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畸零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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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跑到前線來像什麽樣!還帶著兩個拖油瓶!”
“把她給我抓起來!她是布爾什維克派來的間諜!”
“我限你在五分鍾內離開此地,不然我就要開槍了!”
“這次是軍機重地!豈是容婦女兒童嬉戲打鬧之所!”
灰白色的街景,記憶中低矮的視線,把大人的天空與小孩的天空劃成上下兩片。
他在自己的世界裏呼出一口白氣,把僵凍的麵頰從深埋的圍巾中抬起。
這一刻,看見了一雙清瘦又紅腫的手。
發白的指節正緊握著一個孔蓋方盒,對角線之後,長巾遮掩的劉海下,都沒有麵孔。
但他依舊認出了,這人,正是他的母親。
母親回來了嗎?
踮起腳尖,昂看四周,遠天處,是北方特有的霧靄蒙蒙的夕陽。
這個地方他熟悉。
再一看,人群湧動的四周,路過的大人們全部沒有麵孔,得到答案——
果然是在夢境裏。
日薄西城,嚴寒將至,母親的熱情依舊為減,或許是這個冬天裏唯一帶有溫度的東西了。
“他不在這裏,你走!走開!”
“都說了,少尉不在軍區!固執的瘋女人!”
崗亭的士兵一直試圖驅逐他們,若不是看著他們那一點點凸顯的身份,相信士兵早就開槍了。
無奈隻能走到了街道對麵。
他們一直在等,等到夕陽下山,失去了人興的冷清街道,汙濁暴露無遺。
雪印泥濘,渾濁的翻漿,一片狼藉。
愛,究竟是什麽?
永不放棄?還是犧牲自己?
一直沒能想明白的問題。
他想,他或許應該開口,這時候,贏瘦的女子轉過身去,離開了街道。
張開一半的嘴,最終沒有閉合,默默低下頭,他又一次被遺忘了在原地。
這種情況,自來到戰區以來的一年以來,經常發生,並且越到最後之刻越是頻繁又倉促。
以往每一次,他都會窮追不舍的自己跑回去,麵對母親失魂落魄的表情,妹妹驚恐擔憂的目光,直到最後一次,被母親親手委托給了孤兒院,才知道:
原來並不是意外。
其實,他早就應該發現的,他們的母親就快要崩潰了,但總懷揣著固執的幻想,總以為母球就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堅強的依靠,最本事最美麗的女人,忽視了母親本身的痛苦,忘記了母親也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
所以,縱使被拋棄了也怨不得誰。
隻怪自己太弱小,太無知,太不懂事,沒在關鍵的時候站出來幫忙,反而因一個個幼稚的念頭,一次次的拖累了母親,還害得妹妹陪他一起遭了殃。
這一次,他沒再追上去。
想著,沒有了他這個拖油瓶,母親應該會輕鬆很多,或許就不會再拋下妹妹了。
遊魂一般的行走,不知去往何處。
清醒之時,他便一直害怕做夢,夢境比城市更加嚇人,因為城市裏已經沒有他的親友,夢境裏這些人都還活著……他沒法扣心自問。
如何才能走出這個夢境?抬眸張望,試圖尋找喚醒自己的方式,即使是付出刺痛自我的代價也好。
就在這時,猛烈的爆炸聲從遠方傳來。
城郊的房屋失火了,熊熊的烈火將半邊寒暮籠罩,正是他家的方向!
一刻不停的追上前。
火光之中,這一次,他看見了真相。
正遭售□□的街邊商鋪,從混亂的人群中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
那個瘦小的女子抱著一塊拚命偷到的麵包,下一秒,槍聲響起。
他眼睜睜看著母親摔倒在了血泊之中。
來不及嘶吼,觖望間,那個開槍之人,正從遠方一步步的走來,視線中唯一有麵孔的存在——
是他自己?
是長大後的自己。
是他自己殺了母親?
心髒好痛,整個人都要撕裂一般。
那他現在又是誰?
正要望向水灘中自己的倒影,背後一聲稚嫩的童音貫耳:
“哥哥!——”
呼吸戛然而止,回眸。
同樣的地方,時隔三年,他繼失去母親後,又遺失了妹妹。
疼痛愈演愈烈,他快要想起一切。
“哥哥,你是來接我了嗎?”
一片火光之中,身穿布拉吉長裙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走來,下一秒,牽住了身邊一個白發白衣的小男孩的手。
這個白發白發的男孩,玲瓏骨架,女相男身,完全陌生的麵龐。
麵帶微笑對身邊的女孩說道:
“我們一起回家吧。”
牽起女孩的手,二人轉身朝著濃霧中走去。
“他不是你哥哥!我才是!雪露!別跟他走!”
呐喊著,不顧一切的朝著沼澤深處追逐而去,腰上的珠璣瑪瑙與鈴鐺串鏈發出清澈的撞響,身前後的屋克吞(銅鏡)散發渾濁的光芒。
薩滿鼓的鼓點聲靠近了。
……
躺。
平靜的躺。
紫色大麗花在寒霜中變得更加冷媚妖冶。
這裏將是它生命旅程的終點,也是最後的葬禮,沒有哀樂,沒有故人,隻有它自己,或許,真能在這片永久凍土上與世長存。
緩緩閉上結霜的睫羽,放下了肩膀上的整個世界,它獲得了內心深處的平靜。
耳下,是冰川淌動的世界。
億萬年間,冰河從未停止跳舞,哢嘰哢嘰,舞步在暗中徘徊,一個小時分的踮腳——他墜入了純粹夢幻的藍水。
大自然替他開了一個“先河”。
水壓貫入耳朵的那一刻,失去聽覺的大腦竟然感受到了介質傳遞的響動,一個短短失重的瞬間後,一切激情再度消失,靈魂墜入無法擺脫的柔弱之中——
死亡包裹的絕望。
來不及抬眸,又被河底的甲醛氣泡撞擊得急速上浮!
顛沛流離間,裂唇率先輕吻到了空氣,冰冷戳穿肺泡,炸開滿眼的神經!
衰老腐朽的身體,過度激悅的情緒,心髒承受不住的劇痛起來,但身體的唯一目標就是活著!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掙紮,撲騰,朝食欲的方向,身體來到岸上的那一刻,狠狠的撲咬上去!
化為猙獰的狂態!
血!!——
他的鈉鹽……他的生命……
通天徹地間,一切都複活了。
聲音進入他的耳朵、空氣進入他的鼻子、溫水滑過他的舌尖、以及,母親般在皮膚上溫柔的撫摸……無數的感觀,轉化成神經電信號,直達大腦,一瞬間五感全通!
他真想把這人活活咬死!把血肉一片片的全部吞進肚子!
直到下一秒——
一咬,咬不動。。。
不願放棄。
繼續如暴走野獸般來回撕扯,整個人陷入癲癇的痙攣。
依舊是咬不動……
理智在這一刻重回了大腦。
五感又陷入麻木。
原是,早已無牙。
那些屬於人類身體的牙齒,在戈壁灘渡難時,撕咬蟻獅屍體的中途,一個個的接連崩斷,其餘的,也在這些天裏自然脫落。
他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處鋒利的器官。
可還是不舍放下這飛到嘴邊的美食,其實上,他隻要說出一個字,這個獵人就會乖乖聽話,成為他的傀儡。
偽裝、交談、遊說、說謊,猶如遊戲一般,全部隻是達到目的的手段。隻要一句話,就能換得世界上最堅硬的靈魂下跪。
擁有這種特權,就是這般的驕傲。
但這一刻,最是平庸的食欲卻拖了他的後腿。
渾身血液被瘋狂叫囂的胃囊抽幹,肚子的底部越來越沉,壓著他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顫抖著身體,著急的伸出舌尖。
饑餓超控著他勤懇的吮吸起青年手指上殘存的鹽粒。
解渴,不論如何,先解渴。
這血肉的香味實在太誘人,仿佛最甘甜的乳汁,夜蛾控製不住自己。
就這樣,任憑他舔便了整張大手的正反,把冰冷麻木的舌尖舔熱,把燥熱不安的大腦冷卻,這位獵人竟沒有全程製止,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
三分鍾後,戀戀不舍的鬆開了唇口:
“看來……你還是變成一顆ftd廢腦……(額顳葉癡呆症)”
語氣中多少帶著些無力,他消耗半條命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挺到今日,宛若花光了全身家當,終究是沒有救活那隻叫做沉沒成本的貓咪。
不想再浪費自己寶貴的身心,這一刻,老者負過身:
“你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
這句話倒是說得十分實誠。
語言的力量不可估量,事到如今,他的言語對周閻的影響巨大,而周閻,對他的影響也不容小覷。
永不相見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原來,一直是你在我的大腦裏叫囂著。”
星河浮冰上,屬於老者聽不見的惡魔低語。
就在老者負過的背影之後,一縷桀驁的煞笑,東馳西騁的這一夜,尋香之人終於是順著這縷飄香,找到了背後的始作俑者。
“小蟲子。”
裹起衣物,還對危險降臨一無所知的老者準備起身離開,正當這時——
〔這人在做什麽!?〕
強行掰正的麵孔,那個獵人掰開了他下唇,將兩根手指伸了進去!
河水帶來的溫度,在寒風中走散。
它感受到獵人的手指在它傷痕累累的牙齦間遊走,激起陣陣寒顫與困難的白霧。
“為……”
純粹密境的深空之下,如大麗花般層層疊疊的無限壓迫感,看清極光背影下的唇語,宛若七千年前的濃鬱詛咒:
“不論你裝得有多像,但這雙眼睛,都跟死人一樣。”
難道,周閻已經恢複記憶了!!?
這是屬於獵人的陷阱?
扮豬吃老虎,欲拿它撒氣,還是……在出租屋潛藏時,周閻早就已經發現了?那份溫熱的偽善背後,是障眼法、連環計,為了反其道而行之,控製自己?
種種猜忌。
無法分辨。
下一句,就直接斷念:
“雖然我沒見過三級體,但我曾經年累月的和披著人皮的怪物打交道,所以擁有我自己都無法剔除的直覺。”
“你,也是一隻怪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