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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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岡走後,康乾久久沒出聲。

    窗外的天已經全黑了,路燈的光透不到四樓上來,他隻能通過半開的窗子看見丁點大的星子閃爍,再有幾天就要清明了。

    老頭清正了一輩子,從沒用公職的便利度向人索要過好處,哪怕別人鄭重承諾日後有忙必幫,他也從來沒有想要去兌現過。

    唯一一次,就是為了康進喜。

    林小岡記著他的援助之情,每回去他的窗口蓋章拿材料時,不僅不會被為難,還願意聽他說創業的苦悶和艱難,擱其他辦事員那裏,都嫌他話多占時間,不搭理也不給笑臉,隻有康錢,從來都是笑著聽,溫聲勸,熟了之後還會給他拿點老妻做來墊肚子的麻餅,溫和撫慰了他的焦慮和茫然。

    所以,林小岡一直都記著康老頭的好。

    隻是老頭從前護子的厲害,從不肯向外吐露兒子們對他的薄待,讓想幫他的人無從下手,他自己也因為過的狼狽,而減少了與老友們的竄聯,漸漸淡出了退休老職工的交際圈,一個人躲在鄉下老家孤獨度日。

    結果度的生活無望,悲傷離場。

    如今換了康乾,他可受不了這種夾板氣,必須回以顏色,不扳回一城就不是年輕人。

    年輕人,氣都盛,哪怕剛剛因為老頭的經曆情緒低落,也阻擋不了他要達成獨立上廁所的成就。

    也就斷了一條腿而已,又不是全身不能動,就算頂著副年老體弱的殼,也要有挑戰單腿跳的勇氣,獨立倔強的顯出一副人老誌堅的昂揚感來。

    可把推門進來的另兩個病友給看笑了。

    他們看起來全須全尾沒有任何外傷,連走路的姿勢都透著長者的矍鑠,一點不像病到需要住院治療的樣子。

    康乾墊著一隻腳在地上,綁了石膏的斷腿還搭在床邊沿上,雙臂因為平衡力正向兩側伸展,擺在旁人眼裏的,就是一副隨時準備天鵝舞起跳的姿勢。

    好笑裏透著心酸。

    “哎喲老哥哥,是今天新來的病友吧?來來,快來扶一把,可不敢讓他這樣動,會傷上加傷的。”說著就招呼身邊的同伴上前來攙扶康乾。

    康乾沒有拒絕兩人好意,也覺得自己現在確實有點高估了這具身體的健康基礎,暫時還沒有逞能的底氣。

    於是坦然接受了老哥哥的稱呼,被兩位熱心的同室病友給扶進了衛生間,再出來時一身輕鬆,也就有了說話的興趣。

    康乾,“兩位老兄弟這是上哪去了?我來半下午了,都沒見著您二人回來,不是看病床櫃頭上擺著東西,都還以為沒有病友了呢!”

    三張病號床排排放,康乾後來,隻有靠廁所門最近的一張還空著,其他兩張床上都擱著東西,顯示出有主的信息。

    靠窗的老頭黑發銀絲,顯得比他和另一人年輕,性格也顯外向些,聽康乾發問,就笑著接道:“我倆不是骨折區的,是九樓療養區的,這不是春夏交接麽?來康複療養的人多,那邊住不下,正好這邊人少,就暫時安排了我倆過來,白天都是回那邊做檢查上療養機的。”

    康乾在他說話時,就拿眼神打量二人,滿眼驚訝,“您二人年紀不忒大吧?這就療養上了?”看著都勁幹幹的,連黑頭發都比他這副身體多,居然不是因為看病進的醫院,而隻是為了保養身體。

    這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外公八十都沒做過療養,要早知道醫院裏還有這種項目,他怎麽也要把外公弄進去好好療養療養,也不至於後來被三叔一氣就倒。

    論會享受,還是城裏人會享受。

    康乾實名羨慕了。

    先說話那老頭嘿嘿一笑,“我今年五十八,還沒到退休年齡,這不跟著我單位的老哥哥一起,來提前占個位,也順道做個全身檢查,反正沒壞處,對吧?”

    康乾頻頻點頭,羨慕又感歎,“現在醫院這麽先進了麽?早年聽人講香港那邊人到老了就會有地方給維護保養,怎麽咱縣裏也有這項目了?應當很貴的吧?”

    老頭哈哈一笑,摸著不多的發茬道:“也就去年縣裏才通過的人才保障附屬項目,說是為了確保退休老幹部的身心健康,特意從外頭引進來的醫療技術,各局各單位都有名額,給報銷,一般都排不上號呢!我呀,托我這個老哥哥的福,提前占到號了。”

    康乾轉頭看向一直沒出聲的另一個老頭,發現他正呆呆的躺著,手裏的拳頭緊握,似是在攥著什麽東西,一臉的不開懷。

    “他這是怎麽了?從進門就沒聽見說話,是剛才檢查出身體有毛病了?”都是半截身體埋進土的人,康乾仗著自己現在年紀大,說話也就沒有年輕那會兒有顧忌,是想到什麽就直接問了。

    搭話這老頭伸頭看了看,也有些發愁,“我這老哥哥身體沒事,隻是心裏裝了不開胃的糾結,煩悶的慌。”

    康乾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三人還沒互通姓名,趕緊先自我介紹道:“我姓康,康有為的康,乾……”差點像以前一樣說乾隆的乾了,好在及時刹了車,改了嘴,“錢,金錢的錢。”

    黑銀絲發老頭這時也想起來自己沒報名字,哈哈笑著也做了介紹,“我叫王堤,縣麵粉廠的倉庫管理員,也兼著點質檢員的活,那是我同單位的老哥哥,叫周石岩,是我們廠的采購經理,今年剛退的休。”

    周石岩聽見自己的名字,眼神動了動,看著聊天聊嗨的王堤有點生氣,開口就是教訓,“嘴上把門了沒有?真是什麽話都夾不住,一有人問就突突往外冒,你這樣,回頭去了廠裏不得提腳把我賣了?”沒退休就來占了位,被有心人聽見確實會引發風波。

    王堤被訓的縮了縮頭,小聲嘀咕道:“我不回廠裏說,就在這跟康老哥瞎聊兩句,回頭我就把嘴縫上,保證一個字也蹦不出去。”

    康乾叫他的反應逗笑了,跟著點頭向周石岩保證道:“周老弟別擔心,我不在麵粉廠那塊溜達,肯定不會賣了你倆,回頭傷腿檢查完了,我就回鎮裏鄉下去了,咱以後碰不上。”

    周石岩叫康乾認真保證的老臉一紅,終於從床上坐了起來,順道手的就將一直攥在掌心裏的東西,給放在了床頭櫃上,之後又去翻抽屜,從裏麵拿出來兩瓶桔子罐頭,一瓶遞給王堤,一瓶遞給康乾,“孩子們孝敬的,我都不愛吃甜的,你倆一人一瓶,就當飯後甜點了。”

    他搞采購走南闖北,見識上就比王堤高,又見康乾一副老農民打扮,想也沒吃過這種進口的罐裝桔子水,就幹脆一人給了一瓶,當是為進門時的冷淡活動氣氛了。

    可康乾卻沒接他的罐頭,而是將眼神盯在了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東西,猶豫道:“周老弟寶貝這個做什麽?還一直攥著,就一碎陶片,比家裏的陶碗貴不了幾個錢。”

    周石岩沒說話,旁邊的王堤先叫上了,“康老大哥,你不懂別亂說,這不是普通的碎陶片,這是,這是宋朝官窯青瓷碎片,是我周哥的債主拿來抵債的傳家寶,可惜……可惜沒看兩天,就叫人給碰碎了。”

    王堤邊說邊扼腕,周石岩則默不坑聲的收起了罐頭放回床頭櫃,整個人又焉了下去。

    康乾張大嘴巴望著王堤,不信似的追問,“就這?傳家寶?那你周哥這債也太好抵了,那債主欠了多少錢?告訴我參考參考,回頭我也找片碎陶片抵給周老弟。”就差沒直說周石岩是呆瓜了。

    他這話諷刺意味太濃,周石岩見識比起王堤廣了不知多少倍,當即就把眼睛盯向了康乾,“不值錢?哦,不是,那人抵給我的是隻提梁壺,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壺底有宋朝官窯印,壺蓋雖然跳了點釉水,但不影響整體美觀,我看著實在喜歡,就答應以壺做抵,充了他欠的債了。”

    康乾眼神沉痛似的望著周石岩,“周老弟可知道宋窯提梁壺要是能存世,該值多少錢不?”說著伸出一個手指搖了搖,“無價,無價之寶知道麽?”

    說完還順道普及了下提梁壺的來曆,“大家都知道東坡肉,可其實這個提梁壺也是蘇東坡先生做的,他才是這把壺的開創者和設計者,故而這種式樣的壺也叫東坡提梁壺,後人為了叫著簡約順口,又給取了個雅名,叫提蘇。”

    在自己的本家絕活上,康乾從來不虛,一開口就頭頭是道,且兩眼放光的展現出了與麵容不同的精神風貌,整個人都透著自信,將蒼老的臉都給印的閃閃發光,有種將軍沙場點兵的威信感。

    把王堤唬的一愣一愣的,連手裏的桔子罐頭都感覺不香甜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人講有關於壺的知識,東坡肉他聽過,東坡提梁壺是真沒聽過,一時不知真假的直撓頭,望著周石岩發問,“周哥,他說的是真是假?別是個大忽悠吧?”看著也不像是能玩得起壺的人呐!

    窮的衣服都是街邊最便宜的地攤貨。

    周石岩也有疑惑,遂問道:“康老哥很懂壺?也是壺友?”

    康乾頓了頓,搖頭,眼神高深道:“我不玩壺……”接著又大喘氣似的把話說全,“但我會製壺,所以,我才告訴你,你那片碎陶不是個值錢的玩意。”

    他一直碎陶碎陶的叫,王堤實在沒忍住,再次糾正道:“那是瓷,青瓷,不是陶。”但凡是陶,也不會讓周石岩那麽心疼了,陶連紫砂都不如,更別提青瓷了,那就不是一個等級的。

    康乾從周石岩手裏拿過碎陶片,指著上麵的切斷口展示給他們看,“陶和瓷的區別直接看坯體就能看出來,陶是粘土製作的,拉坯成型後入缽煆燒,燒製溫度在八百度左右,斷口上永遠帶著灰耙耙的粘土特性,可是瓷不同,尤其你一直嚷嚷的青瓷,那是一種含鐵量超高的礦石泥,拉坯成型後等晾幹,燒製時用超過八百度的高溫,將坯泥中的鐵性燒出來形成鐵胎,冷卻後再滾上一層調製好的特殊釉水,然後再進行高溫至一千三百度鍛燒,整個形成過程需要三到五次高低溫煉製,一整個窯的成品率不足兩成,摔一個青瓷你知道意味著什麽麽?而成品的青瓷斷口……那是像玉一樣的光潤,整個胎體熔煉玉化,瑩白有光,是看不到半點泥性灰點的。”

    這個時期的信息還不像後來那樣通透,手機剛普及,bb機還沒完全退出市場,互聯網更是剛剛登陸國人日常,且還隻是流行在年輕人那一波,信息的炸裂時代還沒到來。

    許多知識網上沒有,許多製瓷師傅也仍然處在敝帚自珍的階段,除了對家人和徒弟,對外是不會說的這樣清楚的,然而康乾的爺爺告訴他,要想將宋瓷完美複刻出來,就必須不能閉門造車,需要與人多交流多溝通,大家在一起集思廣益,才能早日的將咱們老祖宗的瑰寶給製作複刻出來。

    所以,康乾從來沒覺得這些知識需要保密,相反,他是極願意與人探討辯究的,隻要遇上對青瓷感興趣的,他就能一個人呱呱呱的說好久,說出個眉飛色舞。

    王堤被他的專業知識震驚了,周石岩卻震撼於康乾的慷慨分享,一時雙雙息了聲,瞪著眼睛望向康乾。

    隻覺這人瞬間就高大了起來,哪還有剛進門時看見的邋遢糟汙樣?

    妥妥的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