祖墳冒青煙了。”“娘,你可別小瞧人,我成績一直在進步呢。”秦小秀輕輕地“噓”了一聲,用手指了指屋裏。常青藤側耳細聽。
常興邦說:“再堅持幾個月,廠子正在討論怎麽包出去,到那時候肯定會好一點。”“這和資本主義國家還有什麽區別?”“也別這麽說,國有大、中型企業都還是不錯的,咱們廠子太小了,經不得衝擊。再說,經委領導也在積極想辦法,盡最大的可能來救我們廠。咱現在先別泄氣,先自救,不能幹等著。”
女人說:“常書記,你是個好人。我賣布的時候,遇到過小秀幾回,可見你也沒發工資,拿的是布。不是我說,這社會太不公平。你也知道劉建新那個王八蛋廠長,廠子成了這樣,人家一拍屁股走了,到花城照樣做經理,家裏蓋了一幢樓養大老婆,花城買了三室一廳養小老婆,幾十萬都從哪兒來的?
還不是敲工人的、坑國家的,可是這種人就是進不了局子。那也是,人家爹就是公安局的老局長。再看鎮委,各企業都虧成了這樣兒,鎮長就敢批條子讓貸款繳錢,然後再光明正大的發錢給鎮委的人,工資就甭提了,發的紅包比工資多幾倍,發的吃的都能放壞,還發上千的皮衣呢。象我們這些窮老百姓,累死累活連口也糊不住。”
常青藤聽了就低吟道:“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常興邦道:“別總是道聽途說。咱不了解情況,就不要亂說話。說了,對自己沒有好處,說不準遇到啥事兒,還有壞處。咱把自己的事處理好,不給國家添麻煩,那就是給國家做貢獻了。在哪兒工作,人都有好壞之分,你要相信,做了壞事的人,就是這會兒看著風光,也不會一直風光的。國家總有一天會好好管理公務員隊伍和市場的。”
女人又說:“常書記,我也知道你難。按理,我也不該張這個口,可孩子在外麵,我也沒法子,該給他寄生活費了,可家裏哪兒還有錢呐。孩子懂事,在學校勤工助學,又不願意落下功課,給累病了,學校來信讓去個人,唉,難呐!”
常興邦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雖然沒什麽錢,但讓你拿幾百塊錢應該還是有的,多了,我也沒有了。”那女人忙說:“有點兒就行,謝謝常書記,你真是好心腸。”
接著,常興邦就進臥室開櫃子拿錢,又問秦小秀:“你把錢放哪兒了,怎麽才二百多?”秦小秀答道:“咱爹上次來治病,花了二百多,臨走又拿了一百。”女人忙說:“有二百也好,你也沒多少,謝謝你,常書記。”常興邦有些訕訕,又無奈,說:“都給你吧,先將就著給孩子看病。”
看著常興邦送女人出門。常青藤衝著秦小秀一噘嘴,說:“我爹真會做人情。”秦小秀歎了一口氣:“那家是真難,兩口子都沒有什麽文化,兩家老人也幫不上忙。現在吃菜,都是到菜園子揀我們剝下來的菜葉子。我遇到的時候,也給她送幾顆菜,她倒不好意思,經常躲著我。”
“咱家是幸虧你勤快呀。”“那倒不完全是,你爹還是有一部分現金工資的。經委的人現在指著他在前麵趟雷,總也會照顧一二。”“真是,真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啥時候都官官相護。”
常興邦接口說:“你這就錯了。我雖然同情她,但客觀的說,她做的貢獻沒有我大,我理當得到比她更好的待遇。一個人,總是要先提升自己的能力,能力大了,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更能抵禦風險,抗壓水平也會更高一點。所以,人在年輕的時候,就要多學習,提升自己,將來才能大到為國家做貢獻,小到養家糊口,不至於臨時抓瞎。”
秦小秀順著說:“人隻要勤快,不怕苦,困難都是暫時的。”常青藤冷不防被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課,頗有些哭笑不得。
常興邦看常青藤沉默不語,就問:“又想什麽呢?小孩子家,少胡思亂想。”常青藤笑了一下,說:“萬一我爺再有病,不就沒錢了嗎?”秦小秀道:“你爺真要再生病,怎麽也得兄弟們一起拿錢了。”常興邦一看談話朝著不可控的方向奔去,打了個哈哈:“我去睡一會兒,等吃飯的時候叫我。”
常青藤吐了吐舌頭:“看咱家這婆媳關係搞得,我爹就是隻風箱裏的老鼠。婆媳為什麽非得不和呢?”秦小秀笑道:“還不是婆婆當家的時候轄製新媳婦,等到婆婆老了,媳婦經過這些年,心早涼了,誰願意管她們。”“娘,你可要引以為戒,將來對果子的媳婦好一點,別到時候又嫌棄媳婦。”“哪兒的話,我吃的苦可不能再讓兒媳婦吃,你就放心吧。”
雖然老師三令五申禁止早戀,但高二的春天,班裏依然開始充斥著曖昧的迷霧。
在常青藤的眼裏,甄文靜每天乖乖的上課、乖乖的寫作業、認真的聽講,甚至生病的時候也不肯多休息,堅持上課,就是考試成績不僅不能提高反而持續下降中。
常青藤自己的成績提高固然高興,但也為甄文靜發愁,關鍵是她不像自己以前的幫助對象,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可以糾正,她唯一的問題就是時常生病,這可沒辦法糾正。
常青藤經過慎重思考,這天趁著大課間,兩個人在操場上散步,對甄文靜說:“你有沒有考慮過多休息幾天,幹脆把病養到徹底好了,再來上學?”
甄文靜有些緊張,問:“我影響你聽課了嗎?你怕我傳染你嗎?我去縣醫院看過,醫生說我就是單純的感冒,不是流行性的。”說得太急,甄文靜又開始咳嗽。
“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是覺得,你這樣不斷地生病,影響你的學習效率,想著,是不是把病徹底治好,以你這用功的架勢,成績怎麽也能提高。”
甄文靜的眼圈紅了:“主要是在宿舍休息不好,不是這人吵就是那人鬧。昨天晚上,郭家萱在宿舍和田甜大吵了一架,兩個人都不說原因。
郭家萱罵田甜是薛寶釵,騙人、虛偽。田甜辯解說是郭家萱誤會了她。最後,郭家萱大哭一場,田甜又安慰了她半天。”常青藤奇怪道:“我看今天她倆還挺好的。”“又和好了唄。”
“要不,你收拾收拾到我家去住吧,也好養養病。就是上學遠一些。”“那怎麽好意思。”“沒關係呀,和我一起睡就好了。”
中午回家,常青藤把邀請甄文靜到自己家住的事跟秦小秀說了。秦小秀有些作難:“住多長時間呢?天要熱了,你爹和果子都不太方便。”“主要是想讓她養養病,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晚自習後,甄文靜就帶著書包和常青藤一起回家了。
在路上,甄文靜跟常青藤八卦:“今天中午,我聽別人說,郭家萱和田甜吵架,是因為郭家萱喜歡衛清河,讓田甜幫她遞小紙條,結果,衛清河喜歡上田甜了。”常青藤的心猛地停了一下,車把一晃,差點摔倒。
“這有什麽奇怪的,論長相、性格、學習成績,郭家萱哪哪兒都比不上田甜,我要是衛清河,也會選田甜。哎,你怎麽不說話?”常青藤有些恍惚,沒吭聲。
睡覺前,常青藤問甄文靜:“你聽誰說的,衛清河喜歡田甜?”“大家也就是這麽一說,比較郭家萱和田甜唄。衛清河也未必喜歡田甜,如果喜歡田甜,在田甜後麵不是更好?就不能和範亮換位置。範亮喜歡田甜,追求的多明顯。田甜也挺奇葩的,公開說了不喜歡範亮,但是,到周末,範亮要是不回家,她還帶範亮去她家吃飯呢。”“睡吧,困了。”常青藤囈語。
一晚上,常青藤都沒有睡好:總是在夢裏看見衛清河和田甜拉著手,走呀走呀走呀,走的沒完沒了。
第二天一整天,常青藤都有些走神。郭千帆叫她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她站起來目瞪口呆,隻是睜著眼睛看黑板。郭千帆拿板擦敲著黑板發脾氣:“考了一次140就找不著北了,是不是?馬上有一個物理競賽,是騾子是馬,遛遛就知道了。坐下。”常青藤呆呆的坐下。
下課了,衛清河過來問:“你咋了?”看了一眼甄文靜,“昨兒晚上沒睡好?”常青藤白了他一眼:“多管閑事。”衛清河撓撓頭,無語的走了。
過了一會兒,衛清河回來,遞給常青藤一把薄荷糖:“下節課數學,你要是不想站到外麵去,就吃一塊兒。”常青藤接過糖,皺皺鼻子,笑了,剝了一塊塞嘴裏,又遞了一塊兒給甄文靜。衛清河聳聳肩,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郭家萱過來抓糖:“見一麵分一半。”可她手沒有甄文靜快,甄文靜直接把糖都摟進了桌兜裏。郭家萱撇撇嘴:“小氣。”甄文靜睨她一眼:“給常青藤提神用的。”
郭家萱推推常青藤的肩膀:“咱倆還是不是好朋友呀?”常青藤一時間無話可說。衛清河說:“多乎哉?不多也。”田甜道:“老師來了。”郭家萱悻悻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數學課的時候,甄文靜咳得撕心裂肺的。看得出來,她在努力的想壓製住,可是,失敗了。常青藤把她的水杯擰開,遞給她。甄文靜咳得渾身發抖,以至於無法去握水杯。數學老師不得不暫停了一會兒講課。等到甄文靜平靜下來,喝了口水,大家才收回關注的目光,老師也才開始繼續上課。
常青藤剛要抬頭看老師講到哪兒了,就見桌子上掉下來一個紙團。撿起來,打開:朋友,用我的心問候你的病痛。落款,開心,畫了一個笑臉。常青藤把紙遞給甄文靜,打開書開始看老師講的例題。
下午的時候,甄文靜的桌兜裏多了一瓶枇杷糖漿。常青藤撇撇嘴:“那個覬覦我家公主的臭小子到底是誰?”甄文靜向後瞧了一眼,沒吭聲。
常青藤向後看去:幾個男生在教室後麵打鬧,有個男生在問田甜數學題,範亮站在旁邊時不時地發表一下觀點,郭家萱在和衛清河用英語對話。並沒有看出來誰對甄文靜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