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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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曼戴上防護手套站在鋪著桃紅色布巾的金屬小桌旁,按住吱吱亂叫的小白鼠,靜靜看著黛絲露出了森冷的笑容,緩緩靠近嚇破膽的小可愛,轉眼變成了黑暗魔女。

    黛絲一隻手拿著透明的注射器,裏麵灌了滿滿的灰綠色液體,另一隻手抱了隻呲牙的長毛貓。貓的身體僵硬地窩在黛絲手臂裏,尾巴攤成了一張薄餅。黛絲點頭後戴上手套,慢慢俯下身子靠近顫抖不止的小白鼠,手一動瞬間刺破它脆弱不堪的皮肉,將冰涼刺骨的液體注進噴張的血管之中,與火熱沸騰的紅色血液融為一體。

    “還需要達到特定的溫度嗎?”

    黛絲揉了揉她的乖貓咪,手指輕輕掐著貓咪的脖子,貓咪舒服地咕噥一聲,雙目直直望著小白鼠,黛絲露出冰冷又魅惑的笑,“畢竟是化學反應,試一試也無傷大雅。”

    “爐火上烤一烤起效更快。”

    “海曼,您太殘忍了,它還活著。”黛絲安撫著懷裏的貓咪,溫柔的說著等一會就能吃了。

    海曼環視一圈周圍的布置,如同站立在一座地上的光明墓地中,與他同立的是數不可數的幽暗生靈,卻早已被光亮刺破了肉體包裹下的靈魂,隻有殘留的破碎軀體在活人眼前冒著寒冷之氣,翹首以盼入土的隻有剛死的人。

    被摳出的大象眼球在浸泡的液體中旋轉,張狂地瞪著不知名的角落,仿佛在尋找回家的路;浸泡在玻璃罐子中的動物內髒交叉混在一起,食肉的與食草的生物不止是你死我活的廝殺,還能是內髒的相交相伴,在黑暗中相互慰籍並相互責備,相處友好的還能訴諸往日草原上同步奔馳的難得情誼;幹癟的骨骼早已不知道與軀體分離了多久,分不清已經忘記多久血液流淌的表麵那種溫暖又美妙的生命跳動的滋味了。

    怪不得威諾和席恩要稱呼這麽一位麵容嬌好的女孩為狠毒的或者凶惡的黛絲,她簡直是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煉製著起死回生或者致人死地藥水的小巫婆。試管和各色的液體擺在她的眼前和身後的玻璃櫥櫃內,彰顯著冷峻著存在感。

    除了黛絲與海曼,房間內部的存在都在等待著最後一滴水分的榨幹,化成粉末後重新投入風與陽光的懷抱,幸運的或許還能與軀體的其他兄弟姐妹們重合,不用再和身邊的同伴沒話找話。天知道,一頭狼的舌頭都在和一隻羊的舌頭說著羊肉的絕佳滋味了,饞得羊舌頭都要流出了口水,誰知狼舌頭又添了句羊舌頭味道也不錯。

    “您是研究什麽的?”海曼望著這雜亂的一切問,眼睛注視著能裝人的透明容器。

    “世界。”

    “高深的學問。”

    “是個人就能研究。”

    海曼聳聳肩說:“我就不行。”

    黛絲沒有回答,但露出了含蓄的同情微笑。

    海曼放下手中垂死掙紮的小白鼠,在這間散發著古怪化學藥品的房間內等待了片刻,才關上墓地的深紅窄門走了出去,返回治病救人的光亮藥鋪,繼續執行造墓人兼守墓人黛絲的指令——尋找所需要的藥品材料。

    再進來的時候,小白鼠已經死了。

    依海曼看,黛絲是個要成為出色藥劑師的人。

    黛絲輕輕歎息一聲,將化成膿液的小白鼠撚了兩下說:“又失敗了,哎,脫皮的藥水真是難熬製。格裏芬太太的任務完不成了,這真是強人所難。”

    話多的格裏芬先生的家族世代養著一群沉默的牛,新上任的格裏芬太太見不過它們如此逍遙而她卻要刻苦地勞作,想要一種神奇的藥劑來幫助牛脫皮,好減輕她的負擔。在上周一的早晨,她提著牛皮包來了,還將手裏的耀眼珠寶展示了一番。黛絲承擔了這個任務,但她想一定是完不成了。

    海曼沒有說話,放下黛絲要求的東西走了出去,房間內多了種味道,腐敗的血肉的臭味。

    黛絲繼續全神貫注地忙活著手中的“毒藥”製作,臉上帶上最輕鬆愉快的笑容,手中的試管來來往往,奏響一曲神秘的交響樂。音樂停止後,藥劑配好了,最後都進了另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白鼠的肚子裏。

    原先的小白鼠早已經進了長毛貓的肚子裏,依海曼“經驗豐富”的瞧人經驗來看,此貓一定也不是凡物,身體積累的毒素一旦爆發對整個世界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不管海曼在腦中繪製了怎麽一副複雜的世界末日圖,臆想著病毒爆發後的盛宴,黛絲卻輕而易舉地揭曉了長毛貓身上隱藏的真相。

    “它是個垃圾桶,老鬼送給我的禮物。”黛絲拿腳輕輕踢了踢長毛貓的身體,省的試管中的液體再將它頭上的毛燒焦了,要不然老鬼又該諷刺地看著她了。

    貓咪對著海曼輕輕咕噥了聲,與剛才對小白鼠一模一樣的叫聲。

    “絕妙的產物。”

    “我也這麽認為,與此地恰好相配。”

    “有事情叫我。”海曼看著她身邊一堆的藥品和工具說道。

    黛絲抽著空點了點頭,又實驗了一次她的血腥剝皮藥劑,這一次,沒有用貓咪催化,結果同樣是失敗。她忍不住歎了口氣,拿起晶瑩剔透的試管又增加著五彩斑斕的藥水,並記錄著藥劑的配合比例。

    陸陸續續的失敗後,黛絲放棄了這一項連她都覺得天理難容的實驗,轉而完成今日藥鋪老板的任務,利用上海曼搬來的工具和藥品細細製作經久不衰的常備藥,嫻熟地將橄欖油、蚯蚓、葡萄酒和特殊的物質混雜在一起,調製著一種種神奇功效的藥物。

    藥店的雜工也開始了研磨藥劑,嘴皮上的功夫的練習暫時告一段落,勞苦勞力的體力活才是這些藥鋪雜工的專屬活。手上被轉盤磨了一圈的厚厚的繭子,算是彌補薄嘴皮的不足。

    “明天繼續做。大嗓門迪安,留下來消毒,辛苦您了。”

    大嗓門迪安舉起了手,將稀釋過的石碳酸搬出來,眼睛盯著添加了色素而變得黃綠的殺菌消毒藥劑皺了皺眉頭,要不是加水了,它能將他腐蝕得骨頭都酥爛。忍住出口的話,大嗓門學徒舒緩下酸疼的肩膀,低下盯著黛絲的頭,任勞任怨地將消毒劑噴灑在地麵上。

    臨走前,海曼見識到了一番放血的救治療法,渾身酸疼的老先生踏著新鮮出爐的雨水走進藥鋪中,要求放血來治療他的老胳膊老腿。

    “我渾身酸疼,救救我吧,給我放點血。”

    “您會好的,要不了多長時間您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即將進棺材的老先生點點頭說:“我也這麽認為的,放血能治好我的疼痛。”

    黛絲手捧著辛勤養殖的螞蟥,逗了逗饑餓的小家夥。螞蟥的身體拱了拱,像個口渴的水牛,一頭紮進病人的肉裏。肉乎乎的軀體被血液灌滿後,黛絲將螞蟥拔了出來。

    海曼不知道是不是他被希來束縛的太久了,這種吸血的方法難以得到他的讚同,甚至他見到老先生滿足的歎了口氣,心甘情願地將口袋中叮當作響的金幣爽快地掏出來後,認為這是一種無知。

    這種困惑一直到黛絲出門後才得到解決。

    “一群蠢貨!”黛絲罵道,“一群不知道進步的病人才會產生一群不知道進步的醫生,這群蠢貨腦子裏都進了消毒藥水了,能將所有進步的病毒都消滅了……”

    海曼知道不是他的原因,是這個時代進步的太緩慢了,讓剛從牢籠中出來的他都不適應了。

    “海曼說點什麽吧。”黛絲罵完,心平氣和地對海曼說。

    海曼搖搖頭說:“希望您能保持冷靜,繼續推動這方麵的進步,不要生病了連粒真實的退燒藥都沒有。”

    “在彌補了。退燒藥沒有廣泛流傳絕對是站在尖塔上的蠢貨的錯誤,都用來拿來救治劊子手了!哪還有剩餘的。”黛絲咒罵著戰爭,咒罵著被戰爭束縛著的一切。

    “黛絲,您的身上肩負著了不起的責任。”

    “謝謝您的捧場。改天在您身上做些小小的實驗,希望您不會推辭。”黛絲一臉笑意的說。

    “自然不會推辭,隻希望到時候您不會放任貓將我吃掉了。”

    “當然不會,我會完好保存住您的軀體,等待我出名的那一天。到時,我會宣告您對於我達成的偉大成就來說所做的重要犧牲,然後再將您請進金閃閃的棺材中,深埋地下供後人瞻仰。”

    “那我一定不會孤獨的,您的偉大成就背後一定布滿了森森骸骨。”

    兩個人胡說著踏上了又在飄雨的街道,海曼及時將傘撐開,遮擋住先走一步的黛絲。

    “小心點,在您的偉大成就達成之前,您可不能先與土地為伴了。”

    黛絲低下頭瞧著黑鏡般的路麵,提起裙擺輕輕地問:“您真的相信嗎?”

    “有何不信,每個人都有一些夢想,我看威諾都能長到四十米。”

    黛絲噗嗤一笑,嘩地一聲裙擺散開,她伸手環住海曼的手臂,“這可低估他了,現在這小家夥該長到一百米了。”

    海曼握了握傘柄,低下頭對黛絲輕輕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麽是達不成的呢?”

    “我們?”黛絲陷在那雙星空般的眸子般疑惑地問,她眨了眨眼睛想要探尋深處,但海曼已經抬起了頭。星空從眼前消失,頭頂依舊是密不透風的烏雲,黛絲感覺心尖落下了一片藍色的羽毛,輕輕攪動著一片快要溢出來的湖水。

    “每個人都有夢想。”

    “說的也是。”黛絲低下了頭,指尖將耳畔的頭發一圈一圈環在食指上,等到頭後,又慢慢鬆開。環住海曼手臂的那隻手相比於今早來說,緊了些也近了些。

    海曼一無所覺,他的全部身心都在腳下的水和手裏的傘上,前方的路陰沉的嚇人,像是一條幽冥之道。

    等踏上林間小道時,海曼輕踩著潮濕的樹葉,在傘的邊緣窺見了一絲黑漆漆的頭頂,不見天空隻見樹木。

    兩側張牙舞爪的大樹將這條道圍了起來,連天空能遮蔽,阻斷雨往下滴在土地上的夢想。前方彎彎曲曲的小道仿佛走不到盡頭,正在緩慢行走的兩人像被一條詭秘的黑蛇悄無聲息吞噬了,在尋不在出路的蛇肚子中前行,頭頂滴落的水是蛇的胃液,每一次滴落都能聽到腐蝕的呲呲聲。

    飽腹一餐的大蛇窩在一邊享受著,而可憐的食物卻在它的肚中迷失了方向,直到筋疲力盡。路燈一直沒有開啟。

    “海曼,走反了,往左拐。”

    黛絲好意提醒又犯路癡的海曼,手指了指左側有明亮路燈的一邊。

    海曼頓時定住朝右側伸的腿,一點一點往後移動,踏上了正確的道路,光明重新回歸了,“哦,抱歉,想一些東西入神了。”

    “嗯,我看得出來。”黛絲輕輕笑了笑,如同一隻在陽光下盡情飛翔的白鴿般純潔,還帶著點罕見的少女羞澀。

    可海曼看不到,他的頭正往右側轉,仿佛那條黑蛇剛才是存在的,此時卻消失了。漆黑的霧氣一瞬間籠罩著湛藍的眼眸。

    與黛絲和席恩相比,威諾的生活要飄忽不定多了。

    在陰雨的第三天清晨,威諾打著哈欠起了個大早,比以往早起了一分鍾,隻為精心梳理他不受地心引力控製的頭發,最後還是葛瑞斯幫忙才頭發重新投入到科學的控製內。

    “海曼,今天你要和我一起去玩了!”

    威諾好像得到了一個珍寶一樣樂不可支,捏住海曼的衣擺將小肚子吃得圓鼓鼓的才走下椅子挑選小帽子。

    “我選哪一頂呢?”威諾舉著兩頂紅色的小帽子問海曼。

    “左側的。”

    “這一頂?”威諾高高舉起了他的右手。

    “不,你的左側。”

    威諾利索地左手上的帽子戴在頭上,蹦蹦跳跳牽住了海曼的手。

    “玩得開心。”正準備出門的席恩打趣著對海曼說。

    黛絲將鼓鼓囊囊的挎包提起,路過兩人時也說:“海曼,玩得開心。威諾,乖一點,不要欺負小孩子哦。”

    威諾美滋滋地點頭,紳士地托了托小帽子,小手朝著黛絲揮了揮,興高采烈的說:“我會給你帶油炸毛毛蟲的,我知道你喜歡這個。”

    “不必了,威諾,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別到處亂竄,我可不想在牛糞中拽出你的頭來,這會讓我感到見到了世界末日的,”黛絲翻了個白眼。“那不是意外。管好他,海曼,雖然任務有些艱巨,不過我相信您會完成的。”

    海曼安靜地坐在一邊,指尖靈活地轉著席恩臨走前丟下來的一根煙。席恩的意思是叫海曼受不了的時候來上幾口,包管煩惱一消而散,全身舒暢。

    黛絲的裙擺如濃霧消散在眼前,轉眼間海曼的麵前就隻剩下眼前的小家夥了。

    “走吧,威諾,由你來帶我走進真實的世界了。”海曼將煙丟在一邊,牽著威諾溫熱的小手踏出了門邊,黑色禮帽輕輕落在頭頂。

    “海曼,我們要去哪裏?”威諾躲在海曼撐起的傘下仰著頭問道,恨不得立刻在雨中像一隻活蹦亂跳的泥鰍一樣狂奔。

    “這就要問你了,你想去哪裏?”

    威諾的小腦袋在無太陽的時候像個孤獨的向日葵轉了轉,頓時蹦出個好主意。

    “跟著我走吧,勇敢的威諾會照顧好你的。”

    兩個人走了很久,難以想象威諾的小短腿居然不累。

    穿過早起奔忙的商鋪後,兩人踏上了河岸的獨木橋,共同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踏過,防止成為河中漂浮的白眼死魚,走到陸地上猛吸了好幾口新鮮的空氣,再沿著河水往上遊走,人漸漸多了起來。威諾小臉笑盈盈地與河邊洗衣服的女人打聲招呼後便帶著海曼消失在人前,貓著腰溜進了灌木叢中的隱蔽小道中。

    海曼緊跟著他,時不時搭把手,比如現在。

    “海曼,幫幫我,我不知道我已經長到四十八米了。”

    “偉大的成就。”

    海曼走近將威諾卡進雜樹叢中的身體拔出來,拒絕威諾想要他試一試的好意。

    “海曼,有你真是太好了。”威諾一邊整理身上的碎葉子,一邊感謝著救他一命的海曼。“要不是你,我都要被這些可惡的毒枝幹纏住了,等待著路過的英雄來救援勇敢的威諾了。”

    “小意思。接下來去哪裏?”

    威諾指了指被他鑽出個洞的雜樹叢,趴在洞外塞進小腦袋轉著圈地往內看了看,悄悄地說:“走進去,不過不要驚嚇了老狗,它的睡眠嚴重不足,驚動了它會將所有人叫醒的。老了就是這樣。”

    看起來威諾對這一片的危險了如指掌。

    等兩個人繞著迷宮樣的雜樹叢找了半天,才發現正確的道路,悄**地越過恰好在小路上睡覺的老狗,兩人又往前走了上千步後才到了威諾的目的地。

    這一路可謂是驚險至極又瑰麗非凡,仿佛一路探險找尋艾哈邁德王子和仙女佩麗芭奴的那個神秘洞天福地。海曼在這番凶險的曆險中見識到了真正的小孩子,內心對這種難纏的生物充滿了警惕。黛絲擔心的事情差點發生,還是海曼眼疾手快將逗牛的小威諾從“新鮮出爐”的牛糞上空抱住,才阻斷了一場急行來的世界末日,為此海曼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樂嗬嗬的小威諾身上。

    “這是什麽地方?”

    “真正的世界。”威諾瞪大眼珠說,小臉蛋漲得紅彤彤的。

    海曼順著他的眼神往前看,在鐵圍欄內,一顆紅櫻桃樹映入眼簾,勾著小威諾肚子裏的饞蟲遊動。每一顆又大又紅的櫻桃都吸滿了陽光的能量,在雨中散發著香甜的氣息,誘惑著像威諾這樣貪吃的小孩子,當然也有貪吃的大人。

    “真實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世界?”

    “全都是女孩子的世界。”威諾仰著臉說,小手拍了兩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