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裂腦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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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上,他們談到了狂亂、陳舊、藝術與衝動。

    他說:人類,是一座偉大的宮殿,隻可惜,在愛德華時代就建完了。

    他說:文學藝術就是要打破平靜,使那些靜態的物質變得搖擺不定,這樣才富有生機,才富有生命的創造力。

    他說:經典,隻能每天看一點,不然他的後半輩子將無法存活。

    直到話題的結尾,直到羅宋湯變得凝固,太陽從遠天升起,照耀在平靜而空冷的荒城上,方圓百裏,朗朗乾坤,似乎隻有他們一戶人家在吃早飯。

    周閻一直沒給出答案。

    鄺寧知道,周閻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把自己一個人捆綁在月上城的石柱上,為了剔除大腦中無法消散的耳鳴。

    城市恐懼症,類似於“暈船”的“暈城”。

    每座城市都擁有屬於自己的聲音與結局,無論黑夜還是白晝,這種聲音永遠存在,隻要站在那裏,就朝你撲麵而來。

    呼呼呼——呼呼呼————

    保持著一種短波低頻,像一種甩不掉的鬼魂一般,刺入耳根深處,無法剔除,令人頭痛欲裂,胸悶惡心,無法入眠。

    以上,都是生物噪音導致的大腦浮點運算能力的下降,或許也是野獸懼怕城市的原因之一。

    但周閻的症狀卻更加嚴重。

    ptd的神經受累在這一刻二重疊加,產生心因性情感失認的解離症、體感障礙。

    茫茫海水中感受不到自我,夢與現實的邊界消失。嚴重的時候甚至完全喪失勞動能力。

    可周閻終究是靠一個人挺了過來。

    克服了城市的轟鳴,走入了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隻是這種狀態……鄺寧回憶起當初,去朗爾城參觀達達藝術展時,第一次在露天加油站遇見青年時的情景。

    衣著單薄的瘦弱青年,扛著比他體積大了數倍的、裝滿鐵鋁的行囊,卻空手而歸,就在暴雨中朝著傾瀉而下的沙泥遠方走去。

    鄺寧遞給他一件大衣,換來一個凶煞的瞪目。

    說是苟延殘喘,也毫不為過。

    “強大的意誌力、果斷的判斷力、以及,最後的幸運,這些,都是一個獵人所必備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品質。隻是永遠無法獲得,任何、除了勞資與生命以外的價值與意義,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跟你說,謝謝。”

    望著客廳角落那些被遺棄淘汰的廢舊機器,鄺寧知道,無數個日日夜夜,周閻坐在那裏,試圖把它們一個個的修好。

    周閻的心裏住著一個心軟的小孩。

    一直在等待一個人問起。

    身為一個反社會性人格,鄺寧可以說是世界上極少數擁有最大自信的人群之一。

    他唯一一次不自信的徘徊,就是在麵對周閻的複雜病症。

    三年前,當看見,青年跨域一萬兩千公裏,兩座大洋,三塊陸地,來到他在坦桑尼亞的心理診所,試圖尋求自救的那一刻,鄺寧確實感受到了來自心靈的片刻震撼。

    望著這個鼻青臉腫、體無完膚的青年,渾身上下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疤,眼中卻燃燒平靜的癲火,一息尚存,鬥誌不滅。

    他看得出,周閻真的很想活著。

    但他們之間甚至太像了。

    他們的生命輻射相互籠罩,一旦被周閻的目光所凝視,自己化為整片火海的中心,下一刻,就是被吞噬,燒得體無完膚。

    人類,喜歡永恒的東西。

    如果隻是給他一顆小石子,人類從不在意,棄之敝屣,但如果你說,這顆石子活了兩億歲,意義立刻變得聳立。

    人隻願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即使那隻是個夢,周閻活在自己賦予的生命意義裏,在這個小天地裏,祂就是永恒不變。

    你要和永恒之主作對?

    或許這就是醫者的天職,但不符合鄺寧的私心。

    於是,他退卻了。

    但現在,鄺寧卻改變了主意。

    “三年前,見你一片心火燎原,我不敢以身試險,今日,我看見了正向的轉變。”

    “周閻,雖然城市很糟糕,但,森林,終有一天會殺了你。”

    “跟我去b4區生活一段時間吧,我覺得我們可以開始一種新的嚐試,也是對你我之間認知領域的一種突破。”

    話語間,喪氣中又帶著澀氣的神情,在那張精致的麵孔上同時並存,給人一種深邃的吸引力,宛若喜馬拉雅山那亮不起的藍天。

    語重心長不是鄺寧的風格,陳腐的單詞,令他煩躁與厭惡,卻獨針對周閻一個人,他會潛心去分享。

    這種居心不良的溫柔,化作微笑,朝眾生傾倒,下一秒,皆因周閻的一個神情而終止。

    此時此刻,黑發青年無聲望著客廳角落的單人沙發,不知因何事而分神。

    “你戀愛了。”

    “恩?”

    周閻立刻回神。

    “遇見了一見鍾情的靈魂伴侶?在朗爾城?還是星際網?”

    “沒有。”

    一瞥中,是略帶寂寞的目光,但即刻,全都回歸平靜,一種塵埃落定的氛圍將他籠罩:

    “你不是說,我有‘兩顆裂腦,半顆殘心’,而且還半心求死,像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有能力去愛上別人。”

    望著對方,嘴角一抹迂執的淡笑:

    “我可能是一個人生活太久了吧,總感覺像做夢一樣,十三年一晃而過,十三年前,那時我也就十三歲,剛和雪露走散,而如今,十三歲的孩子都快長得和我一樣高了。”

    “發生了什麽事?”

    聽見這番形容,鄺寧瞬間嚴肅起來。

    這麽多年,彼此之間唯一傾訴的對象,讓周閻一開口,就能間接達意。

    在得知了雪露即將蘇醒的消息後,這位金發醫師頷首諶敘:

    “原來如此,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能利用我的地方盡量利用,通權達變還是我的特長。”

    “謝謝。”周閻沒有客氣。

    起身收拾桌上的殘餘,鄺寧又問道:

    “你的那些病症……最近還有吃藥?這兩年來有複發過嗎?”

    “沒事了,‘我們’之間現在很和平。”

    青年用了一個複數形容自己。

    臨行前,鄺寧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這一次,就帶著家人一起逃走吧,周閻,我永遠不會放棄你,所以,你也不要放棄自己。”

    “來日方長。”

    鄺寧走後,周閻孤身走出樓門,遙望遠天。

    這已經是三日來第二個勸說他逃走的人了。

    烈日下,汙染物受熱上浮,高牆外是彩色的晨昏線,火種號飛船正在以十馬赫的速度緩慢前行。

    軟屏障消失了,以太網會如何發展?社會如何土崩瓦解?靈魂將如何耗散漲落?這些,都不是周閻一個小小獵人能夠關心的未來。

    此刻,他隻在思考一件俗事。

    打開手機,點擊賬戶,他還是把借的錢全額退還,‘贖罪券’很貴,鄺寧自己也需要逃生,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麻煩朋友。

    看著火種號飛船越飛越遠,周閻想起了那個黑發少年……

    自從小涅離開後,他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一塊,但又填補了一些其他有意義的東西。

    〔新生活嗎?〕

    他以前從來不指望這個空洞的辭藻,現在,卻也在戰爭消散的一百年後,第一次認真思考起來。

    周閻想起自己蘇醒後,同樣是第一次回到地球的畫麵。

    r4戴森球空間站的生活令他十分不適,低重力的環境中,沒有固定的坐標係,三觀仿佛都隨著目光鬥轉星移,就和這裏的人們一樣,永遠說不出自己的真實觀點,頭腦都被泡騰片泡發了一般。

    拒絕了所有令人目羨的光明未來,時隔半年後,重新踏上故土。

    下半身幾乎是癱瘓的狀態,爬在椅子上,如同一個軟體無脊椎動物,就連咽口水都猶如極刑。

    冷漠的鏡頭在高空中盤旋、閃爍,從四麵八方把自己醜陋不堪的模樣散播到整個星際,把他執拗的尊嚴玩笑般的踐踏在腳底。

    但這一刻!內心終於感覺抓住了真實的東西。

    看著太陽從地平線上遙遙升起,輻射物在鉛土中閃冒異光。

    唯一遙遠的天角,幸存的一片墨綠,他隻知道,這就是他的歸宿。

    而現在,又一個相似的選擇擺在他的麵前。

    走入屋內時,周閻做出了決定。

    他要掙錢買一張‘贖罪券’,讓雪露離開地球。

    至於他自己,他的命隻屬於這裏!

    ……

    廣袤無垠的戈壁,一望無際的荒蕪碎土,就連一根草莖也無處可尋。

    裹緊那層簡直要用爛布來形容的雜色毛毯,就往逆風中鑽去。

    走一步,又被逼退半步。

    白發在風沙中染成蠟黃。

    鈉鹽……蛋白質……

    他的靈魂……他的生命……

    贏瘦不堪的軀體被狂風重重的撂倒在地上,那一刻,看著地麵上泛白的鹽晶,如一顆顆可愛的米粒,老者忍不住的伸出舌頭,想舔一口。

    低頭那一刻,硬生生製住了。

    這些鈉鹽不能幫他續命,隻能加劇他的痛苦。

    躺在原地,一次次的努力爬起,使出全身力氣,隻抬高了五厘米,又如棺材板一般重重摔倒在地。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和這片鹽堿地一般,晶瑩而潔白,同時,僵硬而脆弱。

    關節處就連一個十五度角的屈伸都再也做不到。

    他被釘在了這裏。

    遼闊的白原大地,一個顯眼的黑點。

    第十二次嚐試失敗後,他徹底放棄了重新站起的計劃。

    改為匍匐前進。

    以每次拱動都不到五厘米的速度,相信等他穿越整個延綿數百裏的戈壁沙漠,已經是一百年後的事情。

    縱使這具身體裏已經沒有太多的水分,狂風依舊無情的把僅剩的熱量從他的身體裏卷走,烈日之下,體溫來到了不可置信的二十度。

    失去了聽覺後,憑空找不到方向,隻能時隔一個小時,睜開眼去核對一次。

    潰散的瞳孔裏,強烈的光線如一根尖刺,狠狠的紮入他的意識。

    眼睛好痛……

    灼燒一般,隻是,最後一點甘潤的淚腺,也已枯涸。

    終於,六個小時後,他爬出了這片鹽堿地。

    他做的所有這些努力,隻是為了戰勝來自太陽的反光。

    卻也是精疲力竭了。

    遙遠處,日頭漸漸從大地上落下去,攪亂的黃昏化為一個繚亂的斑點,他在交錯的空氣中沙啞的呼吸著,等待最後一點力量的回歸。

    他的生命力過去頑強。

    軀體隻是一副殼子,內在的還是屬於蟲族的構造,縱使他已經四天三夜沒有進食喝水,依舊無法順利的死去。

    真正的死亡還需要多久?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膚淺的希望,陷入困苦地獄;深永的絕望,綻放違逆之花。

    到底有多絕望,才會一次次掙紮著站起?

    休息了一會兒,他繼續朝東方匍匐。

    四個小時後,他來到一個相對海拔五米不到的小坡前,撿到了一根鐵棍。

    終於,這一次,依靠著鐵棍的支持,他重新立起身體,但就在剛要邁出第一步時,腳下一個踏空,旋渦般的吸力從背脊處憑空而生。

    巨大的蟻獅從石塊中掀起!

    鋪張開早已埋伏好的陷阱,剪刀般的巨齒來到老者渺小而幹枯的頭顱上。

    根本來不及閃躲,隻能拿唯一的武器——身體,去阻擋!

    以僵化為岩石般的堅硬手臂當做支點,撐起一道弱力,卻足夠支持他那嚴重縮水的軀體,避過了近在咫尺的死神之劫。

    卻也在巨力的拉扯下,整個左臂被直接撕去。

    翻滾到巨蟲攪動的沙堆中,即將陷入死亡的沙陣,依舊用僅剩的手掌,緊緊攥著巨蟲的邊齒,咬著自己的上衣,抽筋了一般撕扯著。

    咬碎了襯衫口袋裏的玻璃試管。

    無色無味的麻蟲藥揮散而出,同時也崩斷了自己的門牙。

    那一刻,麵孔與蟻獅背上的幹屍螞蟻麵對麵,仿佛看見了自己不久的將來。

    日暮途窮時。

    一道橫衝之力突然在右側突出!

    老者被慣性掀飛,身體重重的撞倒在十米外的沙地上,如黑色沙包一般的濺起厚厚的黃風之後,又翻滾了數圈。

    停止。

    沙地中,緩緩仰起頭顱,強烈的目光朝嶙峋烈日直視而去,沒有掙紮,沒有響動。

    碩螽撕咬著,將蟻獅的身體從沙地陷阱中的生生拽出,暴露在青天之下。

    弱肉強食,這就是大自然。

    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鐵律法則。

    凶猛的碩螽大快朵頤的享用著它的戰利品,將活蹦亂跳的蟻獅一點點的拆卸,殘忍如最利落的劊子手,上顎、觸角、刺肢……活生生的拔去,愉快的吸食腹殼中的汁液。

    這時候,碩螽似乎注意到老人不明顯的存在。

    撕咬的節奏慢了半拍,下一刻,一個蹦跳,輕輕鬆鬆,二十米距離瞬間消失。

    來到老者麵前。

    夜蛾抬目,釋放微弱的信號,卻足以震嚇宿敵。

    大腹便便的碩螽一個扭頭就朝茫茫熱沙中跑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得無蹤無跡。

    老者平靜的躺在沙地上。

    斷了整個左臂,卻隻流了一柱血,仿佛這已經是他身體裏的全部水分。

    失去這些水分後,他變得愈加佝僂、瘦小,身體折疊成一個蜷蹐,看起來仿佛有一百八十歲。

    這一次,真的,山窮水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