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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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乾喜歡姚建舟的七寸釘,一招就將康進喜的叨逼叨給封了喉。

    耳邊終於清淨了。

    接下來就到了他自己的表演時間,總不能真把所有事都推給個外人來幹,且這也不是他的做事風格。

    老頭身體再破舊,也給他提供了一次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那麽做為一個有良知的年輕人,他必須不能忽略老頭的委屈和傷痛。

    都是捂在胸口疼大的親生子,康乾很懂老頭心裏的那份失望,畢竟他自己的親爺爺,也有過這麽一個被親生子氣狠捶胸的失落時刻。

    都是期兒盼孫的老父親,卻在多樣化的不孝子麵前束手無策,除了血緣天性,大約還應了虎毒不食子?

    康乾搖了搖頭,子欲噬其父,父焉能坐以待斃?

    沒有這個道理。

    “建舟啊,把單子拿來給我瞧瞧,前頭看傷就花了你不少錢,這住院費一交,你身上怕是沒錢了吧?”

    老頭臉上敷滿愁苦的皺紋,耷拉的眼角下透著慈愛的光,明明身無分文,卻透著一種不白占人便宜的信念感,有讓人願意傾囊相助卻不會擔心其會賴賬跑路的底氣。

    這是刻在骨子裏的教養和誠信。

    姚建舟立馬蹲到了他麵前,神色裏帶著安撫般的寬慰,“沒關係的爺爺,我現在給人修車,已經有工資拿了,養活你和我奶奶綽綽有餘。”說完還小驕傲的挺了挺胸,與和康進喜對壘時候的態度完全不同。

    可實際上他還隻是一個修車學徒,每天跟著師傅累死累活也就隻夠他的吃飯錢。

    康乾腦子裏有他的軌跡譜,甚至有給他師傅打招呼收他當學徒的記憶,為的就是想讓這個從小看到大,卻在叛逆期被人帶入歧途進了少管所的孩子,有一個能養家糊口的手藝。

    破船還有三兩釘,康錢事業線再平庸,也不能否認他所在的崗位上有與各行業人才打交道的機會。

    他是沒有權的小小辦事員,但在一群喜歡拿雞毛當令箭的同事們當中,他平易近人好說話辦事快的性格,讓他在幾十年的工作中積累了很多熟麵孔,且是能說得上話的那種熟。

    隻是他不愛喧囂張揚,上下班時間穩定,沒有忙碌的社交應酬,也沒有額外的經濟收入,兩套普通的辦事員中山裝穿了一輩子,連自行車的鏈條斷了都得自己修,真普通平凡到不會有人相信他有能幫忙辦事的朋友圈。

    木訥老實人的交際圈,就該是一群同樣沒有辦事能力的失敗者,受欺挨訓默默承受是結局。

    這類人自己立不住,別人想幫也幫不了,一個搞不好,容易被人指著鼻子罵狗拿耗子,回頭人家親親熱熱還是一家,你就成了照鏡子的豬八戒。

    所以,很多看似不公平的家庭糾紛,隻要上升不到出警地步,周圍人大多選擇睜一眼閉一眼。

    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麽!

    康錢這老頭,大約就是屬於這後一種立不住家長威信的老實人,一生被老妻挾製,老妻死後又被子孫拿捏,隨和的大不計小不算,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兒子們的累贅,和被踢來踢去的皮球。

    現在換了康乾,隔著層芯子,他可沒打算像康老頭那樣縱著這些不孝子孫。

    “老大既然來了,就把看醫生和住院的費用一起算算給了建舟吧!別叫人小孩子忙前忙後的還要倒貼錢,這不合適。”康乾抬起眼皮夾了下康進喜,再開口說話時就眼神朝下,仿佛讓兒子掏錢是多麽難堪的一件事似的。

    可我養你小,你養我老本來就是天理人倫,真父慈子孝的根本不會生出這種客套心理,能讓老頭從身心都產生這種羞於啟齒的艱難感來,已經非常明顯的說明了真實的父子關係。

    遠遠的,康招弟覺得心酸,眼睛刷的起了一層薄霧。

    康進財則一眼沒敢抬的縮到了牆根處,低著頭摒住息,想將自己的存在感抹除,然而,康進喜並不打算便宜他。

    “我、我被叫來的這麽匆忙,哪裏知道要花錢?這全身上下摸不出十個子,還是前頭買煙落下的,你怎不問老二要?他陪你來的,難道不知道從家裏拿點錢帶上?真是天天隻知道問我這叫我那的,沒見你這麽……”偏心二字被姚建舟給瞪進了肚子裏,康進喜漲青著臉怵他怵的沒了聲。

    康乾捏著姚建舟的手用力拽了拽,“建舟啊,病房能給退了不?”蒼老的聲音裏帶著抖,顯然是被長子氣的不輕。

    康進財抬頭迅速往老頭這邊瞟了眼,然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三個娃兒念書,大的職校那邊剛交了實習費,兩小的學校五一搞運動會說要買跑步鞋,今兒一早孩子他媽就上集賣菜去了,我、我手裏頭沒、沒錢。”膿包的讓人想踹他一腳。

    也讓已經慫了的康進喜跟被針刺了一樣的跳了起來,“我知道你有兒子,倒也不用三不五時的就在老頭子跟前提,我就一個閨女,那也是嫡嫡親的康家長頭孫女,以後留家招女婿,照樣能給我捧罐摔瓦,我根本不愁身後無人,我可不像你,為了生兒子罰款舉債降工職,家裏窮的四壁光,連孝敬爹媽的年節禮都隻提個半刀肉,你不嫌丟人,我還不稀得說你,可別打量我不知道,媽生前可貼了你不少,就是老頭子的私房錢也沒少補給你,不就欺負我沒兒子麽?沒兒子怎麽了?沒兒子,沒兒子那我也是響應了國家號召,優生優育來的,我……”

    “夠了,別吵了,爹還傷著,他需要休息。”康招弟將手裏新買的一套塑料洗漱用具往身邊的牛果手上一塞,自己奔了兩步到了康乾跟前,抖著聲道:“爹,我有錢,我剛剛沒在,不是走了,是去銀行排隊取錢去了,丁一去給你買衣服去了,一會兒你把這身髒衣服換了,好好睡一覺,等養好了傷,我,我接你跟我們一起過。”

    嘴上說著話,手裏不停的往口袋裏掏,掏出一把剛從銀行取來的錢,然後也沒數,就一股腦的往姚建舟手裏塞,“建舟,我、這是我所有的錢的了,你先拿著,不夠的以後我再還你,我保證我一定還你。”

    那把錢被裹成條,除了上麵的三張百元鈔,其他的都是零碎的小票子,被牛果眼巴巴的盯著看,看的姚建舟都感覺那掌心裏的錢在發燙,他轉頭看了看提個網兜小蘋果站在角落的牛實,衝他招了招手,“石頭你過來。”

    牛實才剛三歲,還看不懂大人間的推拉,他隻高興的提著手裏的小蘋果,蠟黃的小臉上泛著淳厚的笑,“建舟哥哥,吃蘋果麽?”說著就要從網兜裏掏蘋果。

    姚建舟看著他黃中泛著青紫的唇色,連提著網兜的小手指甲上也因供血不足泛著紫青色,“石頭最近心口還疼麽?那些苦藥還在喝沒?”

    牛實低頭看了看康招弟,又往姐姐牛果臉上瞧了瞧,然後抬臉露出個憨憨的笑來,“不疼呢!隻是藥還在天天喝,苦的很,我覺得可以不用喝了,可是爹媽和姐姐都不同意。”

    康乾沒忍住,也可能是這具身體的自然反應,都沒回過神,他就已經把牛實抱坐在了另一條沒斷的腿上,“石頭乖,藥還是要喝的,回頭等外公身體好了,就帶石頭去找更有本事的大夫,一定能給石頭把心髒瞧好,讓咱們的小石頭也能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樣能蹦能跳。”

    牛實是先生性心髒供血不足,手術需要擴充右半葉心肺血管,否則身體會因半葉心髒的供血量越來越虛,這也就是為什麽他的臉色和指甲蓋上都泛著青紫的原因。

    小孩子落地就住院,吃藥比吃飯還多,康招弟夫妻倆弄這麽一個孩子在手上,一直缺錢就成了夫妻倆的生活常態。

    等牛丁一提著兩身衣服從外麵趕回來,康乾已經被姚建舟和康招弟合力搬進了住院區的骨折病房,至於康進喜康進財兩兄弟,已經沒人搭理他們,且他們也自討沒趣的自己撤了。

    一聲招呼沒有的撤了。

    姚建舟怕老頭傷心,一直在旁邊插科打諢,牛果牛實在一旁分吃削好的半個蘋果,牛丁一則在清洗老頭換下來的髒衣服,想著往上補幾塊邊角料,回頭上工地扛木料抬板磚的時候能套在外麵擋擋灰,康招弟則去了開水房,那裏有可供插電煮飯的地方,是專為條件不好的人家提供的一個省餐點,大家排隊輪著做吃食,好減輕一點住院帶來的經濟壓力。

    這都是長期轉戰各大病房裏折磨出來的經驗,康招弟已經習慣了。

    直到這會兒,康乾才略微感受到了一點兒孫繞膝感,也算是寬慰了一把老頭暗淡的心,等肚子裏揣了康招弟做的西紅柿雞蛋麵,康乾徹底活了過來。

    “招弟,記得爹曾經帶你去過的鄭伯伯家麽?就縣關公委大院裏那個,你和丁一替爹跑一趟,就給他說爹住院了就行。”康乾摸著牛實的小腦袋,看他整個臉埋進大瓷碗裏嗦麵,嗦的滋哇有聲滿腦門汗。

    這個時候已經過了晚飯的點,另外兩張病床上的人一直沒回來,康乾飯後昏昏欲睡,但想著還有事沒交待,就撐著精神把話交待給了康招弟夫妻,姚建舟見狀,說要帶兩個小的出去轉轉,於是,病房裏很快就隻剩了康乾一人。

    康乾覺不實,盹了一刻鍾左右就迷糊著要醒不醒,然後就感覺到了床邊上有人在等。

    再然後,他聽到了有人叫他,“老領導?老領導,您醒了?我,是我,小岡,林小岡。”

    林小岡,縣裏那個三星級酒店裏的采購經理,也就是將康進喜安排進去的幕後幫手。

    他從保安的嘴裏聽見了康進喜的家事,晚飯後便趕了過來,本以為會在病床前看見守在老人家身邊的兒子兒媳們,結果一推門,整個病房冷冷清清,隻餘老頭一人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昏睡。

    那個說要回家照看老人的先進員工康進喜,竟不知去了哪裏,叫他坐等了半刻多鍾也不見人影,等問了路過的換藥護士,林小岡這才知道,老人從辦理住院手續開始,身邊沒有一個兒子,替他跑前忙後的隻有女兒女婿和外孫們。

    林小岡頓時覺得氣衝腦門,替老人不值。

    於是,等康乾笑著跟他打過招呼後,他直接了當的問道:“老領導還是覺得維護兒子的體麵,比向兒子展示自己的能力更重要麽?”可別以為他不知道,康進喜逢人便說自己是個沒背景的實力派,有能力有才幹,要是讓他攤上一個有本事的老子,他指定能混成人上人。

    可把聽到這話的一眾人給差點笑死,簡直算是心裏沒譜第一人,鼓破嫌錘硬的開創者,臉皮厚到了城牆拐彎。

    林小岡及其看不上他。

    “唉~!……”康乾歎了口長長的氣,無奈失落挫敗皆有,“他,比不上你……”說著頓了一下,才接道:“你是真有本事,他……總是這山望那水的高,可實際上……我慚愧啊!林經理,這些年,是真麻煩你了,替他背後處理了多少事,我都知道,都知道……”

    說完緊緊的握著他的手搖了搖,展現出一種失望落寞,又無可奈何感,“他也人到中年,再占著年輕人的崗位也不好,容易讓你為難,算了,林經理,扶不起,不扶了,你隨便看著安排吧!不用覺得對不住我,又或者覺得沒法向我交待,我懂,我都理解……對不住,對不住……”一度哽咽到說不出話。

    林小岡沉默了會兒,歎氣道:“我不辭他,但他的年紀也確實不再適合做泊車員,回頭……我給他安排到後廚吧!雖然辛苦了點,但工資待遇什麽的都不會變,您放心,我保他幹到退休。”

    康乾心裏點讚,這小林人不錯,非常上道,然後,再一次的感歎老頭呆的不會善用人際關係。

    實誠的讓人心疼。

    至於保康進喜到退休的話,康乾樂了,那種沒本事卻愛擺老幹部姿態的人,輕巧活幹長了,哪可能會在髒累油汙的環境裏久呆?

    兩個月,哦不,頂多一個月,康進喜就得找借口辭職。

    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