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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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院將三人帶進山莊,剛踏上幾級台階,管家帶著幾位女仆在此等候。

    “不知慕王駕到,有失遠迎,王爺到訪,山莊蓬蓽生輝。”

    管家一大把年紀了,頭發和胡子花白,臉上溝壑叢生,手背一把青筋和黃斑,從三人見到他開始,他一直笑臉盈盈,眉飛色舞。

    “王爺用最簡單的食材,最簡潔的工藝,幾乎沒用調味品,呈現出來的菜肴非常可口,美味清甜,回歸自然本真的味道。想必王爺一路舟車勞頓,謝莊主已在前堂設宴,恭候王爺,請王爺隨我來。”

    短短幾句話交待了一切,管家說完,視線從正前方的徐軼身上左右滑動,先掃了一眼楊飛,又望了一眼裴詩淮。

    被老吃貨一手帶大的小吃貨也朝他望去,視線撞上誰都看不出對方心裏的鬼胎,管家的目光未在他們身上多停留,很快滑開轉身在前麵帶路。

    進入山莊之前,楊飛曾多次設想山莊的內景:金碧輝煌的院牆,美輪美奐的裝飾,曲徑通幽的長廊,姹紫嫣紅的大花園,清一色排隊站的家仆,上等的紫檀木桌椅,鑲金嵌銀的鍋碗瓢盆……總之,要多尊貴有多尊貴,要多奢華有多奢華,滿眼望去得是一派敗家的光景。

    然而,隨著管家帶著他們越走越深,楊飛越來越茫然。

    南萊山莊和普通的山莊別無二致,從外麵遠遠望去,山莊的外圍哪怕不是特別富麗堂皇,但簡約大氣,宛若被仙氣縈繞,而山莊裏麵,妥妥一副普通人家的樣子。

    青石板小路仿佛一路通到了底,房簷屋瓦皆是舊磚,老的掉漆,家仆們打扮樸素,小花園不招風,不引蝶,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片菜園,院子裏的古樹倒是長得鬱鬱蔥蔥,似要直插雲天。

    傳說中富甲一方的南萊山莊竟如此樸實無華,看上去普通大戶人家的山莊也能達到這種水平,楊飛摸不著頭腦,徐軼一路前行,不苟言笑。

    裴詩淮左右觀望,看著心情不錯,外人眼裏:他初來乍到,哪兒都要看看,沒見過世麵。自己心裏:這地方沒變,這地方也沒變,哎,我小時候爬過的假山怎麽禿了?

    裴詩淮用餘光睨了一眼楊飛的臉色,朝他輕聲說:“很正常,財不外露,謝莊主夾起尾巴做人,真把這裏裝成皇宮,明天皇上誰來當?”

    徐軼轉身看了一眼裴詩淮,裴詩淮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他把嘴巴縫上,一路沉默,不再言語。

    徐軼踩在年久失修、已有些坑窪的青石板小路上,看山莊裏的景色,不說別的,單看這遊廊上的石畫,曆經風吹日曬,揚塵遍布,但看手法應該是空然大師的真跡。

    山莊裏真沒看上去那麽簡單。

    打量中,三位家仆提著水桶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去給“菜園”澆水,徐軼的餘光瞥了眼三位家仆,家仆們低頭友善問好過後,與他們背道而馳。

    快到前堂,眼裏的景色變得明麗亮堂起來,堂前栽著一排五顏六色的小花,謝莊主帶著一眾人等在前堂門口等候。

    老莊主年歲大了,人卻精神抖擻,大圓臉上帶著福氣,笑容可掬。神態的確放蕩不羈,由此可見年輕時瀟灑恣意。

    簡單問候過,謝莊主備了一桌好菜為徐軼接風洗塵,熱菜還在做,桌上先擺了幾道花裏胡哨的涼菜。

    四目相對,裴詩淮朝謝莊主彎了彎眼。

    自始至終,老莊主除了剛開始時視線在裴詩淮身上駐足了一會兒打量,後來沒再正眼看過他。

    裴詩淮從小在山莊長大,但他長到十歲的時候便被帶出山莊養了,怕有朝一日給山莊惹來大禍。謝源之父是裴詩淮之父的幕僚,未雨綢繆,聯合眾人設局至今,每走一步都為將來之事考量,裴詩淮此次回來,長大後早已變了模樣,若不是呈進去的烤紅薯裏有他帶給管家的字條,提前在莊主麵前通了氣,謝莊主也難認出他。

    小時候的美貌崽崽長大之後依然有一副天賜的好皮囊,皮相貼合的更為清俊,骨相依稀有當年的影子。

    老莊主摸了摸胡子,讓眾人落座。

    五六人圍坐在圓桌旁,酒杯裏添置的美酒是陳釀的山間青梅酒,酸甜不澀,一輪飲下來,絲毫不見醉意。

    “王爺此次來山莊,是為了借銀?”謝莊主看出徐軼不喜客套話,直入主題。

    山莊在夾縫中求生存,刀尖舔大蜜,和稀泥慣了,老莊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多了,往往他和一個人交談幾句,便能將對方的性情喜好摸的不離十。

    這點裴詩淮隨他。

    徐軼正色道:“江州災情嚴重,朝廷撥款後仍民不聊生,此次我和唐天唐大人奉命南下徹查此事,目前到了收尾階段,但被官員貪汙的災銀不能立馬追回,百姓不能餓著肚子,聽聞謝莊主好善樂施,遂來向莊主借銀。”

    謝莊主聽聞隨即爽快的答應:“王爺盡管開口,能為朝廷和百姓解憂解難是我的福分,江南今年多災,謝某也想為一方百姓多做些事情,但有時力不從心。”

    徐軼端起手裏的酒杯敬莊主:“謝莊主不必妄自菲薄,此次災情中山莊是除了朝廷以外出力最多的,大家心裏都有數。”

    徐軼豪爽的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借到銀後一身輕鬆。

    老莊主不知是今日心情好,還是把徐軼當成了自己人,總之似乎沒把徐軼當成宮裏人,口直心快地說:“山莊耗費不起巨量的人力和財力,再說,若比朝廷出力還多,百姓擁誰?朝廷怎麽想?”

    四周忽然極安靜,不僅沒了談話聲,連碗筷聲都悄然隱匿進地磚裏,時間在沉默中流走,氣氛一時詭異起來。

    朝廷怎麽想?

    朝廷當然覺得你礙眼。

    裴詩淮忽然咳了一聲。

    熱菜接二連三的呈上來,不知是不是老莊主有意安排,全是他兒時愛吃的。裴詩淮吃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由於吃的太急,咬著咬著咳了一聲。

    繼而又連著咳了兩三聲。

    眨眼間桌上繼續觥籌交錯,重新恢複了沉默前的樣子。

    謝莊主招待徐軼的晚宴看著和民間的大同小異,食材卻新鮮而珍貴,廚師的手法一絕,味道鮮美,唇齒留香。乍一看平平無奇,一品驚為天人。

    晚飯過後管家搬來了飯後的甜點,徐軼望著謝莊主本人,猶豫再三,又開了口:“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莊主。”

    謝莊主嚐了一口玫瑰糕,心情同甜點一樣甜的發膩,他說:“王爺請問。”

    “民間謠傳前朝還有遺孤落在世上,不知莊主有沒有聽聞。”徐軼輕輕咬了一口玫瑰糕,心想,南邊果真好甜口。

    謝莊主捧茶的手微微一滯,老濁又犀利的眸子轉了轉,光明正大的看著徐軼笑:“謝某聽過一個更離譜的,說南萊山莊的少莊主就是前朝遺孤。”

    徐軼搭在椅背上的手輕輕動了動,他從頭開始小心試探,老莊主卻一步幫他走到了底,坦蕩大方,瞬間堵住了他的嘴,讓他寸步難行。

    徐軼用指腹磨著紫檀木椅的把手,忽而又問:“怎麽不見少莊主?”

    提到少莊主,老莊主看上去心裏忽然不是滋味了起來,他歎了一口氣說:“犬子頑劣,小時候離家出走,十多年沒回來了。”

    犬子裴詩淮默默喝了一口茶,往嘴裏塞了一大塊玫瑰糕。

    這件事似乎戳到了謝莊主的痛處,徐軼咂摸半天,最後問了句:“還沒找回來嗎?”

    謝莊主更惆悵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外界隻知少莊主四處求學遊玩,年年不回家,其實謝某仍在不遺餘力地找他啊。”

    前朝的幾位幕僚盡管都老死了,生時便策劃好了一切,少莊主走丟,生死未卜,不需要時別給莊裏惹事,需要時他回山莊,振臂一呼,告訴天下人前朝皇室的血脈未斷。

    徐軼輕點頭,不再吃糕點,一杯茶喝到了底。

    他順著謝莊主的話說:“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你們總有一天會團聚。”

    老莊主眼眶微紅,望著徐軼三人,視線在裴詩淮身上轉了轉,心滿意足的收了回去。

    起初幾個人把這小崽子送來的時候,他隻想讓他當一個普通人,把裴詩淮好好養大,讓他為自己養老送終,一位老臣和兩位幕僚卻死活不同意,謝氏子孫屍骨未寒,為了能讓前人瞑目,他勉強答應,但要想一個萬全之策,以便何時都有退路。

    而今盛世不安康,江山多離亂,朝堂烏煙瘴氣,百姓苦苦求生,他忽然覺得再造乾坤未嚐不可。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陰風,將門窗吹開,送進來蝕骨的寒意,老莊主收回心緒,一張和藹的笑臉重新浮上來。

    “天兒不早了,今天天色不好,王爺在府裏留宿一晚,明早吃過早飯再走。”

    透過吹開的門窗,徐軼看見了外麵的天色,連夜趕路耗人心神,何況天邊濃雲壓陣,仿佛醞釀著一場雷暴。他朝老莊主道謝:“多謝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