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裂腦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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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活著而不斷掙紮的你,真是無時無刻不散發著驚人的魅力。」

    ——斯洛芬

    公元2226年,第一支方舟艦隊駛向遙遠星河,開啟了大航天時代。

    公元2688年,方舟又回來了。

    這段橫跨四個世紀的堅守與信仰,將帶來希望還是絕望?

    “媽媽,這是什麽?”

    夏天結束時,街道上迎來了最後一消殺檢疫。

    滿頭大汗的黑發男孩匆匆忙跑到開滿花卉的雜院內。

    “呀,小閻,這是哪裏撿到的?”

    身穿異族白裙的女子看見孩子手托之物,有片刻的驚訝。

    “是和妹妹在藩籬那邊草窩裏發現的,我聽見裏麵有聲響,怕它被殺毒藥水悶死,就撿來了。”

    “媽媽,它是不是被什麽東西困住了,為什麽待在裏麵不出來,還是說,這裏是它的家?”

    “真是善良的好孩子。”

    母親摸了摸兩個孩子的發梢

    “別擔心,這是柑橘鳳蝶的蛹哦,過段時間就要羽化為蝶了,到時候就能變成十分美麗的蝴蝶。”

    阿日布其(民族頭飾)在空中搖晃,長長的穗飾串珠碰撞出美妙的回響,湖藍色眉簾珠下明眸一閃,這位母親忽然有了一個妙想:

    “正好,媽媽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萬物有靈,每個生靈都擁有自己的靈魂。”

    “很久以前有一種說法,天地中存在著一位靈魂女神,名叫——普賽克(pyce),相傳她會化身為幽冥蝶來到我們的夢境裏嬉戲。”

    “夢是我們靈魂的軌跡,幽冥蝶代表了女神的指引,所以隻要追逐蝴蝶飛往的方向,就能發現希望所在。”

    “我的身體裏也住著女神!?”

    那一刻,小男孩驚呼起來。

    “哈哈哈,是呀,女神就住在小閻的心裏。”

    “那我的身體裏都是心。”小男孩道。

    白衣母親微笑著捏了捏少年的小鼻子

    “我們家小閻就是太心軟了,來,這個給你們。”

    美麗母親端著一個精致的樺樹皮紅盒走到兩個孩子身前。

    這種如手鼓大小的木盒名曰“孔蓋”,是用來盛放愛情的,在他們那個民族中寓意幸福團聚。

    打開盒蓋,盒芯側寫著古語的【命運】,將那個蝶蛹輕輕的盛起,孩子們的媽媽溫柔的撫摸孩子們的發梢,把盒子遞到男孩的麵前:

    “相信過幾天已經就能和它遇見了。”

    “恩!我一定要等到它羽化的那天。”男孩將孔蓋放在了窗台上的黑夜保護神偶旁邊,從此,有了新的期待。

    但就在那年的秋天,變故發生得太突然,因為方舟抽簽的分配問題,世界又開始打仗了。

    “非法出生的野種,偷稅者!滾出防空洞。”

    “病原體!異族人!國家沒有義務養你們!”

    最終在冬天被掩埋。

    “為什麽要拋下我們!我會完成好好完成媽媽布置的任務的,家務活洗衣燒飯我都會好好幹的,我隻吃一點點飯,媽媽!我不想去孤兒院!”

    “求求你,不要拋下我們。”

    “求求你!”

    ……

    一覺醒來。

    小涅消失了,什麽都沒帶走,隻留下一張便條。

    生活還要繼續。

    打開手機,看著裏麵多出來的一比匯款,點開聯係人,準備原封不動的退回。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

    手指停留在確定鍵前,猛然抬眸,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藏不住的期待。

    快速遁入門前,打開,冷氣灌入——

    “周閻先生,我們是航天司令部,最近勘探船在新北區發現了一個前朝生育院遺址,裏麵或許有您失蹤妹妹的冷凍體,在這裏想征求您的同意,抽血進行基因匹配。”

    複活?

    周閻驚退半步。

    他的妹妹也要複活了?

    關門送客後,周閻一個人座在空蕩蕩的客廳。

    〔雪露沒有死,雪露將和他一樣,在27世紀蘇醒。〕

    一個欣悅的笑容散盡後周閻驟然劃開手機,極速翻看政府發來的短信:新北界,a2區,阿特拉斯水鄉。

    來來回回確認了無數遍,他從沙發上站起,一個暈眩,整個人摔倒在沙發上,但大腦還在執拗的運轉:

    〔我要去接雪露!接雪露回家!決不能讓聯邦那群混蛋再去審判她!〕

    拉開行李,整理了一夜,草稿紙堆積滿地,各種各樣計算到一半的數據,統統落入了垃圾桶,以及有生之年第一次關閉的主機,割舍下的記憶。

    艽野沉夢,勢必要中斷。

    拉開窗簾,遠方荒野如漠,東方開始泛白,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會升起。

    上床睡覺嗎?

    還是算了。

    坐在少年小涅□□的紫色沙發上,周閻望著陽台外的壯景。

    這時候,敲門聲再度響起,周閻幡然怔醒:這個時候登門拜訪的,會是誰?

    頓頓中走到玄關,開門。

    金發男子踏入玄關時,如同來到自己家中般熟絡,扯開領結,擦了擦滿頭熱汗,抬起英俊的黑眸第一刻就問道:

    “你的臉色很不好,是發生了什麽事嗎?怎麽會突然問我借錢。”

    “鄺寧,你怎麽過來了?”

    周閻沙啞道,才想起,自己好像兩天忘記喝水。

    金發男子一聲歎氣,多半是對自己的無奈:

    “是怎麽照顧自己的?”

    雙手叉腰走入屋內,看著餐桌上堆放的食物,麵露不快:

    “又吃這種代餐品,都說了,不要在生活方麵節省,早就告訴你這些蛋白膏塊原材料是什麽做的了。”

    從衣襟掏出一件東西:

    “呐,我給你帶了甜味香煙。”

    “我戒了。”

    男子的手指中空中微微停頓了一秒,點點頭,收起,轉身時看見了堆放在客廳角落黑屏的主機,以及整齊分類的書摞、光潔如新的玻璃,黑眸中波瀾不驚,紮起袖子走入了廚房:

    “看了今日的早間新聞了嗎?”

    “沒。”周閻不關注以太網。

    拉開冰箱門,看見裏麵安靜的躺著一個隻吃了一口的可愛兔子蛋糕,金發男子的眼中終於出現一絲詫異:

    “看來我不在朗爾城的這幾年,你也變了不少。”

    周閻走上前,從鄺寧手中接過蘿卜,走到砧板前,切成蘿卜丁。

    曾經,五年前,從冷凍倉中蘇醒時,周閻完全沒有新世界的生活經驗,再加上,他之前的童年生涯幾乎都是撿破爛、被囚禁、或是充兵役的歲月中渡過的,導致蘇醒後,失去了與社會單元溝通的能力。

    這時候,鄺寧幫助了他。

    鄺寧是生活中b4區的心理醫生。

    b4區,俗稱:精英城。

    生活著一群抑鬱症患者,但抑鬱並不影響個人的優秀,所以,b4區也是七大區裏最富庶的地方。

    當然,其實孬子城裏也住著一大批天才科學家。所以整體水平和個體貧富也沒太大關係。

    鄺寧是典型的反社會人格,卻擁有很強的共情能力。

    雖然他不喜歡社會這個大熔爐,但他一直深愛著人類。

    上天給了他一雙黑暗的眼睛,他用來凝望黑暗的人心。

    曾經,鄺寧熱衷於□□服務,收留了一大批心靈受傷的脆弱人類,為之提供免費的心理治療(最大規模時,甚至達到同期數千人以上)。

    就是這樣一個不合群的人,擁有世界頂級的善良,以及令人驚歎的強大能量。

    對他而言,心理治療不亞於外科手術。

    是一個快速而滾動的過程,把自己變成了生命效率至上的救命儀器,敏捷、決斷和拯救,永遠清醒。

    他如同一架戰鬥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同時,人們對他表現出的感激與需要,也無限滿足了他庸俗的虛榮心。

    於是,鄺寧這個反社會,不旦沒有調皮搗蛋,反而活得有作有為,有滋有味。

    但有一次,他投入得太認真,不小心“害死”了自己的□□對象,於是來到了這裏。

    來到地球後,鄺寧不再以任何形式□□任何人類,甚至生物,但愛是一種技能,也是一種能力,就和勞動一樣,無法真正戒除,反到令人迷失。

    正如鄺寧自己所說的:

    〔我愛人類,如果不讓我靠近人,我就隻能殺人,但殺人和工作一樣麻煩,離開社會又再也聽不到古典樂曲。〕

    這三個原因,讓鄺寧在廢城裏繼續了從事心理有關的職業。

    遇到周閻的那一刻。

    強大的生命能量相互吸引。

    正如心理學上所說的,權利主義人格瞬間配對,或許也跟鄺寧偏愛古典主義有關,這種誘惑力可想而知,宛若河神在問你金斧頭還是銀斧頭。

    鄺寧選擇了坦誠相待。

    信手拈來的幫了周閻一把。

    當然,這種幫助並非是帶有目的性的□□,也沒有施舍的態度,充其量算是一個免費谘詢,為周閻出謀劃策,權衡利弊,適應社會。

    於是乎,從一開始,周閻的抵觸感就在淪落27世紀的孤獨恐懼中慢慢被消磨。

    辦手續,領票憑,租房屋……漸漸,對鄺寧徹底放下戒心,內心中,周閻已經把鄺寧當做唯一一個可以信任的朋友。

    但就在這時,鄺寧卻公布了自己的往事,毅然決然的退出了周閻的生活。

    身為一個心理醫生,收留一個個殘破不堪的靈魂,看著患者在自己的治療下越變越好,成為容光煥發的奪目品時,就該揚長而去。

    這是鄺寧秉持的職業操守。

    周閻提出的所有想要報答感謝的短信郵件,全部石沉大海。

    之後,周閻又專門跑到b4區的診所登門拜訪,希望鄺寧替他治療心理疾病。

    但沒想到的是,當日的鄺寧直截了當的告訴他:

    “我沒辦法治愈你,你需要更加強大的對象去征服你的內心。”

    “你的內心是一片封閉的火海,我能壓製一層,後麵卻還有源源不斷的巨浪,你要尋找令自己內心真正平靜的彼岸。”

    周閻知道鄺寧的意思,於是這兩年來,再也沒有聯係。

    “星盟總部要遷去火星了。”

    油鍋前,他們繼續討論著關於早間新聞的話題。

    “但我相信,這些人權學家可沒有古典人文精神,推諉才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七區會短時間內被軍隊清空,說好聽點,會被曆史的車輪抹去。”

    群己權界完全混亂,契約自由者失智,這才是一個文明的終結:

    “世界正在爛掉,但我們還有選擇。”

    “周閻,別被思維習慣困住,趁早轉行吧,收割一部分現金,購買一張‘贖罪券’,到月球開始新的生活,這是現實層麵的考量。”

    他們都把太空中轉站通往月球的船票稱為“贖罪券”。

    “門票現在對borderle開放了嗎?”

    周閻略有詫異。

    “是內部消息,月球馬上就要變成第二廢城了,誰還恪盡職守?”

    “……”

    立場總是在變,活在地麵上的人誰又如何看清?

    周閻將熱湯倒入了陶瓷碗,沒有回答。

    鄺寧望了青年的背影的一眼,以往討論起有關未來的話題時,青年總會回避,以輕巧的語言回答道: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森林。”

    但這一次,他捕捉到了眾多變化。

    餐桌前,鄺寧很自然的為對麵的青年夾菜勺湯,又從衣襟裏取出手帕,折成方塊,擺正,白碗隆成青紅交織的菜包:

    “兩年不見你變了不少。”

    那一刻,是由衷的微笑:

    “周閻,我很高興。”

    辰光下,是金發男子溫柔而倦態的笑顏,也是他們之間難得深入心理層麵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