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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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瑞斯將清單上的物品采購完便默念著地標上的名字直直地踱步回了家,中間沒有耽誤一分鍾,因為留給晚歸的人準備晚餐的時間不多了。她的時間都在采購東西的時候耽誤完了。

    餘下的時間更不會眷顧她,隻會像條小溪似的不急不緩地流淌著,要不是受到約束,恨不得來個懸崖衝刺。

    消磨自己可不是時間的本性。

    陰暗的小巷子中已然點燃幾盞昏黃的風燈,細雨被斜風吹拂著,淅淅瀝瀝地打在地麵上。

    安居一室的燭光一動不動,絲絲涼意鑽孔而入。

    在光與暗的交織中,葛瑞斯感覺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到了家,來不及竊喜急忙掏出地毯下的鑰匙準備開門。

    推開門,雨傘甩到玄關一邊,她手忙腳亂將采購好的物品放在身邊的圓桌上。

    她享受著回家的舒適,尤其是在細雨中歸家後的溫馨,迎著烏漆嘛黑的窗戶細細打量熟悉的周圍,全身一抖從走神中回來,便開始挨個點燃煤油燈。

    見到光後才明白黑暗早已來臨,遲緩的永遠都是她。

    這才意識到她不是一眨眼就到了家門口,尤其是看了眼不停歇轉動的鍾表後,她像被紮破的皮球一樣懊惱。

    在她懊惱的時候,五分鍾的時間又從她動作緩慢地轉換表情間消失不見了,連眉頭舒展都要耗費時間,快得像條溪流中躥遊的水蛇。

    鍾表敲響了整點的警鍾,煤油燈的燈罩不再是進門時的溫涼,它此時已經燙手。

    火焰躲在一旁靜靜觀望著葛瑞斯的麵容,一點也不提醒她時間不早了。

    獨自一人的葛瑞斯卻勇敢逃脫了沉思的魔咒,長久的習慣及時拉了她一把,讓她知道不能再亂想了。

    她拖著肥大的身軀走到拉箱式櫥櫃前,拉出底層的抽屜,換上了雙舒適的米黃色鹿皮軟靴,將受到壓迫的腳解放了出來。

    接著便高興地抖動著全身的肉,吹著斷斷續續的口哨俯下身在櫥櫃正中間翻出件幹淨的圍裙和幾雙袖套。

    就像黛絲一樣,她也有可愛的小裝飾品,鑲著粉色花邊的袖套能讓葛瑞斯看好久,但此時的她有意閃躲著視線,牢記不能浪費時間。

    匆忙選了一雙,餘下的可愛小袖套又塞進了閉塞的櫃子裏。

    葛瑞斯抿著嘴唇往前走了兩步,提起一雙威武的手臂,在走路的過程中裹上白色的長頭巾,達成了兩件事同時做,可稱作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在這之間眼珠子一直沒有動過,等她挺直腰板走到廚房的門前時,才緩慢地眨了眨眼皮,眼珠轉了轉,恍惚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她緩緩出了一口悠長的氣,來到她最喜歡的時間。

    可今日有些不對,葛瑞斯一眼就發現了,她瞧著嚴絲合縫的門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此時的葛瑞斯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隻隱隱感覺廚房門上的玻璃小窗蒙上了層紅色的顆粒圖案的紗布,花紋的組合具有非同一般的想象力,光影帶著無法言說的律動感,蘊含抽象的獨特性。

    心中惦念著一件事的葛瑞斯沒有過多關注,她知道時間永遠都不會等她,很久以前她就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粗糙的大手緊了緊,等鬆開時,她握住門把快速拉開沉重的門。

    瞬間,葛瑞斯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她今日完不成準備晚餐的任務了。

    無關風雨,無關她,都是小傻蛋的錯。

    看到眼前的境況誰都會愣了十分鍾,想不明白這件事是如何能發生成功的,葛瑞斯也不除外,但她已經遭遇這種事情不知道多少次了,竟然隻愣了八分鍾便完全清醒了。

    這種程度能被她稱作小兒科的。

    她明白除了機靈極了的小威諾,不會再有人做這般的傻事。

    廚房堆了滿滿當當的紅櫻桃,在葛瑞斯拉開門的那一刻,如同一股紅色的激流湧向驚詫而張大嘴的她。

    “嘩嘩嘩嘩……”

    勇敢的葛瑞斯大叫一聲,憤怒地直麵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但她還是敗下陣來,威諾“精心”挑選的紅櫻桃恨不得將她淹沒。

    她剛從時間的洪流中逃脫,轉眼間又落進櫻桃的圈套。

    一顆又一顆的小紅櫻桃沾著雨水堆地像山一樣高,頭挨著頭躺在一起讓廚房成了儲存的倉庫。

    煤油燈的焦糖色光線從一旁發出,照得每一顆都鮮亮欲滴,散發出水潤的光澤,像是威諾可愛的小臉蛋,惹得母愛泛濫的女人恨不得捧著親上兩口。

    葛瑞斯也是如此,但這並不妨礙她將小威諾的屁股打爛,尤其是她費力地從櫻桃堆中抽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

    嘴裏塞著的兩顆櫻桃被她咀嚼兩下咕咚一聲吞下了肚子裏。

    嚐到味道時,她禁不住挑了挑眉頭,櫻桃的味道好極了!

    葛瑞斯身體陷在櫻桃堆裏,除了頭都被櫻桃包裹住。

    她咽下櫻桃後還是愣了愣神,低下頭看了看,好像還沒有明白發生什麽事情,隻學到了埋伏無處不在的真諦。

    鮮美的小櫻桃還在滾落,一顆顆像身穿紅馬甲的小威諾一樣在她的頭頂蹦躂著,跳著火熱的“掉落舞”,撲通撲通砸著葛瑞斯的大腦門,惹得葛瑞斯的頭有節奏地跟著小櫻桃晃動,兩者配合得天衣無縫。

    等葛瑞斯快成為櫻桃大軍的一員時,她及時從紅色的夢魘中清醒,明白自己不能像個定海神針一樣被櫻桃團團包圍。

    於是,巨人一樣的葛瑞斯奮力站了起來,又掀起一場盛大的紅色逆流,即使櫻桃乖巧地滾動也不能阻止葛瑞斯狂甩胳膊。

    “浴櫻奮戰”半天後,擁有可行動能力的葛瑞斯獲得了全麵勝利。

    葛瑞斯渾身上下被紅櫻桃流出的淚水染了個漂亮、鮮豔的顏色。頭上的紗巾被櫻桃重新疊整和漂染,像朵牡丹花一樣擺放在葛瑞斯的大腦袋上,還特別放了顆小櫻桃做精致的點綴。

    葛瑞斯才不認為這是紅櫻桃的好心,摘下染色的紅頭巾重新疊了疊。

    裝飾的小櫻桃被她吃進嘴裏,咀嚼出一嘴的泥土味,原來這顆櫻桃也被染色了。

    她一邊吐口中的泥巴糖漿櫻桃,一邊對這些未加工的紅櫻桃看了好幾眼,由上到下掃視了一番。

    重新裹上粉頭巾後,葛瑞斯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快速轉身,拿出平時不能輕易見到的無影腳奔跑著,鑽進倉庫雙手並進地翻弄著。

    等孤獨在暗中遊蕩的灰塵悄無聲息又給頭巾鍍了層灰色後,葛瑞斯終於找到了幾個黛絲裝無名物體的袋子。

    一雙蒲扇似的大手在鐵柱子一樣堅實的手臂揮舞下,卷起了一陣狂風,葛瑞斯挨個將紅豔欲滴的小櫻桃裝進袋子中去。

    或許是葛瑞斯的怒氣給了她前進的動力,給她鏽鈍的腦子上了點好油,動作比往常快了不少。

    彎著腰熟練地將櫻桃捧進布袋子中,嘩啦嘩啦,小櫻桃乖乖投向袋子的冰冷懷抱中。

    等做好這一切後,葛瑞斯擦擦汗,洗了洗染了深紅色的雙手,再回來看著成垛的櫻桃袋子,滿意地用了一分鍾的時間點頭,牢牢束上袋子的口。

    收拾好這些聽話的櫻桃沒有用多少的時間,她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來準備晚上的盛宴。

    但葛瑞斯已經與這些美麗的櫻桃姑娘熟悉起來了,也不打算做個瀟灑的“男人”將這些好食材拋棄掉,打算繼續和這些鮮豔欲滴的櫻桃戰鬥,為它們梳妝打扮一番,做成各式各樣的小點心送進賞識之人的肚中。

    “懷特夫人,我終於知道那個小鬼做了什麽了!”嚴肅的布芬女士指著成排的櫻桃樹生氣地說。

    原先綴滿紅櫻桃的樹已經全都光禿禿地隻剩下深綠點點,一點紅色的果子都見不到。

    看來小威諾不是個挑選櫻桃的好手,連精心挑選他都做不到,他選擇的是將所有的櫻桃都摘走,一顆不剩。

    一顆不剩。

    “布芬,想明白再說話,不要意氣用事,那個小家夥能做得了這些嗎?”

    還是年齡大的懷特夫人有理智,她的黑衣服果然沒有白穿,顯得像黑夜一樣睿智非凡,尤其是她的臉也成了黑色的時候。

    “可是,可是……”

    “什麽也別說了,布芬,我們不能冤枉無辜的人。一定是那群貪嘴的姑娘將櫻桃吃完的,看我狠狠說她們幾句。”

    “可那些姑娘也不可能毫無顧忌地摘櫻桃?”

    懷特夫人仰了仰下巴,“那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吧,我們也不想這裏出事,過幾天檢察官大人便要來了,我們不能放鬆警惕。”

    布芬小姐望著懷特夫人的背影,雙手鬱悶地攤開,“這可是十幾棵櫻桃樹啊?”她的語氣飽含憤怒的可惜,氣不過辛苦照顧的櫻桃在她的眼前飛走了。

    “我知道!”懷特夫人氣呼呼地扭過身,雙手短暫地揮了下,是平時教訓姑娘的習慣,咬牙切齒地說:“我比你都要清楚這是幾顆櫻桃樹,十六棵!”

    布芬小姐給怒氣衝天的黑衣懷特夫人嚇了一跳,哆嗦著嘴唇說:“懷特夫人,不是我摘走的。”

    “我當然知道,別再說了。雨下大了,快走吧,您!”懷特夫人說完雙手端在胸前,攥緊雙手快步往前走,雨水沿著帽子往下滴落,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席恩是第一個回到家的。

    他先是和葛瑞斯打了聲熱絡的招呼,而後在門前的深棕色地毯上擦拭了一番踏過水的皮鞋,放下潮濕的大衣,將傘掛在衣架後便走進了堂屋,拐過放著一盞燈的客廳走向了廚房旁的小休息室。

    “葛瑞斯,黛絲回來了嗎?”席恩點燃煤油燈,打開能看到廚房的門。

    毫無意外,耳目敏銳的席恩一定能看到堆砌在廚房門前半人高的袋子,草率地數了樹,大概有八個。

    “席恩,你是第一個回來的。”

    “哦。”席恩摸了摸下巴。“威諾回來又走了嗎?”

    “他回來過。”在廚房的葛瑞斯簡短地回答,還帶著隱隱的怒氣。

    席恩舒服地坐在玫瑰色的沙發上,雙腿伸直架在小木凳子上,手臂一揮,探出半截身子將海曼丟下來的煙夾在兩指縫間,嘴唇叼上,慢悠悠地說:“威諾又帶來了什麽好東西,給黛絲的毛毛蟲嗎?這是將一區的毛毛蟲都逮完了吧。”

    “櫻桃。”葛瑞斯從廚房中蹦出兩個字。

    她的話音剛落,便從廚房穿出了烤櫻桃派的香氣,勾著席恩肚子裏的饞蟲蹦躂。

    席恩點燃煙,吐出打著旋上升的煙氣,“好東西,威諾也長進了。不過,這家人遭罪了。”

    席恩和葛瑞斯說完幾句話,海曼和威諾便踏著加大的雨回來了,黛絲緊隨其後。三人被屋內充斥著的香氣吸引著,一同到了席恩的所在地。

    在回來途中,海曼和威諾還遇見了矮小的桑格老頭,出乎海曼意料的是威諾對在別人眼中可惡的老頭子是非常親切的,一見麵便是熱情的微笑。

    桑格老頭同樣如此,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桑格老頭用同樣的玩笑將威諾抱住,親切地吻了吻威諾的臉蛋,還將一枚閃閃發亮的銅板獎勵給猜中的威諾。

    最後,威諾興高采烈的攥著銅板和桑格老頭告別,期間還對海曼說著桑格老頭是個值得人喜歡的人。

    “葛瑞斯,你喜歡我送您的櫻桃嗎?”威諾動了動小鼻子,緊貼在廚房的門前蹲下問道。小手指摩擦著櫻桃留在地板上的汁液,流出了口水。

    “威諾,我很生氣。”

    “啊,葛瑞斯您生氣了,我道歉好嗎?原諒我,大度的葛瑞斯。”

    威諾說完抿著嘴唇悄悄地踮起腳離開了廚房門,這不是他第一次幹這種事情,早就有了應對之法。

    海曼一見此景便猜到威諾幹了些什麽好事,對共同探究著看向他的席恩和黛絲低聲解釋,將他與小威諾多姿多彩的一天粗略地介紹了一番,其間也隱匿了一些細節。

    席恩和黛絲聽完後露出了見怪不怪的表情,隱隱帶著些幸災樂禍,對著趴在沙發上的小威諾“關心地”笑了笑。

    可真是一家人!

    等葛瑞斯準備好晚餐後,她早就將威諾這件小事給忘記了。

    多虧了海曼和席恩,共同幫助他們“可愛的弟弟”,將櫻桃袋子搬離葛瑞斯的眼前,才能讓葛瑞斯短暫地忘記這件事。

    “葛瑞斯,這個好吃極了!”威諾晃動著兩條小短腿,小臉紅通通的,攥著小勺子吃著香甜的蜜汁櫻桃塔。

    海曼也難得將手邊的食物吃盡,他品著這甜蜜之餘,思念遠在夢中的伊旭塔。

    甜蜜的點心能將不好天氣加劇的陰沉驅散,要是再有葛瑞斯精湛的手藝加持,雨過天晴雖談不上,將雨天當成美好的晴天絕對可以。

    她製作的美食能化腐朽為神奇。

    第二天的一大早,兩男一女便帶著小家夥又到了謝麗芬女校,每個人手中都提著件用蕾絲裝飾的禮品盒,裏麵裝著葛瑞斯親手製作的小點心,清一色的櫻桃紅。

    “嘿,夥計,告訴懷特夫人,說席恩·格林有事相商。不需要再進屋內,隻有兩句話,在這裏說就行了,煩請懷特夫人來一趟。”

    席恩的關係網又在海曼心中拓展了,標誌性的人就是麵前邋裏邋遢的矮小男子,一身樸素的粗舊衣服,綁著鬆鬆垮垮的綁腿。

    偏偏他的個子矮小粗苯,綁腿像個彈簧一樣伸長,快到了脖子處,即將成了個雨中木乃伊。

    一旁的門旁聽差接過席恩遞來的小費,枯皺的臉上露出個卑微的笑容,一雙狡猾的小眼睛轉悠著,三兩眼便將全部人都打量完了,心中隱隱有了對幾人價值的判斷。

    “稍等,懷特太太剛用過早餐,此時正準備視察學生練習鋼琴。不過,我會將她喊來的,畢竟貴客可不能耽誤了。”

    “如此最好,快去吧。”席恩說完,又將一根上好的煙遞給聽差伸出來的手。

    聽差立刻露出了歡迎的微笑,將多餘的視線從黛絲身上移走,短粗的手指搓撚著煙頭揣進了胸前的口袋中,將手臂擋放在頭上冒著雨朝前衝,一點點消失在幾人眼前。

    “好了,小蠢蛋,等會你什麽也不要說。”

    席恩蹲在地上戳了戳小威諾的腦門,威諾移動著小腳,頭沮喪地低下,手指不安地攪動著,委屈著說:“我不想的。”

    “別哭鼻子嘍。”席恩笑著輕摸了摸他的頭,眉頭抽動了兩下。

    黛絲望著遠處也說:“這裏也是個好地方,我能挖到好多的好東西,勇敢的威諾,這都是蒙受了你的恩惠,我這絕不是諷刺。真心實意的。”

    海曼輕拍了拍他的小肩膀,當做無聲的安慰。

    自從小威諾知道他們要和他一起到謝麗芬女校時,他便悶悶不樂地垂下了腦袋,成了株焉了的豆芽菜,十分不情願地走出了門,磨磨蹭蹭地帶路,撇著嘴巴看起來要掉上幾顆金豆豆了。

    至於為何要小家夥帶路,自然是因為海曼不記路,他早就將路線拋到了九霄雲外,甚至第一步都不知道往哪裏走。

    “太好了!”小威諾張開手臂高舉,並興高采烈地歡呼,抱住還在安慰地摸著他的肩膀的海曼。

    自責和失落完全是裝的,狡猾和無畏才是小家夥的本性。

    席恩從鼻孔出了口氣,彈了彈“演技派”小威諾的腦門,起身對其餘兩個人說:“這小蠢蛋將你我也當蠢蛋耍呢。”

    黛絲嫌棄地看了席恩一眼,十分瞧不上三個蠢蛋,“別將我和你們混為一談,我是有使命在身的。”

    由於昨天海曼的胡謅,黛絲光榮上崗,充當小威諾的可憐的媽媽,與父親海曼共同來向恩人表示一番謝意。

    而席恩則要充分發揮他交際的能力,順便作為見證人,送上海曼一家對謝麗芬女校的謝禮。(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