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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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吉姆打了頭陣推開旅館的木門,他勇敢無畏。

    咯吱一聲,門全然開啟,嬉鬧聲穿到後麵跟著的姑娘們的耳中。

    吉姆帶著她們走進一層的休息室兼餐廳,想到傑弗裏的安排,頭也不扭地邁向左側的櫃台前,直愣愣地站直。

    “歡迎。”正端著酒杯的服務員從壁櫥旁的椅子上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手撐著實心櫃台懶洋洋地打了聲招呼,表示他——奧斯萊·托裏,灰頭發的小夥子,是櫃台的守護者。

    吉姆在此時才開始看向四周,總的來說,時間旅社和其他的夜間酒店沒有任何區別:鐵青色的牆壁,土灰色的桌椅板凳,清一色的黑衣客人,櫃台左側安排著捂成熊的演奏家,此時正上演著小號和鋼琴的合奏曲。

    每個圓桌上擱著個枝狀燭台,插著兩隻同步燃燒的蠟燭,酒氣正旺,火焰也盛,溫暖又舒適。

    唯獨正中間有一個豎著的大鍾表,正“吃吃”地冒著黑煙到屋頂上空。四五米高,製作成了瞎眼貓頭鷹的樣子,一到整點便咚咚咚地敲個不停,聲音大到能將被酒精麻醉後的腦子震清醒,不得不說是個好的醒酒藥。

    旅社裏溫暖舒適,坐在此間的人全都舉著酒杯大聲歡笑,雖強顏歡笑的人居多,也稱得上是個不一樣的熱鬧地方。

    這才走進去半分鍾,吉姆被凍得僵硬的手指便恢複了點知覺,指節發紅發癢,隱隱腫脹。

    奧斯萊·托裏是個長相平淡的小夥子,唯獨一頭灰發又多又密,打理的十分貼合他的大腦門,為他的麵容增色不少。再加上一身正經的工作裝,看起來像是個過日子的男人,唯獨不該出現在這裏。

    “哦,小姐,我們可真是有緣。”奧斯萊抬起手鼓了鼓掌,才響起一個音便停了停,悄無聲息地瞄了眼在趴在櫃台前睡覺的人。奧斯萊的眼皮動了動,接下來幾個鼓起的掌便不再痛快,隻有動作不見聲音。

    與此同時,幾人盯著奧斯萊看。

    鼓著啞掌的奧斯萊抖動著鹿皮短鬥篷,踱著步子,身形在姑娘之間來回遊走,仿佛沒用重量似的輕而易舉穿過雙胞胎之間狹窄的距離,狡猾地滑動如一隻唯剩下魂魄的幽靈。

    “有緣”這句話是對低下頭伊蓮恩·韋爾說的,因為也隻有她見到眼前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奧斯萊臉紅了,這從她髒乎乎的臉上清晰可見。

    但奧斯萊可不是個純情、善良的大男孩,連隻雞都不會殺,這一點從下一秒就知道了。因為笑意盈盈的他瞬間板起一張臉,半轉過身後右手一伸,不知從何而來的雙指頸刀上兩個滑環靈活地在手指上穿梭,就像它的主人一樣輕盈、迅猛。

    叮的一聲,防滑的手柄脫手而出。

    奧斯萊昂了昂下巴,勾起個嘲諷的笑。尖銳的刀刺破了一個人的手。

    痛吼聲隨之響起。

    “請稍等片刻。”奧斯萊收回靈活異常的右手,雙眼微眯,挑起伊蓮恩的一縷發絲後鬆手。

    隻有伊蓮恩微不可尋地點了點頭,她陷入了愛河,隻等人來劃船。

    擾人心的奧斯萊丟掉幾人,走到那個嗷嗷叫著偷酒賊麵前,手指輕輕一勾,頸刀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簽,我簽!”偷酒的賊大聲嚷嚷,烏黑的眼袋抖動著。周圍人早就對這司空見慣了,依舊熱烈的聊著天,此時樂曲換成了雙簧管的獨奏。

    奧斯萊聽到後對離他最近的兩個人揮了揮手,這兩個人萬般無奈但也不敢防抗,隻能拖著這個傷患走上二樓。

    “我們是來找人的。”見奧斯萊正色眯眯地盯著伊蓮恩,反而將正事拋棄,莫妮主動開口。

    “哦。”奧斯萊順手端走櫃台上的紅酒,胳膊支撐著身體,臉轉了過來,更加地不走心。“您找誰?”

    莫妮從錢袋子中掏出幾枚硬幣,手啪地一按,將傑弗裏交代的說了出來:“兩杯紅提子酒,加上滿滿大杯的黑糖和幾顆紅辣椒。”

    “咦?”奧斯萊尖銳的目光順著莫妮的頭打量到腳,神情又猛地一鬆,抿嘴笑笑。輕靠在櫃子上,奧斯萊將注意力集中的酒上,眼角抽抽,將硬幣順走放在衣兜裏,說:“這麽難喝您也能喝得下?”

    莫妮聳了聳肩,臉上掛著動人的笑意。

    “稍等。”

    幾人注視著奧斯萊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睡倒在櫃台上的男人,坐下敲了敲桌子說:“老頭子,來找你的,紅提子酒配紅辣椒,兩杯,哦,還要幾顆紅辣椒,你看怎麽應對?老頭喲。”

    睡倒的男人毫無反應,奧斯萊對莫妮無奈的雙手攤開。

    就在這時,安靜的吉姆迎著眾人的視線走了過來。

    吉姆走過奧斯萊坐在的位置上,再越過睡倒的人,坐在他的另一邊。

    抿著嘴唇輕輕將昏睡男人擱在椅子上的圓頂帽子拿住,就在帽子懸空的那一刹那,睡倒的男人快速坐起,右手將吉姆的手臂牢牢鎖住,冷淡的聲音從他嘴裏發出,說道:“孩子,將帽子給我。”

    吉姆微笑著點點頭,雙手立刻一鬆,停滯在空中的帽子轉了個輕盈的圈又回到了睡倒男人的頭上,變成了頂整體黑色的三角海盜帽。華麗的藍羽裝飾在帽邊,垂下的蕾絲層次不齊地墜疊耷在男人耳側,金色的藤蔓滾邊繞著帽簷圍了一圈,仿佛是一圈熱浪,火辣又複古。

    “總督。”莫妮說。

    總督大人——胡卡勒斯·聖頓特醒來了。

    他確實不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連中年人都不是,而是個一頭金發的青年,看年紀也就比奧斯萊大了兩三歲。

    胡卡勒斯的淡金色雙眼正看著吉姆,嘴角兩撇優雅的小胡子翹著,由嘴角牽動而動了動。

    “您不應該來這裏。”

    吉姆不說話,指了指胸口的紙稿。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我隻能當做看不到您了。”胡卡勒斯起身輕輕拍了拍吉姆的頭。“別亂動,這是長輩對您的愛護,世界上的人不是都這麽做嗎?”

    奧萊斯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按耐住心中的好奇不將視線投向吉姆。

    “你也是小奧萊斯。”胡卡勒斯毫不偏心地用力拍了拍奧斯萊的頭。

    “老爺爺,您行行好吧,您的這般年紀,別說是我的兄弟,連我的侄子都能當了。”

    胡卡勒斯也很滿意他這副年輕的樣子,揮揮手讓奧萊斯退下,拿出一麵鏡子照了照,左顧右看地點點頭。

    之後他才開始招待和詢問莫妮來此處的目的,莫妮告訴總督大人她們隻想要個安穩的生活度過餘生,但胡卡勒斯拿出簽署的紙張後,姑娘們都皺著眉頭說不出話來。

    沉默片刻,莫妮又說她們隻想在這裏避一避風頭,失去自由不是她們所考慮的條件。

    這句話還未完全說出來,便被胡卡勒斯打斷了,他看了眼說要當做隱形人的吉姆,摸了下小胡子,背著手說:“你們與他一起來,便不簡單了,知道他是誰嗎?”

    莫妮和姑娘們都搖了搖頭,此時的吉姆依舊麵色不變的微笑著,拿著筆點著下巴,一雙黑眸半合著,像隻午睡的貓咪。

    “我也不知道。”胡卡勒斯說。

    “這是什麽話?”

    “你們以後會明白的,他可不簡單是個公爵家的小殿下,要我說這裏麵的水太深了,你們要是往前走會被淹死的。”

    莫妮暗自思索著,在鍾表整點敲響之前,頓了頓說:“大人要我帶話,‘囚鳥破籠了’。助傑弗裏大人達成偉業,姑娘們安全歸家,是我來此的目的。漫漫長夜重現光明,光明與黑暗不分彼此,是我加注自己的一項使命。饑寒流民常伴圍爐,萬千孩童共頌聖歌,是我心中的願景。防不勝防的凶殺、層出不窮的埋伏、壓抑窒息的空氣,他媽的,我討厭極了!”

    “哦?”胡卡勒斯背著手轉了個圈,眨動下雙眼,蝴蝶從眼睛處翩然而飛,落在姑娘們頭上化成了泡影。“好,先將見麵禮收下吧,老糊塗了。”

    每個人都得到了一件小禮物:被牛皮紙牢牢包裹住的鮮花。細嗅下能聞見不知名的香氣,不屬於任何一種花的香氣,仿佛是蝴蝶帶來的,聞的時間較長便能嗅到一股子濃烈的酒味和血腥氣。

    不知道是花香氣和酒館中的環境融合成了一體,還是香氣中本來就帶有這兩股不一樣的濃烈氣味。

    收到禮物的幾人都興高采烈地對總督大人道謝,但見到她們的指尖翹起,胡卡勒斯便告訴他們此時不能打開,要等到沒有人的時候偷偷打開,那樣鮮花才不會變成蝴蝶而飛走。

    胡卡勒斯拍了拍手,一旁看熱鬧的奧萊斯立刻轉過身端來幾杯酒,六杯酒挨個排開。

    “這是什麽?”活躍的芭樂問。

    “白蘭地。”

    奧萊斯和伊蓮恩眉目傳情,接上胡卡勒斯的話說:“喝了吧,暖暖身子。”

    伊蓮恩仿佛幻聽一樣,感覺奧萊斯最後還喊了聲‘心肝寶貝’。

    姑娘們和吉姆挨個端走距離他們最近的一杯烈酒,皺著眉頭一飲而盡。

    不一會酒氣上湧,全臉通紅,一看就知暖和不少。

    “獎勵您的誠實,莫妮。和你們的勇敢,來看一場表演吧。”

    旅館中的噪聲戛然而止,中間的巨型鍾表等奧萊斯打了個響指後緩緩下沉。原來的擺放位置空出了一大塊的地方,黃色和黑色交雜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方格地板出現。胡卡勒斯摘下帽子緩緩往前走,等他站在最中間的時候,旅館中的全體人員全部起立。

    “耽誤大家幾分鍾的喝酒時間。”

    胡卡勒斯托著帽子放在胸前,朝著圍了一圈的眾人優雅地鞠了一躬。

    作為配合人的奧萊斯又來個響指,從左右兩側開了兩盞閃亮的電燈,明亮的兩個圓圈圈住位於中心的總督大人。

    全場完全安靜了,胡卡勒斯瀟灑地挑著眉。

    靈活的雙手牢牢抓住在場所有人的眼睛,全不由自主地順著那雙手的動作而抬起頭向上看。一扇關閉的天窗在他打了個輕巧的響指後,像起飛的瓢蟲翅膀眨眼間開啟,露出漆黑的天空、

    要是沒有剛才的動作,抬頭望的估計都以為那是鑲嵌在旅館的巨大黑寶石了,純粹的不含一點雜質。

    不過,此時飛雪亂飛,其實更像一顆碩大的黑琥珀,亂墜的雪片則是融在晶瑩琥珀中的亂顫的小飛蟲,一整個世界在眾人眼中緩緩呈現。

    回到現實中,胡卡勒斯捏了捏他上翹兩撇小胡子,吹了口熱氣,雪陡然消失。眾人保持不動,隻聽他抑揚頓挫的說:“來,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願望,今日真是個好時機,一天居然來了這麽多的人,還都是些漂亮小妞。”

    胡卡勒斯為了配合他獨特的表演,專門摘掉了帽子,左手執帽,右手並起懸空置在半空中,露出神秘的微笑。輕巧的雙手順著帽子一抹,姿勢優雅的像是邀請女伴共舞。帽子中露出了個月亮的影子。

    總督先生半蹲的姿勢不變,右手捏了下右邊那一撇小胡子,等手臂放下後,改換成雙手托著帽子。他笑了聲,惹得人群躁動起來,與周圍人秘密竊竊。

    帽子浮空,置身中心的胡卡勒斯豎起食指在嘴巴中心,麵色嚴厲,輕輕噓了聲,人群瞬間消聲。未受涼的話艱難吞進了肚子中,緊閉的嘴巴聳動著,將這口熱氣騰騰的話費力咽了下去。

    吞下去不至於噎死,要是說出口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死呢。在胡卡勒斯含笑的目光下,都成了安靜的青蛙。

    胡卡勒斯是個擅於折磨人的高手,等沒有了聲音後,他又發出悠長、接連的口哨聲,難以想象他停下的時候氣都不帶喘的。

    奧萊斯打了個哈欠,坐在旋轉的高腳椅上喝了兩口酒水,困倦的哈欠剛下去,便與回頭看他的伊蓮恩視線相對。

    奧萊斯主動露出個生動的微笑,手揮了揮,讓她不要走神,注意力集中在前麵,要不然會有**煩的,胡卡勒斯是個不容許人走神的表演者。聰明的伊蓮恩一點就通,腦袋像是小鳥啄食點了點,立刻扭走了緋紅的臉。

    醞釀良久的好戲終於要開場了,胡卡勒斯繼續兩手捧著帽子高舉,吸引眾人往帽子裏看。他的視線在人群中巡視一圈,那些不往帽子裏看的人也將視線往帽子裏鑽。等吸引住全部人的注意力後,雙手托住的帽子扭動了起來,浮出了點點熒白光,動人極了。

    這下人們可看清了,原來帽子裏不止是圓月亮,還有一灘透明的水。

    在胡卡勒斯協助帽子先生的抖動下,一輪圓月像是被透明的布丁包裹著來回晃動,從左晃到右,又從右晃到左,快要甩出去的時候又及時地甩了回來。配合的人群隨著這顆來回抖動的布丁晃動著,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直至速度快到眼前掠過虛影,但眾人的眼睛始終都不眨動。

    “喝!”

    胡卡勒斯喊了一聲,帽子一抖停了下來。

    迎著眾人困惑的目光,站得板正的胡卡勒斯背著左手,右手又捏了下左邊的小胡子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眼珠子轉了一圈半,轉到了眼皮的位置,修長的雙手施了個變著花樣的禮,再一轉換又指向上方,咕噥道:“朝上看。”

    “呀!”

    眾人發出驚呼,一聲高過一聲,配合極了。

    “知道為什麽是月亮嗎?而不是太陽,不是我的能力問題,蒙騙一群蠢貨本不需要任何能力。”

    眾人擁擠在一起,手貼著前麵人的背,昂頭挺胸最大限度地將頭露出了。看著背手而站的胡卡勒斯,探出的腦袋齊齊搖了搖。

    在眾人呆頭呆腦的注視下,更顯英明神武的胡卡勒斯朝後揮了揮手,一個光頭的老人坐著木製輪椅緩緩從一旁滑了出來。骨瘦如柴,像一架枯骨攤在輪椅上,兩條曲著的手臂如個彎弓搗著兩個輪子,口鼻歪斜,涎水直流,半個光頭耷拉在輪椅的靠背外,隻能梗著脖子一動不動地任由其他人打量。

    這位年紀很大的男人名字叫喬·桑裏,從逃亡黑境的女人肚子裏鑽出來的時候雙腿便是這副鬼樣子,老了還是這副鬼樣子,隻能依靠輪椅代步,活得像個發條人偶。胡卡勒斯派給他的任務就是記個時間,順便報個數,終日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中,腦子在黑夜與白天來回穿梭。

    這老家夥的腦子也不太好使,成天到晚盯著懷表默念白天或者是黑夜,隻等胡卡勒斯發令,他便報其中的一個詞。

    “喬,時間。”胡卡勒斯說的這句話便是開始的指令。

    聽到這句話的喬來勁了,張開嘴將心裏一直默念的話吐了出來:“黑夜,黑夜,黑夜……”

    此時鍾表上的時間為十一點二十,夜晚的時間。

    喬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見眾人都聽見了喬說的話,總督立即給這個人偶下達停止的指令,說:“夠了,喬,閉上嘴了。”

    喬立刻閉嘴,開始在心中默念著黑夜,一點點移動著輪椅離開眾人的視線,躲在陰暗的角落中繼續默念,直到六小時四十分鍾後換成白天,可謂是精準無誤。

    “呃呃呃,呸!”有時候老人喬也會這樣來清理下他持久運動、隱隱嘶啞的喉嚨。

    等十幾分鍾的表演結束後,胡卡勒斯又與莫妮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要胡卡勒斯說,他不是慈善家也是妓院老板,除卻這兩個,他再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麽人會需要幾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們,給他掃門前雪都覺得礙事。

    莫妮掏出了所有的錢財,既然是旅館,那他們便請求住宿。

    待胡卡勒斯戴上老花鏡數完錢的數量後,他說:“隻能住上兩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