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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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曼將擋住視線的傘轉了個方向,瘦削的手腕露出,在輕薄雨簾的背後,鏽跡斑斑的鐵柵欄上寫著幾個掉漆的大字:“謝麗芬女校”。
枯黃的藤蔓纏繞著森冷的大門,妄圖在雨中汲取著再次存活的力量,黑色的鏽水澆透荒涼的內心,衰敗的藤蔓知道在煙霧的絞殺下隻能迎來死亡這一條歸宿。
遊動的人影藏在漆黑的雨衣下攢動,在純淨的雨水洗禮中重新審視著肮髒的內心,卻更讓邪惡的力量趁虛而入。
孤獨無依的男人遊蕩在女校周圍,手觸碰著難以折斷的鐵圍欄,不是為了尋找可乘之機,隻是為了感受晴日之時,女校中的人兒手握住的溫度,沾染點純潔如鮮花的女孩的潔淨念想。
“我進去了,你要進去嗎?”威諾趴在欄杆,臉紅紅的,像一隻上竄的小猴子。
“我在這裏等你。”海曼不打算去窺探女校的秘密。
“好的。”
威諾說完,身體瞬間到了女校內部,他用上了簡單的小魔法。
海曼眨了眨眼睛,看到綺炫的魔法能量在空中像一條魚似的遊動著,倏忽消失不見。
威諾回頭對海曼憨憨笑了笑,做了個樂嗬嗬的鬼臉後邁開小短腿,成了雨中的一滴水。
海曼注視著威諾的小身影冒著雨飛奔,急刹停在櫻桃樹下,鼓起勁跳了兩下也沒有摘掉一顆,他太矮了。
威諾繞著櫻桃樹又往前看了看,眼睛一亮,繼續奔跑著,一眨眼的功夫,他在海曼的眼前消失。
海曼頓時有些想念被他丟棄在桌子上席恩給的香煙。
“威諾。”海曼輕輕叫了聲。
威諾已經從他的眼前消失不見了,此時的魔法能量像是一群魚似的在海曼眼中遊動,海曼依據這些和主人一樣頑皮的魔法光暈判斷不出威諾跑到了哪個方向。
海曼隻能踩著幹枯的草地繞著鐵柵欄往前走,一圈的草坪被“望梅止渴”的流浪男人踩得要死不活,低矮地趴在草地上,永無出頭之日。
陰雨依舊覆蓋在頭頂,致密的雨滴順著傘端滑下,生鏽的鋼鐵圍欄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威諾。”
處在森嚴的女校附近,海曼也不能太大聲地呼叫,隻能順著快要消失的魚尾巴往前走。
“嘿,小夥子!”
從前方竄出個邋裏邋遢的男人,雙手胡亂搓撚著站在海曼對麵,擋住了海曼要向前的步伐。
“有什麽事情嗎?”
“嘿嘿。”
男人幹笑了兩聲,被雨打濕的衣服和帽子緊貼著他幹癟、瘦弱的軀體,一股濕冷的腥臭味從他的身上傳來,像是一條被雨水衝上岸後擱淺的鹹魚味。
海曼往後倒退一步,想要繞開男人,但這個男人卻視作海曼怕了他,嘴裏繼續嘿嘿笑了兩聲。
“這不是伸手要錢的好地方,希望您有自知之明。”海曼的聲音從擋住他麵容的傘底發出,透出涼薄感。
男人的眼中已經容不下對陌生人的恐懼,尤其還是海曼這種未長大的少年人。
脖頸動了動,男人搖頭,嘴裏嘖了兩聲,像看個單純的小嬰兒似的盯著海曼,黏膩的聲音發出,粘連著詞句說:“小可憐,你真是什麽都不懂。”
“嗬,什麽都不懂的人才會這麽說。”
當男人伸出手臂的時候,海曼冰冷地說道。
男人渾濁的雙目露出癡迷的笑意,兩個鼻孔猛地吸氣而張大,髒兮兮的臉上浮現出激動的紅色,說:“你別害……”
他的話還未說出便被海曼用暴力打斷了,男人被海曼用力踹到了一邊,身體飛了半米遠,倒在地上捂住腹部發出尖銳的嚎叫,痛得他亂打滾。
海曼將傘斜依在肩膀上,完整露出冷峻的一張臉,渾身帶著冰冷的威懾力。
縮在泥濘的地上捂住疼痛的腹部的男人喘著粗氣仰起頭,盯著密集的雨滴咳嗽了一聲睜大眼睛。
與海曼的視線對上時,男人全然忘記了疼痛,臉上慘白一片。
“對不起……我,不。”
男人從嗓子眼中擠出斷斷續續的話語,掙紮著要從地上拱起來。
海曼半句話也沒有說,雙目寒冷的像是塊堅冰雕刻而成,緩步往前走了兩步抬起腿又一踢,鞋跟抵住男人的肩膀向下使勁,像個鑽頭要將疲軟的男人碾進泥地中,力道大的驚人。
水滴滑落在海曼的肩頭,浸入消瘦的肩頭。
冰冷融進黑色的大衣中。
男人露出驚恐的表情,半截軀體痛苦地掙紮,雙腿在泥水中奮力扭動。海曼要將他的骨頭碾碎了。
等到海曼半截肩膀被冷雨打濕,手腕處滴淌從袖子中浸出的水後,男人已經全身泄了力,汗液和尿液與雨水混在一起,汙濁的空氣一襲而來。
海曼臉色不變,靜靜端詳著男人布滿紅絲的雙眼,又一使勁,男人爆發出驚天的痛苦叫聲,手臂不由自主地痙攣著,眼球向上翻動。
靜靜等待男人從劇痛中回神,海曼略鬆了點力氣。
“我,我有兩個女兒,都不算大,我需要養活她們,我的女兒在家等著我。放過我吧。”男人可憐巴巴的聲音發出,在海曼的眼中閃過冷光時。
“他說的是真的。”戴著紅邊白帽子的流浪漢從一棵大樹下走了出來,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仿佛成了個雨人。
“我相信。”海曼說完將男人放走。
流浪漢先生早就被雨淋成了滑稽的落湯雞,花帽子的邊沿灌滿了水,他一動,水便從帽簷中滑下來,澆他了個透心涼。
“不錯。”
流浪漢先生伸手擦了把臉,吹了聲愉悅的哨聲,手風琴配合著響了兩個歡樂的音節,權當洗了個慢吞吞的澡。
“謝謝,難得的好人。未來還會再見。”流浪漢朝著海曼托了托帽子,麵帶微笑轉身而走,手風琴的聲音沒有停止,直到他的身影在海曼的眼前消失。
又是一個怪人,海曼想。
此流浪漢先生的手風琴演奏水平相比於老藝術家來說還差得遠呢,勤加練習是個好辦法,在下雨天也不能偷懶。
海曼甩了甩濕透的袖子,繼續沿著鐵圍欄往前走,越向前青草生長地越茂盛,這一處聚集的人很少了,草木也能得到很好的生長。
等他走到威嚴的大門時,海曼才意識到剛才見到的門要麽是後門要麽是側門,麵前陰森又莊嚴的鐵門才是真正的正門。
細雨打不爛堅硬的牌匾,金底銀邊的“謝麗芬女校”奪人眼球,在牌匾的左下側,用華麗的黑字寫著:高貴禮儀的訓練場,年輕淑女的成就地。
更小的字在牌匾的右側,用寡淡的灰色字跡寫著蚊子大小的字:價格麵議。
字跡淡的像是百年前的寫的一樣,卻明晃晃地將金錢放在門口,連稱量金錢的秤砣都搬了出來,擺在任何一個貧苦女孩的麵前。
毫無疑問,此地出來的都是高貴、端莊的絕佳淑女,卻也是缺了金錢的貧家女,隻在此鍍上一層閃閃發光的外殼,荷包依舊是癟的
。進去後是紅通通的臉蛋,出來後便是上流人士推崇的蒼白俏臉,裹著一層出眾的束縛衣,腦中盤算著今後的生活。一個個全都想削尖了腦子往上流社會中鑽,夢想著將內裏填滿貨真價實的金銀。
“威諾。”海曼不過多關注與他無關的事情,可與他有關的威諾,他卻想關注也關注不了。
在海曼的前方,女校大門的側邊緩緩駛來一輛木製舊馬車,彎著腰的聽差敲響門鈴,正門緩緩開啟,一位提著木手提箱的女孩被眾人圍著走了出來。
雨嘩啦啦的下著,風吹起她亞麻色的連衣裙。
女孩站在傘下與每一位同伴相互擁抱,等最後和一位矮個子女孩擁抱時,女孩終於流出了不舍的眼淚,在矮女孩肩膀處擦拭著止不住的眼淚,圍上前的同伴又一次哭泣,共同將手帕交遞給女孩。看起來這位女孩很受人歡迎,連分別都這般隆重。
這位即將離校的女孩讓海曼關注的是她的頭發——銀發,與伊旭塔發澤相近的顏色,明晃晃地進了海曼的眼中,令他往前走的腳步都加快了不少。
但等他去除“伊旭塔”濾鏡後,女孩又淪為大街上的任何一個人,她的銀發終究不是伊旭塔的發絲。
那頭柔軟飄逸的銀發海曼曾撫摸過無數次,發尾輕掃過他的指腹,留下綺麗的芳香和斷不了的念頭,小拇指都要被那絲絨般的觸感折斷了。
顯然,眼前女孩的銀發不是海曼捧在手心的銀發,它略顯粗糙,就像女孩的正臉一樣。即使其他人會將女孩當做花一樣來看待,嬌嫩的容顏足以引人駐足,但海曼絕不在此列。
就在兩位女孩擁抱的難舍難分之際,一位麵相嚴肅的黑衣服老太太走了過來,她熟練又快速拉開相互擁抱的兩個女孩,仿佛這個動作練習了成千上百次,每到一定時間就要重溫一次。
黑衣老太太親切地和即將要走的女孩交換個親麵禮,扭頭便嚴厲地訓斥著矮小的女孩一句,同時將手中的黑皮書強硬地遞給女孩。
“麗達,您該走了,馬車在等待著您。”
這位名叫麗達的女孩雙手接住送別的禮物,並對黑衣老太太感激地施屈膝禮,之後與周圍的女伴揮手告別,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緊接著她鑽進了馬車內,奔赴她的大好前程。
看來,今天是麗達的離校日,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
威諾還是沒有找到,海曼想他往前走或許是做錯了,甚至是大錯特錯,小孩子往往會將得不到的東西得到才會罷休,他可能是去搬梯子來摘櫻桃了。
靜靜等待了片刻,馬車輪子的聲音在他身邊放大,海曼側目一看,與這位名叫麗達的女孩視線相對。
這下,海曼更確定她不是伊旭塔了。
除此之外,他也看到麗達一閃而過的眼神,包含著誌在必得的野心,看來這位妙人不僅是和善的愛米莉亞還是野心勃勃的夏普呢。
馬車的聲音又在他身邊減小,海曼將傘撐起繼續尋找著小家夥。
威諾依舊不見身影,此番熱鬧的場景看來是缺少這枚開心果了,真是件遺憾的事情。
而在馬車上的麗達·克林頓與海曼錯身後立刻趴在車窗邊回頭看了一眼,小臉帶著愉快的笑意,舔了舔嘴角回味著海曼惹人心顫的眼神。
正當海曼想要遠離的時候,威諾出現了,出場的方式果然與眾不同,是被一位嚴肅的女人提著衣領帶出來的。
小威諾被提溜在半空中,嚴肅女人的手臂結實有力,全然保證了他的空中秋千。
隨著嚴肅女人的走動,從威諾的大口袋中有規律地掉落著紅櫻桃,一顆連著一顆,他的手都捂不住。
“這是誰的孩子?”嚴肅的女人走到大門前喊道。
原本圍在正門前的女孩們視線都往威諾臉上瞧,爭相捂著嘴巴笑。
黑衣老太太一見這般活潑愉悅的情景,瞬間沉下了臉,臉上擦得白粉刷刷往下掉,挨個訓斥了一句,讓女孩們立刻恢複了端莊賢淑的樣子。
青春活力的少女輕邁著步子返回門內,爭相撿拾著地上掉落的櫻桃往小嘴裏塞。
現場隻留下了兩個麵色不善的女人和懸空吃櫻桃的小威諾。
“這是誰家的小孩子?”黑衣老太太拍了拍威諾的腦袋問道。
海曼不回應也不行了,因為眼尖的威諾一眼就瞅見了他,還短暫地與嚴肅的兩個人同心協力,張著大嘴巴立刻呼喊:“海曼,勇敢的威諾被抓住了!不怪我的粗心大意,眼前這位巨人夫人我絕不是對手。”
十分明顯地將海曼招供了出來。
他翻著眼皮瞧了眼黑衣老婦人,吐出個櫻桃核,“又來了個,看起來比惡巨人還要難纏。海曼,你要當心點。”
嚴肅的女人氣得要念聖經,黑衣老婦人倒是麵色如常,臉上擦的白粉已經像層瀝青護住了她衰老的麵頰。
小威諾嫌棄這兩位年齡大的老太太眼神不好,伸出小手指牢牢鎖定打著黑傘的熟人。
嚴肅的女人一雙銳利的雙目瞬間瞄準海曼,將小威諾高舉過頭頂,眼睛盯著海曼,又一次問:“這是誰的孩子?”
海曼和樂滋滋的小威諾視線相對。
“還請見諒,一會不見這小家夥便從我的眼邊消失了,多虧了這位好心的夫人,才能找回我的孩子。乖威諾,對找到你的善良夫人訴說你的感謝之情吧,就像我平時教導你的那樣。”
海曼朝著兩位女士托了托帽子並鞠了一躬,來了一場誇張的表演,語言波瀾起伏,但表情絲毫不變。
小威諾機靈極了,伸出雙臂朝向海曼,“海曼,我的好父親,我應該感謝上帝,勇敢的威諾又回歸到您的懷抱和美好的家中了。”
他轉著小腦袋,朝著管事的黑衣老太太,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都是這些好心人,我才能重回幸福的海洋中,都是這些美麗、善良的夫人,我才能找到回家的道路,勇敢的威諾正式對你們——優雅的兩位夫人,表示最真心的感謝。”
邊說著,威諾又將小腦袋轉到了嚴肅女士的方向,吸溜著小嘴,“可親的夫人,能將勇敢的威諾放下嗎?”
可惜這兩位好夫人不是溫柔善良的小姐,不受威諾可憐語氣的影響,堅定的像是一堵防禦百年的城牆。
“您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嗎?”
“尊貴的夫人,我是的。”海曼逼不得已接下“身為人父”的責任,對著黑衣女士點頭致意,同時露出了微笑,感受到了小裏德的心情。
黑衣女士做了至今為止第一個大幅度的表情——吃驚地挑了挑眉梢,為眼前這位年輕的俊俏少年成為老父親驚歎。“看不出來。”
“我與我的妻子真心相愛,額,深愛彼此。為共同撫養威諾感到幸福。”
“哦,不好意思。”黑衣婦人勾了勾嘴唇,露出皮笑如不笑的表情,可以想見這都是對待年輕小姐的標誌性微笑。“您的孩子機靈懂事,我相信與您夫人的管教息息相關。”
“可以請這位夫人將我放下嗎?機靈懂事的我有些累了。”威諾吃了顆櫻桃說。
“她是位小姐!”黑衣老太太糾正威諾的稱呼。
這還是嚴肅的女人聽到稱呼沉了臉色,黑衣老婦人才開口訓斥的。這位端莊的嚴肅小姐平時也沒少被人稱呼夫人,熟悉的人都不當回事了。
“哦,”威諾立刻改變了稱呼。“可以請這位和藹可親的小姐將我放下嗎?機靈懂事的我會十分感謝的。”
“暫時還不行,小家夥,我需要了解清楚事情的真相。”
“還請快些,”小威諾蹬了蹬腿,伸長了脖子。“我這是為這位嫻靜的小姐考慮,她的胳膊會受不住的。”
“布芬,你從哪裏抓來的小孩子?”黑衣老太太問道。
嚴肅的女人布芬小姐說:“廚房前,這個小鬼……”
“威諾,”海曼打斷她們的談話。“勇敢的威諾,請兩位稱呼他為威諾。”
嚴肅的女人慌了慌神,這位麵容正經的小姐與人打交道的經曆少的可憐,平時都待在廚房中。“好吧,這個小、威諾是在廚房前被我抓到的。”
“嗯,我了解了。”
海曼走上前說:“可憐的威諾啊,他是迷了方向吧,隻能跑到廚房裏去了。迷路的人就是這個樣子,像個沒頭蒼蠅亂躥,估計連威諾自己都不知道他跑到哪裏了呀!布芬小姐,快快鬆開威諾,你看他的臉蛋都被您暴力的行為勒紅了。”
機靈的威諾配合地伸出小舌頭,將在道森警官身上發生的事情重演。
布芬小姐更加驚慌失措,連黑衣老太太的眼神都沒有看到便將威諾放在了地上,雙手交叉在了一起,不知所措。
海曼快速放下傘快速將威諾抱在懷裏,輕聲說:“這真是件幸運的事情,威諾重新回了回來,要不然我可憐的妻子一定會成天以淚洗麵的。”
“既然如此,您就快些將可憐的小家夥帶到他母親的懷抱中吧。”黑衣老婦人揮了揮手,結束這場鬧劇,“布芬,實話告訴我,有少東西嗎?”
“沒有,廚房沒有少任何東西,我是在他進廚房之前就將他捉住了,可惡的小鬼。”
“很好,布芬你果然值得信任。既然如此,就讓小家夥回到他可憐的母親的懷抱中吧。”
黑衣老太太說完帶著布芬小姐準備離開,臨走前,海曼抱著“昏迷不醒”的威諾再三表示感謝,虛構出來的妻子一定會默默為好心人祈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