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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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會燒龍窯的老師傅,都會聽音辯瓷。

    因為哥窯青瓷的特性,每到開窯之時,燒窯的老師傅都會隔著火窗去辯聽哥窯開片的聲音,清脆如風鈴般悅耳的開片聲會沿著百米龍窯,從打開的火窗口開始,一片片的蜿蜒著傳出老遠,跟湊仙樂似的鼓震人心,滌蕩神魂。

    餘馨縹緲,美妙不可言說。

    可惜,這樣的盛景,也隻是存在於傳說當中,近現代的燒窯師傅們已經沒有那個耳福,能聽見那般有如天籟的青瓷開片聲,每到開窯,火窗口的位置就成了近鄉情怯,既渴望靠近,又不敢靠太近,怕的就是百米龍窯內裏的一片寂靜。

    無聲等於失敗,震耳則為炸窯,久了,那些經年的老師傅們就都練就了一雙神耳,能從此起彼伏的炸瓷聲裏精準的捕捉到一兩個幸存珍品。

    當不了窯寶,做個可供研究的有參考價值的珍貴玩物,也是能被以物稀貴的收藏者們好好愛惜的。

    檀木雕花匣雖重,卻重不過哥中魚子一片,那聲如馨的碎裂妙音,好聽的讓康乾都為之陶醉,是不由自主的就抬腳上前,蹲身去撿。

    青瓷之所以能蜚聲中外,除去造型和紋樣加持,最重要的就是其釉水獨特,可以說一門一秘方,一家一絕釉,是沒有傳承不可得的獨門,一但失傳,就意味著不會再有的那種遺憾,這也是近現代老師傅們複釉還原秘方時最為頭疼的地方。

    就跟指紋沒有相同,釉方也無法做到一比一還原,所以,能留給大家努力的方向,隻有雷同、複刻。

    沒有配比,隻能一點一點的試釉試燒,就算一窯能燒個千百隻樣品,也可能因為窯溫的變化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成品不能說沒有,但都隻能讚一句新品創意不錯。

    這就是現如今青瓷業的尷尬,不缺新品新創意,因為總有年青技師追求創新追求個性,老祖宗的傳承被棄為舊日縮影,可以在閑暇時研究一下,卻無法將之當成畢生重振盛世繁華的夢想。

    複刻古瓷輝煌?不存在的,世界在進步,幹嘛要倒退回去欣賞古人的審美?於是,越來越多的新式樣捏造成型,煆燒出窯,而能真正體現我華夏巔峰實力的古造瓷,除了在博物館的玻璃展櫃裏被人指著點評兩句,現實生活裏竟再無蹤影。

    這就是老一輩匠燒手藝人的傷痛。

    青瓷是拿來用的,不是擺著給人看的,尤其是哥窯,擺著永遠開不了花,隻有用了,才能體現它開片的價值,否則與弟窯何異?又如何能讓人欣賞到青瓷開片後的花團錦簇?

    所以,看,是看不出個所以然的。

    “建舟啊,去,給爺爺倒杯茶來。”康乾將斷了把手的壺從檀木匣子裏拿出來。

    這是一把仿明西施壺,為什麽看一眼就說是仿的呢?因為就西施壺的製式,以紫砂為最,史料裏就沒有西施青瓷記載,所有的青瓷茶器類別裏,也沒有人做過西施壺。

    不是因為西施壺不好做,相反,紫砂料的西施壺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種經典製式,青瓷之所以沒有,是因為古代的監造部審核嚴厲,上頭指定什麽料做什麽東西,下麵人是不能自由發揮的,在那個皇權至上的年代,能工巧匠再有想法,也得先打了申請才能領到材料創新,很不比現在的學徒們行動自由,想做什麽就能燒個什麽。

    康乾就曾經燒過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是他初學捏坯時發揮想像力創造出來的,雖然很廢胎料,但他爺爺為了培養他的興趣,愣是忍著心疼沒有說他,反而鼓勵他將打磨出來的粗糙玩意全部投進龍窯進行煆燒,西施壺這麽經典的壺型,他自然也燒過。

    因為相比提梁壺而言,西施壺的製作難度,和燒製方式,都很容易,非常適合初學者們拿來練手,因為不管做成什麽樣,隻要不炸,是怎麽送進窯裏就能怎麽原樣出來,不用擔心會像提梁壺那樣塌了壺把手或陷了壺底凹槽。

    當然,這並不等於西施青瓷壺就很容易燒,壺形不變的情況下,還得釉色合格,開片均勻,以及具有一切屬於青瓷的特性,隻這樣,西施青瓷壺的創新才算成功。

    康乾手裏的西施青瓷壺就屬於這類的創新款,且是一把成功燒製出“魚子紋”的哥窯青瓷。

    也幾乎是第一眼,他就認出了這把壺的來曆,竟是他十八歲時,他爺爺親手用他自己捏製的胎體,加了自己調配的獨門釉方,成功給他燒製出的生日禮物,壺底甚至還刻了他的字,一個乾字。

    因為這種獨門將軍釉,是從古瓷青銅釉裏提煉出來的弱化版,色澤翠綠,又漸深如古代將軍身上的鎧甲,暗光處色彩古樸,亮光裏有如翠羽,深度結合了青銅生笞綠前期的漸變期,給人一種撲麵而來的故時舊日般莊重感,故被追捧者起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將軍。

    這是他爺爺康大成一輩子的成就,也是助他成為民間國大師稱號的獨門秘方。

    “……爺爺,茶水,茶水來了……”姚建舟接連叫了兩聲,才將出神打愣的康乾給叫回了神,眼裏不免帶上了擔憂。

    就剛剛,康進寶和萬豔豔已經被醫院的保安給圍起來了,胡衛金和他帶來的簡良眼神沉的嚇人,大有要以人命抵壺命的架勢。

    萬豔豔已經不敢撒潑了,她這會兒成了瑟瑟發抖的鵪鶉,躲在丈夫康進寶的身後,低頭咬牙不敢動,而康進寶則被簡良拎的衣服領子威脅賠壺。

    是的,談賠錢已經談崩了,簡良隻要壺。

    康乾的那一聲“珍品”,簡直要了在場所有人的命。

    胡衛金已經氣的說不出話了,驢拉磨一樣的轉圈圈,在康乾身旁來回踱步。

    他記得來前他媽黃玉萍的叮囑,叫他鑒完壺後,將手中的生意給出去一點,讓康進寶看到屬於康乾的價值。

    他媽似乎格外關注康大師的生活,是一邊憂心,又一邊忍不住關心,這讓胡衛金非常迷惑,想等回家後再找他媽問清楚。

    “……你特娘、特麽的,連個女人都挾製不住,看看你那□□臉,被撓成什麽樣了?康老板,你這樣,讓我很難相信你有能力從我手上承接生意的……”

    礙著康乾在場,胡衛金罵人都罵的不痛快,手指差點點到康進寶的鼻子上,氣的眉毛都豎了起來。

    人長的挺周正,但是品行真的差到死,光他看到的不孝場麵,就能讓他將這人從自己的交際圈裏劃掉。

    這人不行,跟他做生意會賠。

    胡衛金立刻把答應老太太的話給丟到了太平洋,決定一個立方的生意都不讓康進寶沾。

    簡良可不管康進寶是誰,逮著他就捶,保安連拉都沒拉住,叫康進寶實實在在的接了他好幾頓老拳,臉上的指甲印加了拳印,一刹那青紫交加,臉腫如豬。

    高大身型跟他老婆萬豔豔一樣,都萎靡成了鵪鶉。

    康乾一聲也沒出,接過姚建舟遞來的茶一口幹了,也沒按原先想要試壺的想法,是直接拿著壺回了房間。

    王堤看出了他的情緒不對勁,跟著他身後張來望去,又小心翼翼的問他,“康老哥,你怎麽了?”怎麽看起來好傷心的樣子?

    康乾現在渾身沒力氣,抱著壺就坐到了自己的病床上。

    他有想過自己的東西可能會被扔被瓜分,但卻怎麽也沒想到,竟是會以這種方式再見他的心頭愛。

    那明明是他送給二叔的東西,為了給他留個念想,臨做出獻窯決定時,被他珍而重之的交給了二叔保管。

    “……二叔”是出什麽變故了麽?否則,他是不可能將自己的東西外賣出去的。

    康乾此時恨不能長出兩個翅膀,飛到二叔身邊去看看,看看他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三叔聯合他大舅子在找不到爺爺的釉水秘方後,又去逼迫了他。

    那絕對是三叔康守鬆能幹出來的事。

    那是個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