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三十二

字數:8508   加入書籤

A+A-




    “將他帶走。”

    在海曼還有意識的時候,他聽到耳邊傳來這麽一句話。

    接著,海曼感覺他就像是一條溺水而死的狗被守衛的人押送著,靈魂在無情的壓迫下慢慢出竅。

    赤裸的身軀布滿新生的傷痕,消瘦的肩膀被烏黑的棒印覆蓋,肋骨顯出濃黑的淤血,頭發濕乎乎地黏在滲血的額頭,嘴角撕出一個大口子,仿佛從一旁的嘴中又長出了一張嘴。海曼知道他成了一副鬼樣子,在人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卑賤、渺小、醜陋如水中惡靈。

    海曼望著前方陰暗潮濕的牢房睜開了堆滿青黑淤血的眼皮,湛藍的眸子難得一見地發亮,其實滿眼都是黑暗,黑壓壓的像是一群盤桓天際的烏鴉鑽進了一方池水中。

    他的心中竟浮現出不切實際之感,原來這裏才是噩夢。

    他的自尊在剛才被狠狠踐踏了一番,破碎成了一堆殘渣。他像是一條不會吱聲的無能畜生倒在地上,隻能虛弱地捂住臉頰,一絲不掛地任人毆打,忍受著火燒一般的痛感。時不時抽搐晃動,表示這條畜生還未徹底的死。大牢正等著他呢。

    海曼雖知道他此時受到了難耐的羞恥,但他心中什麽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想,因為他知道一些無聊的感受和微不足道的想法對於深處在黑暗中的人來說微不足道,自尊也是如此。

    一束光線進入海曼視線,接著是無數的光線,他被人拖著拐進了監獄深處。

    一排蠟燭點燃在方形囚牢的走道,他的腳尖開始在石板上摩擦。

    潮濕的地麵冰涼刺骨,冷冽的風從四周的空隙中竄出。一眨,眼陰涼的氣息便鋪蓋在海曼全身,覆著每一個毛孔,迫切想要鑽進海曼的內髒中。

    承受不住的陰寒讓海曼忍不住一縮,打了個無法控製的寒顫,仿佛此生就要與光明斷絕來往了,永遠陷入無法掌控的黑暗中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啪嗒!”

    走到更深處,耳邊開始進入永不會停息的滴水聲,滴滴答答落在海曼身邊,惡臭和腥味從踏入此地的第一步便開始如影隨形。

    透過濕乎乎的頭發,海曼全然看清了這裏。

    方形的牢房在地底排列的整整齊齊,編號清晰可見。石頭加金屬的材質仿佛不可摧毀,閃耀著水潤的、滲人的光澤;鏤雕的紋飾呈條形繪製在低矮的頂部,卻早就破舊不堪;生鏽的粗鐵條卡著石壁而建造,嚴密封住走進來的這一麵門。

    無數人躺在地上,睜大眼睛看著新來的囚徒,沉默著、振奮著,嘴角上揚露出個歡迎的狠辣笑容。

    進入一間囚牢的內部,等眼睛適應黑暗後,會看到布滿凹槽的石壁上釘著前人死去的頭顱,惺惺作態露出悔恨的表情,逗弄著新進來的人,陰暗的血跡再是滴水也無法洗清。

    “砰!”

    海曼被丟在了地上,奄奄一息躺在布滿髒汙的地麵上,成了囚徒中的一員。緊接著,他趴倒在地聽到耳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皺了皺眉頭。視線繼續投向前方,眯了眯眼睛仔細瞧著,一道影影綽綽的黑影在盯著他。

    一會,他意識到剛才細碎的聲響是在做什麽了。

    “痛快!”

    一位警官脫下褲子將溫熱的尿水撒在海曼的雙腿間,歪斜的水柱濺到海曼的腿上和腰上,燥熱的氣息從中透到海曼的皮膚上,惡心感無以複加。

    心中蹭蹭長出一根紮人的尖刺,隻等真正長大。

    他的太陽穴突突鼓脹,血液沸騰,跳動的心卻冷靜如冰,全身僵硬不動,咬著牙忍了下來。

    嘩嘩的水流聲隨著愉快的口哨停下。警官尿完了。

    海曼閉上了眼睛,手攥緊,麻木地想著人真是奇怪,這種羞辱同類的方式也隻有人能想出來了,也隻有同類才會感覺到受辱了。

    腥臭的、黏膩的氣味從海曼身上發出,和此間牢房的氣味融合在了一起,跳躍著、湧動著、獰笑著鑽進他的鼻子裏,讓他知道自己未死,快要成為陰暗囚牢的一部分了。

    “史蒂文,他是個孩子。小孩子。”他身邊的同伴克裏·曼弗笑著說。

    “我知道。”史蒂文·密頓提上了褲子,鞋子卡在海曼的雙腿間輕輕踩了一下,怪笑著又用力扭了下鞋底,之後收回。鞋子在空中晃了晃,啪嘰聲響起,滑滴下一串黃色的尿液,濺到海曼腿上和他的衣服上。

    史蒂文嫌棄地嘖了聲,鞋子在地上磨了磨,偏過頭說:“你看,我關愛兒童吧!我真是個善良的人。”

    “去你的吧。”

    一個帆布袋隨著話音落下蓋在海曼的頭上,兩個警衛走了出去,一聲哢嚓,牢房緊緊關閉。

    過了好久,海曼慢慢起身,頭動了動,滑下一簇濕漉漉的頭發。

    他伸直僵硬、疼痛的腿緩緩坐起,側著身子將扁扁的帆布袋子撥弄過來,甩了甩擋住視線的頭發。

    黑暗中,幾根手指在縮起的帆布袋口處來回摸索著,半天將一邊抽繩鬆開。手伸進去拿了一塊毛毯出來,細細擦了擦身上,轉而又放了進去。

    眼前是一片古銅色的幽暗,渾濁不堪的氣息在牢房中來回跳躍,走道上是搖曳晃動的蠟燭。

    海曼低下頭,細細打量了周圍一眼,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隻能在裏麵找出路。

    認命般幽幽歎了口氣,燭光晃了晃,手指繼續摸索。

    接著,他又抽開帆布袋的另一端,來回翻了翻,發出一陣柔和的細碎聲,真正的人世聲音。

    不一會,聲音停下,海曼取出了一全套衣服,想了想彎下腰聞了聞,立馬就後悔了。

    一股腐朽、陰暗的氣息如同千軍萬馬對陣敵軍,擁擠著衝到他的臉上,還有一隻紐扣大的死蜘蛛黏在上衣的袖口上。

    海曼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等受到“攻擊”的鼻子通暢了,這才舉著衣服遞送到略顯亮堂的前方,眯著眼睛和眼前的死屍對視一眼,再收回,滲血的手指輕撥弄,蜘蛛掉在了地上。

    “穿上吧,你的還是整潔的。”原先在黑暗裏見到的黑影說話了,聽上去十分友好,簡直就像是在咖啡廳裏遇到的陌生人,說上兩句順遂的話便會走開。

    海曼沒有說話,沉默著點點頭,甩了甩不太靈活的手指,順著牢裏同伴的話快速穿好。

    接著他閉上眼躺在了地上,舌頭攪動滿是血腥氣的口腔,咽下濃稠、腥臭的唾液。耳邊是輕輕的滴水聲和凜冽的寒風鑽空隙後揚起的微弱回聲,幾聲火苗炸裂的響動也不時發出。

    他深深出了幾口氣,揉了揉還在疼痛的肚子,直到此時,才緩過來。

    “海曼?”此間牢房中的另一個同伴走了出來。他就是黑暗中的黑影。

    他的身材矮小,灰撲撲的囚犯服沾滿了血跡和髒汙,與海曼身上的衣服相比就是一塊裹著死屍的破布。海曼的衣服確實是整潔又明亮。

    “你是誰?”

    聽到海曼問,眼前的人慘淡一笑,撩了撩過長的頭發,露出完整的一張臉。他的臉未變,依舊是紅紅的,像是被燙了一頓,幹裂的碎皮覆蓋著眼睛和嘴巴。

    “海曼。”他又叫了一次。

    “奧爾夫。”海曼嘴角開裂、顫動,吐出了個熟悉的名字,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眼前的人竟然是許久未見的奧爾夫·巴雷特!

    “奧爾夫,你怎麽會到了這裏?”

    “我是來找琳賽的。”奧爾夫十分誠懇地說。

    自琳賽走後,她便無了訊息,海曼從未收到一封她的來信,其餘的人也沒有聽說她的消息,書店漸漸從海曼眼中淡去,要不是此時見到了奧爾夫,他都要將那個可憐的少女給忘記了,畢竟兩年多了。

    奧爾夫是在琳賽走後一個月後離開的,他開著他的小車,踏上了不知名的道路。

    “琳賽也在這裏?”海曼問道。

    “不,不。”奧爾夫揮了揮粗壯的手臂。

    兩年多未見,紅臉的小夥子強壯了不少,也長高了不少。紅臉上還是那副市儈、算計的表情,但眼中帶著些不易察覺的純淨,海曼想那質樸的眼神是琳賽給他的。

    “她給了我一本書,她是琳賽,琳賽給了我一本書,名字叫《純真》,我看了很多遍,非常喜歡,我想我終究是要回禮的。”

    “是的。這麽長的時間裏,你有找到她嗎?”

    “沒有,沒有,我沒有找到。”

    在奧爾夫的敘述下,海曼了解到奧爾夫這些年一直在世界各地轉著,“新買的車”也被他開成了舊車,據他說是為了打聽琳賽的消息,但從他露出的小眼神中,誰都知道奧爾夫不會為了個送給他一本書的女人而四處奔波的,事實上也是如此。

    或許是看海曼和他一般的悲慘,奧爾夫說完對琳賽的一番深情便又開始說他“順手”做的事。尋找合適的工作、掙上數不完的金錢,才是奧爾夫真實的想法。

    “你為什麽會進了這裏?”

    “這可說來話長了。”

    奧爾夫說的是說來話長,說起來也就幾分鍾的事,總結來說就是他被途中遇到的夥伴牽連,犯了事,被逮到了這裏,一共要坐兩年牢,現在還剩下一年半。

    從奧爾夫接下來的講述中,海曼也了解到了監獄的整體情況,應該說監獄也是有層次的,比如他待的這個監獄——奧特海堡,位於平原,所處位置低,地位也低,算是最低層的監獄,什麽人都能往裏麵塞,三教九流的大本營。

    最高的蒙特森堡才是斯蓋倫特最核心的位置,所處的地位最高。

    海曼和奧爾夫所處的監獄是奧特海堡的第十五區,編號三十的牢房。整座奧特海堡的負責人是從底層爬上來的——辛克·巴度,一位擁有土元素的魔法師,輕易不得見。

    “你為何會來了這裏?”

    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在監獄見麵總要問個明白的,一方麵熟識想見,幾年了不太熟悉了,其他方麵的事情也不好說,“問來處”是個很好的話題點;另一方麵,待在監獄裏不說監獄那真是奇怪極了,要是在監獄見麵的兩個人胡天侃地談論宮殿或是美食那才是非同尋常的事情。

    所以,海曼便將席恩對丹澤爾說的一番話省略了席恩自以為精彩的形容詞對奧爾夫又說了一遍,符合現狀又言簡意賅,讓人一聽就明白。

    “你可真慘,今時不同往日,你們真是太不幸了。”

    “不少人都對我說了今時不同往日這般意思的話,但我始終未曾理解,”海曼說。雙眼在幽暗的牢房中打量著周圍,觀測著所處的位置。

    奧爾夫雖處在監獄中,但也知道不少外界的事情,就這一點來說也比席恩和海曼強了不少。

    在奧爾夫的解釋下,海曼才算是明白了被抓的部分原因。

    “戰爭開始了,倫納帝國和奧倫斯帝國之間的。”

    原來席恩的飛機闖進了軍隊的集合地,被擊落也隻能說是情況沒有了解清楚,貿然飛行,成了一個天大的意外。

    戰爭的開始是因為搶占塞林可爾。

    除了五大帝國,世界還散布著不少的小國家,獨立的番邦、半殖民色彩的小國、附屬的外島國,數也數不清,但加起來的地界還沒有一個帝國的一半大。

    塞林可爾是個獨立的邦國,一塊小小的地界,卡在賽聖爾萊圍界線末尾,是圍界線外漏的一個角,相當於奧倫斯帝國的附庸,十分微不足道。

    但前幾天卻不一樣了,塞林可爾挖出了煤炭,黑黑的煤炭,油光發亮的煤炭,一切都不一樣了。

    世界缺少能源,缺少到一塊巴掌大的煤炭掉進下水道中,都要派上幾百人去找的程度。

    倫納帝國第一個聽到了風聲,連夜找了個理由——塞林可爾的執政官大人窩藏叛國的罪犯,喊話多次也未見回應,深感冒犯了國威,要給拒不回應的塞林可爾的一個教訓。

    風言風語流轉著,甚至產生了叛國的罪犯就是塞林可爾派來的“可信”說法,連相關的照片都出來了——塞林可爾的“執政官”秘密見女罪犯,連連占據著中心報紙的頭條一個月。於是倫納帝國的教會連夜調動軍隊,趕赴塞林可爾逮捕罪犯、宣揚國威,順便將塞林可爾新鮮出爐的煤炭囊入懷中。

    這一切都是倫納帝國的汙蔑,首先,叛國的罪犯那是絕對沒有的,這一條是教會上層正在看小說的時候,看到了叛國兩字產生出來的。要是他看到叛國之後的兩個字(叛國之後的兩個字是潛逃),或許也會編造出來攜款潛逃的飛賊乘著飛機進入了塞林可爾,並要求塞林可爾將數不可數的金錢歸還的理由了。

    而照片則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因為照片上的“執政官”是塞林可爾執政官的父親。瞧照片上白發蒼蒼和執政官麵容相似的老爺爺一臉沉醉的笑,絕對是追隨美人被人拍了張照片,還上了當年的報紙頭版,但此時的“老父親”卻被一群英明神武的大人當做了個年輕人,真是好眼神!

    這邊倫納帝國行動,那邊聞到風聲的奧倫斯帝國也開始了。

    塞林可爾還未求助,維娜女王便發布了塞林可爾求助她的手信,亮了一眼如下幾個標誌便一把火燒了:求助、塞林可爾,尊貴的奧倫斯帝國女王大人,最後還有塞林可爾的國璽。

    最後,維娜女王摸了摸眼角,裝作流出了同情的眼淚,立刻派遣軍隊沿著賽聖爾萊圍界線朝向塞林可爾進發,誓要維護塞林可爾的尊嚴!

    於是,倒黴的席恩和海曼飛進了奧倫斯軍隊的集合處,被追趕,擊殺掉落在了賽聖爾萊圍界線附近,又不可避免地進了倫納帝國,結果被各方守候在賽聖爾萊圍界線的人逮捕,投到了這個地方。

    裏斯對黛絲也是這般說的,戰爭不知道何時會結束,處在這種節點上的席恩和海曼不知道何時才能被贖回。

    而奧倫斯帝國的目的也是為了爭奪能源,因為塞林可爾根本沒有寫一封求助的信。

    此信一出,塞林可爾的上層人士全都驚呆,齊齊看向傻眼的執政官大人。

    真相是維娜女王手上的信是去年的了,那時候塞林可爾陷入了饑荒,求助依附的奧倫斯,結果饑荒過去了也未收到回信,誰知道去年的信會在此時收到回複。

    由於塞林可爾被挖出的能源,倫納帝國和奧倫斯帝國之間的戰爭爆發了,其他的國家見這兩個大帝國像瘋了一樣的廝殺,怕一個不慎便會滅國齊齊躲了起來。至於另外的三大帝國,也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參加,戰爭的範圍得以減小。

    “倒黴。”海曼聽完後說了個詞,既說席恩和他自己也說那個可憐的塞林可爾。兩國開辟的主戰場是在塞林可爾,還嚴控著波及除塞林可爾之外的地區。

    “叮叮……叮叮……”

    “什麽意思?”海曼起身問道。他被這陣鈴聲晃得頭疼,今日他受到的擊打已經足夠多了,不想再遇見多餘的事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