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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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的發展巔峰在明清,青瓷的瑰麗時期在唐宋,論曆史悠久度,那肯定是陶在前瓷在後,但要論收藏價值和藝術欣賞,瓷更甚一籌,陶更偏實用,那個時候的文化走向,哦,也就是現在年輕人說的時尚代表,都集中在皇權中心的那一波貴族手裏,他們喜歡什麽,上行下效,自然那個東西就會被大肆推廣,深度研究,從而引領一個朝代的審美……”
康乾的聲音還帶著病後的虛弱,身體上的虧空直接體現在了他聲音的中氣不足上,低啞中透著娓娓道來的悠長,像時光穿過無數個日月,領著傾聽他話音的眾人,回到了王朝古都裏那個璀璨文明的盛世,一睹人人追捧的青瓷禦器。
滿目瑩光,文人接踵,載譽著那個時期的風流。
“開片的哥窯坯體呈紫黑色,燒製完成時口沿和底足部分會露出胎體的顏色,時人給取了個風雅的名字叫紫口鐵足,也是用來和弟窯區別的重要標誌,哥窯釉厚,胎體鐵質感十足,弟窯釉輕聲脆,胎體因為含鐵量底,燒成後偏白灰,於整體溫潤度上更顯純潔優美,至於……”
他聲不高,腿不便,麵枯發白,瘦骨嶙峋,坐在姚建舟從醫院裏租來的輪椅上,還平白矮了眾人一截,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老瘦身軀,當說起他涉足的專業領域時,臉上的那份自信,錚錚鐵骨裏透出的那些從容,以及眼神中爆發出來的華彩,都非常確切的向眾人傳遞出了他的權威知識麵。
別懷疑,這就是個浸淫了一輩子青瓷器的老匠師。
肅然起敬,以及對未知領域的神秘求知欲,讓所有人都對這個不起眼的老頭充滿了敬佩和讚歎。
早沒了一開始的不屑和愛搭不理,紛紛擠著朝康乾靠近,以期能先別人一步的將逐漸在他手裏恢複的青瓷壺給瞧個清楚。
昨晚上壺碎的突然,許多人也是今早吃完飯出來溜達時聽講了老胡孫子闖禍的事。
及至周、王二人帶著康乾過來,老胡都還難過的躺病床上沒起來,身周則圍了一圈勸解的老同事和家人,而肇事的小孫子已經被其父母領回了家,至於賠償款,根本提都沒提。
老胡心裏過不去,一急二愁之下,本來挺正常的血壓竟一下子飆高了三成,惹得他老伴淚汪汪的罵周石岩沒事找事,好端端的拿一破壺來碰瓷,現在碎了,賠不賠的都招人閑話,反倒害了老胡一輩子的名聲。
周石岩心頭憋氣,卻對著老領導的夫人不好發作,壺碎了難過的不止老胡,他作為壺主,也是心疼的一夜沒睡,要不是因為康乾一早上還有兩瓶水要吊,他可能天不亮就要把人給搖醒催上樓來了。
一個剛認識的病友都能理解他碎壺的痛心,為了節省時間,早飯都是用的吊水間隙囫圇解決的,然而就這,也沒換來胡洪妻子的好臉,跟看騙子一樣的懷疑他帶康乾是來坐實天價壺的碰瓷事實。
胡洪的工作注定會有很多人想找他開後門,哪怕退了休,那份香火情也足以讓人垂涎,其妻就也養成了看誰都是想要將胡洪賄賂進局子裏的惡人。
周石岩投其所好的在競投標的關鍵節點上,很難不讓她往深裏想人情債的償還方式,故而,連帶著胡洪,也在老妻的眼淚裏疑心起了周石岩的用意。
糾其原因,自然是縣南門規劃委的招投標已經到了局裏簽字就能落定的階段,他躲在醫院裏來療養,未嚐不是想攔掉一幹找他走後門的人。
有了這種想法,再看周、王二人,胡洪的心裏瞬時有了一種遭人算計的惱怒,外加血壓的飆高,連招呼人的聲音都顯得敷衍喪氣。
把王堤氣的臉都綠了。
好在康乾給力,看了一眼掃在牆堆裏的碎壺片,讓王堤找人買了一支502強力膠,當場表演了一把碎壺修複。
龍窯柴燒的成品率非常低,每個經年研究的老師傅都會從炸窯的碎片裏找經驗,複原碎裂的器皿就成了必備的手藝。
但說修複其實也不可能原樣還原,隻不過就現有的大部分碎片用膠水沾出個大概模型,黏出完好時的模糊輪廓,然後,就這個破損的物品以點蓋麵的進行解說剝晰。
於是,就有了前麵的那一翻令人信服的專業言論。
“……至於這把提梁壺,就型製上來看,不僅沒沾到宋官窯的點,連明製都有待討論,就我個人觀察,仿的應該是清官窯禦用瓷……”
康乾沒忘了一早被周、王二人帶到九樓療養區來的目的,望著眼巴巴等他下文的幾人,一時百感交集的歎道:“青瓷的分類裏,除了兄弟窯的黑白胎,其實還有一個朱砂胎,哥窯斷在了南宋,弟窯葬進了北元,後人在文獻中尋不到仿製的關竅,一翻摸索過後,朱砂胎就被提煉了出來,區別於黑白胎的赭紅色,釉清色穩,到清康熙年間,因為造價低,易燒製,即被清朝官方指定為禦用貢品,後又出口海外,成為盛極一時的奢侈品。”
隨著他話鋒的轉變,周石岩注意到了他摩擦碎壺的手法,那不像是對待個不值錢的贗品般不經心不重視,相反,康乾的目光裏流露出了淡淡惋惜。
周石岩,以及期待康乾能將碎壺一錘定音敲成不值錢物件的胡洪,紛紛提了心,緊張的盯上了拚出七成樣的碎壺。
此時大家心裏都冒出個念頭:難不成這把壺還真是個古董?
王堤沉不住氣,當即問出了大家所想,“這壺值錢?”
康乾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大家緊張盯著他的樣子,接著又反應過來自己珍惜碎壺的舉動引人誤會,當即失笑道:“胎體值錢,壺不值錢,起碼不值周老弟抵出去的價。”
然後非常耐心的指著斷麵口,“昨晚燈光不好,叫我看差了眼,以為是把陶壺,剛才沾粘的時候我對著日光仔細又看了一遍,這壺確實是把青瓷壺,還是朱砂胎青瓷……”朱砂胎裏含有紫金土,燒製後與紫陶土顏色相近,不對白日光,幾乎看不明白。
他這最後幾個字一出口,胡洪的臉都白了,周石岩則一臉肉疼的上手要來再摸一摸拚湊不完整的壺,王堤更是拍著大腿一臉痛惜,至於圍觀的人,則又往前擠了幾步,都想看看天價青瓷最後的榮光。
在場的人不都是青瓷愛好者,但不妨礙人人對古董的向往,就算隻複原了七成模樣,也擋不住康乾之前賦予青瓷高度讚美的濾鏡,抱著看過即擁有的態度,一起加入了惋惜哀歎的大軍。
康乾叫這些人歎的心頭發笑,又見周石岩久久緩不過神,幹脆利落的又加了一句,“朱砂胎青瓷並沒有斷代,隻是精品物件都在建國那段時間被投機者倒賣收購,等我們國人反應過來時,很多孤品都流落到了國外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的手裏了,你們中或許有人就曾經用過這類青瓷碗或杯,隻是沒有注意到它們的價值罷了。”
他一提,就有人猶猶豫豫的開了口,“你這麽說,我倒是有印象了,我爹好像曾經用過一把茶壺,後來就突然沒了,之後聽他跟我兒子嘮嗑,說曾經有一個傻老外拿了一袋子白巧克力跟他換走了舊茶壺……”
康乾沒表態,但那人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嘔血似的剁腳道:“那老外不傻,傻的是我那死鬼爹。”
都是有了年紀的人,再往上數一輩人的年月,正好就卡在那個青黃不接缺米少油的年代,忽然來個人,要用一個銀元來換你家的舊壺舊碗啥的,基本少有人不樂意的。
“是了,我家裏以前搗鼓過醃菜店,聽我奶說過,饑荒年就靠著跟人換缸罐之類的物件過日子,居然也挺到了新國成立期,家裏因著一地窖的舊罐子,沒養死過一個孩子,比別家幸運多了。”
開口的老太太聲音裏帶著追憶,和發現真相的痛心,對著周圍有同樣記憶的老夥伴們,一起將矛頭指向了奸詐的倒爺。
那個年代,國人懵懂,被外來新鮮事物刺激,是毫不珍惜的將自己家的老物件往外傾倒,就為了換取日後爛大街的日用吃食,等後幾十年開始醒悟時,已經沒有地方追悔了。
何其悲哀憤懣。
便是康乾的祖上,也有為了一個好看的音樂匣子,而舍出去過一隻青瓷盤的痛心經曆。
幾乎沒有人能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逃過對新鮮事物的追捧,倒爺倒的就是這波極致對比下的誘惑。
近乎十不存一,可惜知之甚晚。
“可惜了……”收藏和把玩於周石岩來講都一樣,朱砂胎青瓷雖然不那麽貴重,甚至連仿都仿的不夠標準,但對於沒有途徑得到其他更好的之前,他也是願意將就一下的。
可惜碎了。
“可惜?可惜什麽呀?大家別被他騙了,就是一吃不上飯的糟老頭子,居然到這裏充知識分子了,真是要笑死人哪!”
胡洪的妻子出門打個水,回頭就見自家老頭臉白的不正常,是立刻就將在茶水間裏遇到的護工梁菊給拖了過來。
而梁菊一來,就毫不客氣的嘲諷出聲,就差將手指頭點上康乾的鼻子罵了。
康乾沒吱聲,倒不是被她罵傻了,而是在想,這女人和他那好大兒不愧是夫妻,一樣的目光短淺,拎不清。
“嗯,你笑一個給我瞧瞧,若當真笑死了,正好可以請大家一起吃個席。”
老頭講究,從不與兒媳婦多話計較,可換了康乾,噎不死人都算是他日行一善。
果然,梁菊沒聲了。
且不止她沒接住話,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笑死…吃席?
文化人罵人就是講究,又文藝又幽默。
“噗~”姚建舟沒憋住,一把樂出了聲,將對康乾的崇拜提升到了最高處,眼神裏都透著我爺牛逼的驕傲。
胸膛挺的又板又正,直苗苗的跟站軍姿似的,傲嬌的不行。
“爺,我吃席要交份子錢麽?”
康乾:……懂了,這孩子天生和梁菊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