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畸零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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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區邊緣城。

    調劑中心。

    地星環境適應所。

    慘叫聲、哀嚎聲、嘔吐聲、哭泣聲,不絕於耳。

    宛若來到了27世紀的科技地獄中央。

    “放開我!我要回去!!——”

    “我沒有生病!!我還有希望!!我不要去死人城!啊啊啊——救救我……”

    趴在地上打滾掙紮的病人,如軟泥一般被機器人拽走。

    但更多的,堆積如山的一排排輪椅固定架上,一雙雙萬念俱灰的眼,傾聽著來自頭頂大屏幕散發而下的政治宣傳。

    猶如鴻音,輪流播放。

    “來自世界各地的各位流放市民同胞們,歡迎來到地星環境適應所。在這裏你們將享受為期一年的‘克服重力’無差別人性化服務,在一切數據達標後,政府將會依照專業的評估與安排,將您分配到地星各地的七個大區,在七區領域中,您擁有絕對的生命自由權。”

    “落葉歸根,地球,是人類的共同歸屬,是每一個生命的最終家園……”

    “在這裏,提前預祝開啟全新旅程的各位,工作順利,生活愉快,讓我們在這顆美麗的星球上尋找屬於自己的光明未來……”

    溫柔而優容的電子音中,又一批流放公民“自願”走出了調劑中心。

    逆流而上。

    冷冷清清的人工處理通道。

    一雙幹枯衰老的手指出現在銀色櫃台之上,放下了兩張磨損嚴重的流民id卡。

    “給我一張‘贖罪券’。”

    沙啞如鋸的聲音響起。

    抬眸間,伴隨淡雅的芳香,售票員小姐不禁朝櫃台外多看了兩眼。

    那一刻,卻出乎意料。

    銀色西裝,墨紋領結,打理整齊的鬢角,一位萎縮成孩子般大小的佝僂老者,正用捧著一束鮮花,站在光束之下。

    讓她想起了一個叫做《最後的紳士》的故事。

    “不好意思,先生,由於天氣原因,今日的上行通道暫時關閉,而且,近期的預約名額也已經排滿了,您可以於下一個星期一,十點之後去政府網站進行線上預約。”

    “那如果我有軍官證呢?”

    說著,老者蹲下身,矮小的身體消失在櫃台的視線中。

    正當售票員正奇異老者跑到哪裏去了,那個銀灰的身影再度出現。

    老舊的綠色證件出現在櫃台上,才發現,鮮花遮擋的西裝之後,這位老者右臂的下節竟然全部殘斷了!

    但老者依舊是不願放下手中的花束,仿佛生怕鮮花沾染一點灰塵,如同抱著一位嬰兒般小心翼翼。

    看見這一幕,售票員小姐內心有稍稍動容。

    雖然平日,她每天都能看見無數身殘誌堅的流放者,但苦難麵前,很難再顧及其他,甚至笑容都是稀世罕見的,但這個老人身上,售票員小姐卻看見了前所未有的親近。

    在這個自由的時代,可以說,正裝已死,禮俗已死,老者猶如中世紀貴族般的醒目。

    假裝拿起軍官證翻看了一眼,果然是來自b1區的退伍軍人,最高頭銜是上尉。

    把軍官證重新遞歸回去,售票員一臉遺憾的說道:

    “抱歉,先生,軍官證不能通用,政府規定:人人平等。”

    或者說,認錢不認人。

    但就在這時:

    “這位美麗的女士,不知道我是否在月上城中見到過您。”

    “您曾在蘇伊區工作?經常佩戴一條藍色絲巾,絲巾上還有一個扣章。”

    隱藏在話語背後,其實此刻他什麽都聽不見,視線也一片模糊,但拿捏人類,對他而言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這件事他做了兩百年,就算讓他閉著眼都能巧舌如簧的應對自如。

    露出淳善的微笑,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這雙眼睛簡直就像是伴隨血氣而生一般,晶瑩,透亮,完全沒有厭世之人的渾濁。

    “您認識我?”

    售票員一聲驚呼:

    “不過我當時隻是在蘇伊區為政府做義工,我每個星期天都會去那裏。”

    當然,售票員不會告訴他人,她每個星期都跑到遙遠的蘇伊區去,隻是為了圍觀一場升旗儀式,以及,一個遙不可及的男人。

    “我的愛人也在蘇伊區工作,當年還沒出執勤事故前,我經常接她上下班,那種特殊藍是斯洛芬政府時期的代表色,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夜蛾繼續扯謊:

    “實際上,我曾經有幸在斯洛芬的幕僚手下工作過,那真是一個令人驕傲的年代,但因為種種因素,走的走,散的散,後來,我也被調任到偏遠高危的崗位上,和愛人一分別就是三十年。”

    一聲歎氣。

    售票員小姐不禁捂住自己的嘴巴。

    斯洛芬,這個世界的普羅米修斯男神,帶來火種與希望,卻被奸人所害。

    所有人都懷念斯洛芬,這位政客一生光明磊落,如雪一般純白無瑕。

    售票員沒跟任何人提到過,其實,她青年留學月球的時候,曾被斯洛芬救了一命,那雙眼睛,她曾經短暫的對視過一秒鍾,森寒背後,裏麵藏著一種不可輕易可以扼殺的東西,卻令人如此安心。

    從此,她就成為一位狂熱路人黨。

    但她從未參加過任何的活動、發表任何的主張、甚至群聊,她低調而秘密的收集有關斯洛芬的一切資料,在她的小小世界裏,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斯洛芬的遁世者。

    這令她倍感充實與驕傲。

    斯洛芬政府解散後,她一意孤行來到地星,成為一名政府基層工作人員。

    她願做普羅米修斯頭頂盤旋一生的孤鷹,驅趕那些貪婪的禿鷲,永遠守護帝國的榮光,直到生命的終結。

    就在這時,聽見老者又說起:

    “這些是過去式了,也沒什麽值得誇耀的。”

    “其實,我這一次回月球,隻是想在臨死之前再見我愛人最後一麵,她從來沒有看過真正的鮮花,但獨鍾大麗花的香水,所以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老者如一個老小孩一般,驕傲的捧高胸前的花束,但下一刻,風雅的眉梢又黯淡下去:

    “不過可能要等下一次了,我用不來那些先進的預約機器,過去老伴總是調侃我,說我在工作方麵雷厲風行,在科技方麵卻一竅不通,不懂得靈活通便,或許這就是我的性格吧,我總是專注於眼前,一生隻做一件事,隻效忠一屆政府,也隻愛一人,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切,我永遠不會放棄愛她。”

    浪漫至死不渝,聽見這個故事,售票員內心不禁感慨。

    “那麽,謝謝,再見。”

    老者說了三個詞,便轉身離開了。

    下一刻:

    “請您等一下!這位……同誌!”

    售票員小姐從座位上站起,再一看那雙皓眸,已經化為激動、敬佩與崇拜:

    “或許,我能幫到您!”

    “這是我愛人最喜歡吃的點心。”

    老者從口袋中取出一顆精致的糕點。

    “不不,我不能收您任何東西,安那其之火永世不滅!為軍人服務是我的榮幸,這有一張放行證明,等雪停了,您可以拿著這個去第三通道口,那裏偶爾會有缺席的空位,如果運氣好的話,您就能當場接替,隻是稍微要花點時間守在那裏。”

    ……

    浪漫是一種麻藥。讓人自以為是。

    現實是一杯苦酒,讓人難以下咽。

    而他,是一枚毒羽,混跡最纖細的裂縫,超然自逸。

    走出調劑中心,刺眼的光芒再度刺痛了他的神經,放下手中的大麗花與id卡,風雪飄搖間,他瞳眸的顏色在雪霧蒙蒙中迅速變化,一睜一眨間,由湖藍化為純黑,瞬息混沌起來,如死人一般的擴散著。

    就在這時,一個黑色的陰影遮擋在白日之前:

    “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

    “但現在沒事了,我們走吧,一起回去吧。”

    刀疤臉的瘋子溫柔的將老者連同花束一並抱起,朝著荒蕪的偏城走去。

    就在這一刻,冷冽的空氣中,夜蛾那僅剩的嗅覺間,憑空出現一絲熟悉的氣息。

    激發封存多日的回憶。

    老者抬眸朝著雪霧街都的盡頭遙望而去,紫色的花瓣隨風消逝,霏雪皚皚間,他猶如看見了幻相。

    ……

    “這是打包資料,裏麵記載的都是範圍內的抓捕對象,但要狩獵的具體數量無法統計。”

    鐵幕冰冷的低吼聲傳來。

    極地的冰雪城鎮。

    一條條壯闊的索道纜車通向巨大山穀的天頂,震撼心魂。

    雪暴侵襲的大街上,依稀浮現四個身穿登山靴、佩戴防風鏡的人影。

    正路過一塊雕刻著宇航員頭像的石板,安那其夢想徽下篆刻著一段耳熟能詳的文字——

    【舊夢在此終結,星程由此開始——走向真空,走向偉大。】

    “真是懷念呀,我現在看著這鬼地方還是想吐。”

    綠約克搓了搓手臂。

    望向遠山上的通天大廈,是斯洛芬的私人碉堡。

    而就在這座宏偉大廈的背後,一根在風雪中時隱時現的“絲線”,仿佛餘光中揮舞不去的發絲一般,連接天地盡頭——

    太空電梯。

    雪道前列,一排舉著武器的巡差機器士兵整齊劃一的路過,寂靜蕭寒中,全街沒有一個人影。

    他們幾個直立行走的正常人類,猶如前來探監一般。

    鐵幕將文檔轉輸到周閻的墨鏡投影屏前,粗狂而低頻的聲音在風雪中持續大吼著:

    “雖然我從小就知道,蟲族企圖顛覆星盟、毀滅全人類的陰謀。但它們的狡猾程度可謂是滴水難消。時至今日,研究所還在向我們這種邊緣獵人求助,看得出精英們也拿那些蠻蟲無能為力。”

    “所以,追蹤任務就全靠你了,芬裏爾。”

    “這就是星盟提供的相關線索?”

    黑發青年一個蹙眉,目光從寥寥幾頁的信息中一一劃過。

    【蝕屍鬼】【雙麵鬼】【劃水鬼】【白額鬼】……

    這些充滿中二感的名字……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兼職了捉鬼道士。

    還有資料裏所顯示的詳細信息,無一例外,全部都是攝像頭捕捉的模糊圖像,搭配著簡短的文字描述,頂多是長了幾條腿、幾個胡須,身高體重各種稀奇古怪的表述……

    一眼都能看明白的、毫無二致的信息。

    尤其是資料的最後一頁,幹脆直接連照片和簡介全都化無!一個孤零零的【獵人鬼】的稱呼,以及【鱗翅目】的含糊界定。

    開什麽玩笑,還不如給他一張白紙。

    “這沒辦法,蟲鬼一直來無影去無蹤的,而且,你看這最後一隻。”

    鐵幕差強人意的解釋道。

    “內部人士都稱它‘蝴蝶獵人’,是真正的獵‘人’,獵殺人類!據說它從未失手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它殺死了迄今為止的所有目擊者。”

    “冷血動物。”

    狼女的聲音傳來。

    陰寒在這一刻凝固,創造古怪的氛圍,下一秒又化為稀疏平淡:

    “總之,芬裏爾,現在你明白研究院出高價聘用我們的原因了吧,但就別說是抓間諜,就算是蟲族大軍壓境了,不也是小意思嘛,頂多是把戰場從森林換到了城市。而且,我們還能一路享受所有的城區服務呢,白吃白喝白住,順路再做做劇本殺直播,金豆子化為流星雨,四麵八方的朝地平線的砸下來。”

    “多好的時代,多好的工作。”

    “我可沒時間在這裏虛耗,快說吧,我們這次的追捕目標是哪個?”

    周閻冷言道。

    “暫先不急,我們公布的直播正式開播時間是在兩天之後,為保證期間過程的精彩與順利,在這之前還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專業方麵的工作就都交給我們的天才實操師——綠約克吧,畢竟我們可是職業團隊。”

    “老板,這點你絕對放心,捕風捉影我最在行,沒有風動能逃過我的手掌,這次我整整帶來一萬個dick指針錨點,絕對能檢測到這群蟲豸的一舉一動。”

    “聽見了吧,芬裏爾。”

    鐵幕一聲確信的冷笑,拍了拍這位黑衣青年的肩膀:

    “看你的臉色,前段時間和女人玩狠了嗎?我可不是那種望山跑死馬的老板,趁綠約克追蹤到新的線索前,好好休息吧。”

    “哼,北山野人。”

    來自狼女的吐槽。

    奚落的氛圍環繞著,但繩索已經叩在脖頸,這些掮客陰謀得逞,把柄在握,絲毫不畏懼他會逃跑。

    垂死掙紮也再無意義。

    棕眸中閃過凶光,周閻握緊手中的控製器,但他可不會聽天由命。

    四人踏進一幢先進而高大的門店,溫熱鋪麵,華麗的光澤瞬間將寒軀籠罩:

    “看!多麽豪華的環境!隻有替政府辦事才能享受到這種殄靡的福利!”

    “嘿嘿,好好體驗頂級的特權服務吧。”

    “咚——”

    伴隨著遙遠的鍾聲敲響,號召著夜晚的降臨。

    盡管,暴雪中的天空還是一片混白,但一切界定都是斯洛芬設下的規矩——

    十七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永遠的黑夜,永恒的宵禁。

    這一刻,身印安那其圖騰的機械士兵已將整座冰雪之城封鎖,整個街道的角落化作死城一般的寂靜。

    遙遠處,數條山脈在鍾聲的衝擊下,正發生著雪崩。

    據說,斯洛芬本人最喜歡觀看雪崩,每日黃昏之際,就會坐在城堡的最高樓頂,一邊練書法,一邊欣賞風景,但要斯洛芬本人說:老子才沒有這麽無聊!

    坐在自己獨屬的觀星露台上。

    他們都是一個個“坐井觀天”之人,他們的權力來自一條條平穩運行、互不交錯的星軌,一旦出現超出孤獨的越軌,唯有隕落的命運。

    這裏,是他困執一生的“井”。

    機器人阿莫西舉著掃帚,來到露台前,開始了每日固定的掃雪工作。

    就算觀天之人已經沉睡。

    一眨一眨的呆萌表情,先從露台的最邊緣掃起,以往,這時候,這塊黑色的屏幕上還會倒映一個銀白色的身影。

    伴隨著一個人的華爾茲,一個人的黑白棋,那個如月亮般的男人,閉著眼,飛雪吹拂他的每一片羽睫。

    他待在自己的碉堡裏,雪原與他融為一體。

    月亮上是沒有雪的,一年四季都是黑夜。

    相信每一個來到地球的人,在看見一片無足輕重的雪花的第一刻,都會不由自覺的發出最原真的驚歎。

    阿莫西知道,自己的主人喜愛每一片雪花,捧著一杯雪花走入了溫室,阿莫西走到一個小巧的盆栽前。

    悉心照料下,蘋果樹的小苗已經冒出新芽,機器人將雪水倒入了花盆裏,係上圍裙,烘幹了腳丫,打掃無人歸家的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