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訣別相送,仁明午寐見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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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的使團在紫宸殿上林立,一殿送行的朝臣都在等著出發的吉時。

    而章惇在殿上靜立,眼目時閉時開。突然一旁有人來報,入夏隊伍中少了一人,而那人便是準備送入夏的暗探甘茴。

    章惇沒有驚動官家,隻讓人再去宮內宮外查看此人消息。

    此時,出行入夏的隊伍中,清樂焦急地尋找姐姐清言的身影,今日本約好來此為自己送行,自己這一去,歸期無望,生死未卜,姐姐怎麽會缺席如此重要的場合?

    清樂焦急在殿上尋找姐姐的時候,無意中瞥見了遠遠站在官家身旁的孟遠,見他神態雖平靜,可目光卻總是輕輕撣落在自己身上。

    清樂立即移開目光,但卻也不經意間臉紅低頭,這一低頭有嬌羞,愧疚,更有無奈。

    羞於女兒心態,愧於有所隱瞞,更無奈於自己今後的命運恐怕再難與他赴今生所約。

    不一會,清樂忍不住又抬頭看了孟遠,隻見孟遠臉上的形容似乎也如自己一般,複雜又難以表露。

    二人在莊嚴的大殿上,在華服冠帽的錦繡之中,暗暗神傷卻又各自堅毅。

    吉時到了,清樂終還是要踏上入夏的這一步。

    入夏隊伍走到宮門外後,隻剩一幹護送人等隨行。孟遠請命護送隊伍至宋夏邊境。

    在宮門外,等待已久的清言終於等來了爹爹和清樂。

    清言未能及時趕來送行是因為受了甘茴的臨終囑托,不得不忠人之事。為了快章惇一步,清言在拿到甘茴的書信後便立即跑出宮門,來到高良江的香料鋪子,將甘茴的信送到他手中,並催促其即刻棄鋪逃命。

    完成好友所托,清言來到入夏隊伍必經的途中等著自己爹爹和妹妹。

    看到護送隊伍,清言欲走近,卻被護送的侍衛擋在隊伍之外,清言便一邊跑一邊跟著入夏隊伍,尋找清樂和爹爹的身影,可清樂可林典成此時已經坐在車內,看不到奔此來送行的清言。

    所幸孟遠認出了清言,知她定是為了來送她爹和妹子,便差人告知坐在車內的清樂。

    清樂聽了,立即撩開車簾,看見姐姐跑著為自己送行,想立即想跳下車,可又被林典成拉住,告誡她不可失禮。

    看見清樂撩開車簾,清言便趕忙跑到清樂所乘的車旁,清樂和林典成都探出頭來,林典成呼叫清言回去,而清言則看著清樂,心中想告訴清樂不要留在夏當暗探,不要顧念自己,可是此刻卻隻字不能開口,隻能望著探出半個身子的妹妹,一邊搖手,一邊流淚。

    見姐姐揮淚如此,清樂猜測到此刻姐姐大概已經知道自己此行被章惇威脅做暗探的內情。再看姐姐不顧旁人眼光,拚命奔在車旁,朝自己搖手,便知曉姐姐的意思,清樂也不禁淚眼婆娑。

    姐妹二人,一個奔走至繡鞋蒙塵,一個扶轅至人影如豆,心意兩知,卻隻能無言直到天各一方。

    馬上的孟遠見此狀,不禁有些震動,他不知曉為何這短暫的分別能讓這姐妹二人如此悲傷動容,心中也隱隱覺得不安和悲涼。

    使團入夏這些時日,如若自己在京中的所謀未能功成,那這一次送別清樂便可能是生離或死別。

    想到此,孟遠忍不住再走慢些,想晚點到達宋夏邊境,也晚點回到那四方的京城之中。

    而在這四方的京城之中,終於送走入夏使團的哲宗又坐在那方舊書案之前,翻看這幾日積累的劄子。

    據大理寺報,鄧璋鄧尚書的審理已經完畢,其涉罪名清晰,挑動叛亂、構陷將帥、刺殺皇親和謀害皇後等,但是刑罰卻難定,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敢亂對這個前任兵部尚書定罪論處,於是便到哲宗這裏上請明令。

    麵對這份奏請,哲宗推開那些落井下石的劄子,思慮良久,最終有了決定。

    次日,鄧府將會接到這樣的聖旨:革鄧璋官職,發配其至慶州邊境,查抄鄧府,收回其祖上誥命榮耀,而其子鄧之綰因複推青苗有功,且未參與其父罪行,繼續留用朝中。

    哲宗處理完鄧璋的案宗後,準備稍息片刻,劉瑗稟告皇後娘娘到,哲宗想起前幾日皇後病了自己也一直未能抽出空去探望,這會人家自己倒先來了,便撤了劄子,坐坐一旁的方凳上,等皇後進來。

    孟染鮮少踏足哲宗的辦公大殿,此次來訪也是特意悄悄在殿外等了哲宗歇息時間才讓劉瑗通傳。

    文德殿內的哲宗聽見未伴環佩聲響的輕盈步伐,便知是孟染進來了,隻見她一身淺色衣裙,外隻著了一件櫻桃色的褙子,正微彎嬌瘦的身軀給哲宗行禮,顯出剛梳成的同心發髻,幾片簪花點綴,一隻鳳釵橫飾,甚是大方悅目。

    哲宗命其起身落座,問其身體如何,所來何事。

    孟染便命侍女迎兒端來一個青瓷酒壺,對哲宗道:

    “這是今秋時節,我命宮人采桂花所釀,想讓官家閑暇之餘嚐嚐鮮,活絡活絡精神。”

    這青瓷瓶子一拿到哲宗身旁,便覺著聞到了清甜香醉之味,一邊命人斟酒品嚐,一邊問皇後:

    “有勞皇後掛念,聽聞你前幾日身體不適,今日可大好了?”

    聽哲宗此言,皇後孟染便示意迎兒,迎兒會意後,便向一旁的劉瑗道:

    “劉先生,上次皇後娘娘讓我向官家借的書,煩請劉先生與我去取。”

    看著劉瑗和迎兒都走了,哲宗便輕聲問孟染道:

    “皇後今日可是有何話要與朕單獨講?”

    孟染聽完哲宗的問話,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起身對哲宗跪下道:

    “多謝官家體諒,隻是妾身終是福薄之人,入宮多年不光未能為官家誕育皇子,且如今身體孱弱不經事,難當中宮之職,今日鬥膽請官家準許妾身出宮修行,為官家祈福。”

    孟染親口講出這一番話後,自己莫名心痛,可哲宗比她更心痛。

    他才明白過來,今日皇後來文德殿名為送酒實為請退,一向溫婉沉默的皇後能有此冒失之舉定是為了她的弟弟孟遠。

    而自己此前不允準孟遠辭官所請,甚至搬出遺詔以皇後的安危做脅來留下他,隻希望能助自己開一朝新局。

    如今孟遠因為皇後安危暫不提請辭一事,皇後便來請退,看來這姐弟二人是著實不想在自己身邊多待一刻。

    想到此,哲宗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沉冷地問:

    “看來皇後你已知曉遺詔一事了?”哲宗以為孟遠將自己用廢後遺詔強留他之事已告知孟染。

    見哲宗如此問,孟染方才明白原來官家也早已知曉有此遺詔,隻是一直未提及,看來官家也並非自己以為的那般厭惡疏遠自己。想到此處,孟染心中一酸,微微點頭,表明自己早已知曉遺詔存在。

    可孟染這一點頭卻讓哲宗心底的憤怒和悲涼交織如麻,因為在哲宗看來,這姐弟二人已經團結一心要來對抗自己這個孤家寡人了。

    可是哲宗哪裏知道,這遺詔之事,孟染知曉得比他早,不是從孟遠口中得知,而是從臨終的高太皇天後口中得知。

    麵色蒼如荒煙的哲宗狠狠將案上的酒杯摔下,對著跪在地下的孟染擲下一句:

    “你們終究心中隻有自己!”

    說罷,便走出了文德殿。

    殿內的孟染跪坐在地上呆坐良久,接而緩緩拾起地上的酒杯,用帕子擦幹後放置到桌案上,而後默默離開。

    自從這夜後,仁明殿的皇後孟染便抱恙不起,宛如這風波初平的四方皇城一樣,似乎在憩息,又似乎在暗中思索。

    前朝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安定,早朝上官員們除了奏秉政務再無他言,當然除了李樞相和章惇,前者有意在快散朝時讓其他官員提起寧清侯孟遠請辭一事,後者則在哲宗下朝後來到文德殿奏明他心中的又一盤算:

    “請官家將林典成長女林清言納入宮中,且位份不宜高。”

    哲宗聽了,心中大概明白了為何有此請示,對章惇道:

    “此次入夏隊伍的幾名暗探都有牽累在這東京城中,林典成和他長女的安危足以讓林青樂在夏安心做暗探, 又何須有此舉。”

    章惇聽了,沉默片刻,回到:

    “別的暗探用家人安危威逼或用日後的榮華利誘已足矣,隻是對這林清樂還不夠”

    “哦?何以見得?”

    “林典成畢竟在朝為官,此行入夏歸來必定會榮光加身,且他的長女林清言乃未嫁之身,將來林典成若在朝中擇得貴婿,屆時局勢難測,他父女二人的安危就不會像如今這般易於掌控,故而還請官家未雨綢繆。”

    “林清言雖曾是京中公子王孫所求佳偶上乘之選,可朕聽聞此前她與鄧家退親一事似讓她身名受損,如何擇得你口中的貴婿呢?”

    “這等市井街巷的議論本就不好定論,且如今鄧璋被流放,林典成又臨危受命,難保有人不觀望風向,畢竟一時的清議比不得朝堂上長久的實惠。”

    哲宗聽到此處,依舊淡淡一笑,而後又問:

    “彰相所思頗深,可你方才也說林清言因退婚而招致街巷議論,那朕身為天子如何能納她呢?”

    聽到哲宗如此問自己,章惇知曉官家已經在心底默認了自己所請,畢竟他了解年輕的哲宗身上並無那些腐儒的酸氣,一個後宮之人比起朝堂的穩固算不得什麽,便也笑著回哲宗道:

    “想仁宗之母劉太後以再嫁之身入宮尚得垂愛,足顯我大宋朝堂的開明仁厚,官家如能納林典成之身譽稍微受損之女,不正彰顯官家的聖明與恩澤嗎?”

    “哈哈,好,既然如此,一切就依章相安排吧”

    章惇領命告退,哲宗望著這位已過天命之年卻依舊意氣風發的臣子,突然開口說到:

    “章相如此為我布化朝局勢力,不知章相以為自己身在何處呢?”

    章惇聽到這裏,微微轉過離開的背,回道:

    “臣自當也身在局中,為官家所用!”

    出了文德殿門口,章惇鬆了口氣,此翻請官家納妃雖然且易犯龍顏,好在官家應了。

    身為的一朝相公,章惇極少回在意哲宗的後宮瑣事,但為何今日他會有此舉呢?那是因為早朝之前在宮門遇見了兩個人,並隱約聽到了二人似乎前緣未斷的對話。

    “我已去府上退婚,鄧公子如此不怕辱沒家門嗎?”

    林清言的背影十分好認,而她身邊的那個身影章惇也一下子就認出來,是鄧之綰。

    “此前雙聘同娶之舉是非我意,乃是家父之意,如今家父也算得因果,我心意一直未變。”

    說著,鄧之綰從懷裏逃出一疊紙,上麵都是他們曾經和過的詞,清言退還的鄧之綰也都留存著,鄧之綰一邊念著上麵的詞,一邊對清言說到:

    “我心悅你,無論旁人作何言語,我隻願能與你和詞再唱。”

    “不要念了!”清言聽到自己曾經的閨閣筆觸,忍不住製止了鄧之綰。

    不知為何,眼前這個曾經令清言輾轉難眠的翩翩公子如今說的話已經難以激起心中波瀾,心裏卻盡是另一個人的身影。那人曾救自己於意外落水之時,解自己於退聘尷尬之境,護於自己脫牢獄之險。

    一時間,清言羞於自己突然想到梁陌,盡管心緒難理,但卻堅定地對眼前的鄧之綰留下淡而重四字:

    “時過境遷。”

    隻是這四字章惇未聽見,即使他聽見了也會向官家諫言納清言入後宮,因為此事給忙碌的章惇重重地提了個醒,她林清言終究不是普通女子,她讓鄧之綰傾心,也與那梁陌所交匪淺。

    而無論是鄧之綰還是梁陌,都是官家要重用的人才,倘若林清言與二人中任意一人成婚,自己就再難隨意動她,即使官家心中有數,難保不會有變數。而暗探一事機密無比,林青樂必須背水一戰。

    更重要的是,鄧之綰和梁陌都是年輕後生,與官家年紀相仿,他們才更有可能形成主聖臣賢的關係。可如果讓他們過於親近官家,自己的位置豈不尷尬?所以必須在他們和官家之間豎一道溝,要讓他們對官家心有隔閡,卻不足以叛主,這道溝便是林清言。

    雷厲風行的章相公有意促成,清言被納後宮為才人的旨意很快走出了文德殿,到了林府中。

    這道聖旨如雷一般砸到了林府,可就算驚雷再出人意料也有風雲為征兆,清言心裏清楚這道聖旨為何而下,盡管知曉自己此去便如花落,可聖旨如天,皇命難違,清言隻能按照規矩到宮中學習她早就熟知的後妃入宮的規矩。

    幾日功夫,清言便完成禮儀的學習,按照宮規,清言還需早起去仁明殿向皇後請安聽訓。

    得知皇後這幾日身子不適,清言特意在殿外等候良久才讓人通傳。

    進殿後,清言見皇後已經早起梳洗穿戴完畢,似乎已經在等候多時。清言見身為六宮之主的皇後宮內並無多少富麗氣息,而皇後本人也是一身素色外袍,頭上未戴冠,隻別了一直芍藥宮花,見清言進來,孟染便輕輕道:

    “清言來了。”

    清言一番陪坐回話後,便準備起身告退,臨行時孟染按例賜給了清言釵環配飾,並輕輕對清言道:

    “見過你後,這後宮的事前也算了了。”

    經皇後這麽一說,清言想起此前自己受命統領除夕宮宴,尚有一些待定事宜需請皇後拿定主意。雖說自己即將入宮,但除夕宮宴仍需討明皇後娘娘旨意後方好與新的司讚交接,才能算終人事。

    清言想開口,卻見皇後麵有倦色,便先行退下,想等午膳後再來仁明殿回稟。

    午膳過後,清言來到仁明殿,見迎兒帶著宮女們在院中收拾滿地落梅,準備製成點心或者香料。

    從迎兒口中得知皇後在正午睡,清言便立在廊下一邊數著風起花落的次數,一邊等皇後午覺醒來。

    不一會,仁明殿中的落梅上站了一個身影,那影子正是哲宗,他來探望皇後的病情,也欲寬慰其心。

    見哲宗來了,迎兒便準備去內室叫醒皇後,可當哲宗聽說皇後才睡下不過一刻鍾,便笑了笑說到:

    “皇後入眠時間長,此刻定還未入夢,清言你同我一同進去吧。”

    卷開珠簾,屋外的梅香隨風飄進了內室,哲宗和清言和香而踏,可正是這輕輕一踏,讓哲宗、清言還有此時已經到達宋夏邊境的孟遠和清樂的命運都隨之搖曳。

    宋夏邊境上,孟遠還未來得及和清樂道別,二人便收到了京中傳來的消息:

    才人林清言身染惡疾於仁明殿中暴斃,皇後孟染為防止惡疾傳染自請入搖華宮修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