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遺詔橫出,自苦璧人心事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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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酒樓,孟遠如約而至,華麗的雅間內,鬢發如霜的李樞相等在哪裏,明亮的陽光照在他半個身子上。

    孟遠第一次如此凝視李樞相,驀然間才發現,這位官家頗為忌憚的權臣,也蒼老憔悴如此。

    見孟遠來了,李樞相即刻屏退了左右,請孟遠坐下。

    “聽聞寧清侯與皇後娘娘自幼姐弟和睦,此次娘娘能脫罪,怕是侯爺勞心受累了吧!”

    雖是客套話,卻也道出了自己歸京後種種事件都與他位高權重的李樞相有關,他稍微運作,便可置自己於傾覆之險,言語之間盡是示威和警示。

    可孟遠也並未有多餘的言語,隻淡淡回到:

    “有勞李樞相掛念,所幸上天庇佑。”

    李樞相知曉眼前的後生並非池中物,即使聽懂了自己話中意,也不會亂了分寸,便也徑直道:

    “經此次宮中的符水一事,侯爺應當知曉皇後娘娘在宮中的處境。”

    隻此淡淡一句,孟遠便心頭一警,原來此番約自己來此赴宴,意在皇後。

    孟遠不覺握緊了手中酒杯,身子也直了起來。

    好容易才從符水事件中將家姐抽離險境,此時這個權勤朝野李樞相若是再次出手,孟遠自問無把握能再護她周全。

    即使心中,麵上卻不能露怯。

    “皇後娘娘自有官家的庇護,我等臣子不好妄議天子家事。”

    李樞相見孟遠應答自若,便笑著飲了一杯酒道:

    “寧清侯到底年輕,殊不知天子家事亦為國事,當年高太皇太後在世之時,為官家擇了另姐為後,可也知曉官家並不屬意如今這個敦親溫厚的皇後娘娘。”

    孟遠聽他此言,雖說滿朝皆知官家寵愛劉婕妤,可如此言論確實損傷家姐的體麵,便立即道:

    “李樞相怕是失言了!”

    “身為臣子,我方才所言確是越矩,可若是身攜遺詔臣子,就不得不置喙一二了。”

    遺詔?太皇太後已經故去一年有餘,從未聽聞遺詔之說,為何此時李樞相會有此言?

    可以他李樞相的持重老成,卻不會品控捏造遺詔。

    見孟遠稍有惑色,便知他心中已經亂了些許方寸,李樞相便屏退了侍從,從袖子裏掏出一份繡著薄雲的絲製綾錦,對孟遠道:

    “天皇太後殯天前一晚曾經召見老朽,曾將這道密詔交於我。”

    孟遠見李樞相將他遺詔攤開在桌麵上,一眼就看見那紅色大印赫然蓋在上麵,而李樞相則將這遺詔微微推向孟遠,隻見上麵所寫:

    “官家幼時,吾欽定孟氏女為後,然今日,身後事不可測,他日如有外戚亂朝,或帝後離心離德過甚,可憑此詔書廢後新立。”

    原來,那太皇太後也知曉官家與他離心離德,對她所選定的皇後也心存不滿,所以擔憂家姐對官家的冷淡心生怨懟,長久易心存妄念,勾結前朝,培育黨羽,形成漢初時的外戚亂政之勢,所以立此遺詔。

    高太皇太後要防的正是他姐弟二人。

    可憐自己姐姐在後宮中安分守己,對官家的冷淡不僅無一絲怨念,反處處體諒 ,一向戰戰兢兢,誠心侍候官家。而自己也恪盡職守,對官家盡心盡力,在朝堂上也一直潔身自處。

    饒是如此,還有一紙詔書如劍一般時時懸在他姐弟二人頭上,不僅如此,如今這詔書在李樞相手裏,那意味著家姐的命攥在了他的手中。

    在孟遠望見遺詔後沉思之際,一旁的李樞相知孟遠此時必理定如遭雷轟,便冷笑道:

    “寧清侯爺當知此詔書的分量。”

    孟遠知曉,李樞相此時擺宴邀請自己,還主動拿出詔書,看來並不想真的公開這份詔書,隻是要用這份詔書在自己這裏換點什麽,但也不必立刻挑明,顯得自己被拿捏住了的窘迫心境,便隻道:

    “樞相既知當今娘娘不對官家心意,為何不將此詔書公開,替官家換一位皇後,也算替先天皇太後成全官家的心願?”

    “哈哈哈,寧清侯爺果然臨危不亂,隻是眼下並無詔上所說的外戚亂政和帝後離心之事,我如何能公開這遺詔呢?”

    雖然推說得冠冕堂皇,但孟遠知曉,他李樞相之所以不輕易公開遺詔一則是不願惹官家覺得他自恃老臣之身份,拿先前與之離心的太皇太皇之詔替當今天子做決斷;二則是因當今皇後娘娘足夠本分,未有勾結前朝之意,如果此詔一出,新後人選他李樞相也不能左右,屆時,定會有新勢力借此機會重構朝局,則會有更不可預料的局麵。

    所以,李樞相才拿著這遺詔邀自己赴宴,看來家姐暫時並不受這份遺詔的威脅。

    想到此,孟遠便也直接對正飲茶的李樞相問道:

    “那不知今日為何將此遺詔展露與我?又打算將這份遺詔留到何時?”

    見孟遠有開門見山之意,李樞相這才放下茶盞,微微笑道:

    “此番,隻不過見皇後娘娘在宮中受委屈,卻又如此識大體,著實委屈,老朽實不忍侯爺和皇後娘娘受這道密詔的轄製,欲將這道密詔暗自交於侯爺處置,也算了卻多年來一直壓在我這老頭肩上的一樁心事。”

    見他也長驅直入,孟遠便也言簡意賅地問到:

    “多謝樞相成全之意,隻是不知樞相又有何所求?”

    “哈哈,侯爺真是折煞我也,老朽已是槁木,哪裏還能向侯爺有所求,隻不過我見侯爺年輕,又見娘娘溫厚,少不得在告老還鄉之前多兩句嘴,討一討人嫌罷了!”

    見李樞相又開始賣起了關子,孟遠隻好也賠笑道:

    “不知樞相有何賜教?”

    “也不是賜教,隻是我見侯爺如今是天子近臣,助官家複青苗,又助西北軍防,堪稱得上鞠躬盡瘁!”說罷,歎了口氣,又一副關心之態地對孟遠說:

    “隻是朝中妒賢嫉能之人頗多,此番皇後娘娘遭人暗算,雖說最終吉人天相,卻也不得不讓人後怕啊!”

    孟遠聽著,心裏冷笑一聲,隻夾了一著肉脯放進口中,輕輕地嚼了嚼,漫不經心地道:

    “樞相果有體察之心,隻是不知依您隻見,我和娘娘該當如何?”

    李樞相正等著孟遠這句話,便娓娓道來:

    “侯爺年輕,前途不可估量,隻要娘娘在仁明殿中坐一日,侯爺的恩寵也就在一日,侯爺和娘娘可以恩寵無限,孟氏門楣的也得榮耀如日月。”

    說罷,李樞相端起酒盅,又道:

    “可若是萬一娘娘在後宮中有何閃失,那時侯爺越受聖恩便越護不得娘娘,不僅如此,侯爺怕也會受牽連。”

    孟遠聽了心裏直歎,如不是官家忌憚他們這些元祐黨人,自己又因何能得以成為這監聽司的統領?自己的恩寵不是家姐皇後身份所帶來的恩蔭,卻倒是拜他李樞相等人所賜。

    這一點他李樞相如果不知道,今天也不會帶著這遺詔來見自己了。

    孟遠不願再同他兜圈子,便將那桌上的遺詔沿邊卷起,推到李樞相麵前,問道:

    “李樞相所言及時,隻是聖意非你我能斷定,皇後娘娘和晚輩隻能一心一意侍奉官家以求周全罷了。”

    “侯爺忠心,朝中豈有不知的,隻是眼下朝局尚不明朗,侯爺如欲皇後娘娘穩居宮中位,依老朽所言,唯有效仿當日司馬相公退居洛陽之舉,隱退自保,再伺機而出。”

    兜兜轉轉半日,終於說出了他今夜宴請的目的,他是要拿手中的密詔來逼自己遠離廟堂。如此,方能剜去官家心腹,給他們元祐舊黨人贏得喘息之機,騰出手來,應付章惇等人,進而製衡官家。

    見孟遠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李樞相便喚自己隨身侍從進來,那侍從一進來,看了李樞相的眼神,便也會了意,拿出一份擬好的劄子遞到孟遠身邊。

    還沒等孟遠打開,李樞相便開口道:

    “這是我替侯爺擬好的上請辭官遊曆的劄子,隻待侯爺自己署名蓋印了,這劄子本就需要呈報中書交於我手中,侯爺可以直接交於我府中,屆時我自有辦法讓這份遺詔永不見天日!”

    說罷又將那份遺詔慢慢收到袖中,起身走了,將那份未署名劄子和孟遠一同丟在清風酒樓裏。

    趁車歸家的孟遠揣著那份劄子,一言不發,得知始末的任羽也並見侯爺如此,便知曉他心中煩悶,也不開口去同孟遠商量此事之主張,隻待明日,想必侯爺他心中自有斟酌。

    孟遠坐在車內,聽著車轅轉動的聲音,默默地想到,這一身官袍本是為護衛家姐安危所穿,而不想倒成了累她身名之物。

    如今朝廷中忌憚自己的人多,而體察自己心意之人少,孟遠此前以為官家對家姐淡薄寡恩,而經曆此次後宮符水一事,孟遠也隱隱覺出,官家似乎並沒有太過於冷待家姐這位皇後,不然當日朝中有人上請廢後之時,官家早借機廢後新立了,自己哪還有機會救家姐於危難之中。

    而李樞相袖中那一紙遺詔卻似暗雷,保不齊哪天就能引爆,屆時,就算官家還顧念舊恩,也不會為了她公然棄遺詔於不顧,去擔一個不孝的罵名。如若家姐被廢,自己也將困於虎狼穴中,官家為了朝局,恐怕也難周全。

    今日李樞相笑裏藏刀的威脅雖讓人心中難堪,但李樞相之所以敢做的如此露骨,便是早已推己及人地替孟遠想過了,一份劄子換一份遺詔不算虧。

    正當孟遠左思右想之際,任羽在一旁說到:

    “前方是林府的車。”

    孟遠掀開車簾,看見車外坐的不是林府的管家而是一個小廝,便知車內並不是林典成,這麽晚還出門的,十之八九又是是清樂,便命人停了車,上前問好。

    孟遠走到車前,隻見清樂探出身來,如瀑青絲隨腰身散在淡青色的鬥篷上,映著月色和燈籠的光,甚是動人。隻是臉上卻並不似平日裏都展著神氣,似乎有些心事。

    清樂下車見了孟遠,便立馬收了收臉上的陰鬱,走近笑道:

    “侯爺披星戴月,公務繁忙之極。”

    “我應邀赴宴,清樂你為何也夜間出行,可是家中有什麽要緊之事?”

    “並無甚大事,之因我隨行入夏在際,事務繁多,尚宮門正拉著我去學習禮儀呢。”

    見清樂言語並無平日說笑逗樂之意,孟遠以為清樂是日間過度勞累所致,便也不多言語。於是兩人便互相道好後,各自回車內,匆匆歸家了。

    可孟遠不知,清樂今日如此並不是勞累所致,晚歸也並非是因事務牽絆,而是被章惇請入府中。

    清樂在車內,同孟遠一樣,心煩意亂,不停地想著今日章惇對她所言。

    回到家中,清樂有氣無力地進了閨房,梳洗過後,並不想上床休息,隻在房中坐臥不安,清樂推開窗戶見爹爹的房屋還亮著燈,便向那邊走去。

    叩門進去後,清樂見林典成還在研讀西夏邊境風土之書,便知曉爹爹在為出使夏做準備。

    林典成見清樂來了,便放下書,輕輕對清樂道:

    “過了二更了,清樂你怎麽還沒歇息啊。”

    清樂見爹爹言語間一改往日的嚴厲,多了幾分慈愛關心,又想起今日章惇對自己所言,不覺眼圈一紅,委委屈屈坐到林典成身邊道:

    “爹爹,此次出使可否求聖上恩準,咱們也帶上姐姐。”

    林典成見清樂如此,以為是小女兒舍不得姐姐一人在家,便說:

    “此次西行最多幾月便回京,且你姐姐已經奉了尚宮之命,在準備除夕宮中聚飲祭祀等事宜,此刻不能隨意出京。”

    聽爹爹如此說,清樂知曉,看來那章惇已經早做了準備,不給你自己退路。

    見清樂半晌無話,林典成便對親故也說:

    “夜間寒冷,你穿的這麽單薄,當心著涼,你姐姐屋中最是暖和,你同她睡去吧。”

    見爹爹如此安慰自己,清樂不再多言,便請安退下,推到門口,清樂又轉身道:

    “爹爹可否考慮過辭官歸鄉?”

    見清樂提起讓自己辭官的話,林典成以為清樂性子,想在出使歸京後辭去宮中司樂一職,故意試探自己口風,便笑著回清樂道:

    “爹爹早就想去鄉下漁樵耕讀,隻是你和你姐姐都還未出閣,我還要憑著這一官半職給你們選好親事,才能去逍遙自在,含飴弄孫啊!”

    清樂見爹爹說到親事,便也吐了吐舌頭,出去了,林典成以為女兒家害羞,便也不去理會。

    清樂回到屋後,熄燈躺下,不住地想著在章惇府上的事,又想到自己如果應了這事,便三年不能歸京,且生死前途尚未能卜,那與孟遠又如何能有將來之想呢?

    那邊孟遠也如同清樂一般,在床上反複思量得失利弊,可謂侵肝入腸,奈何局勢迫人,又能如何?隻待明日自見分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