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她的症候

字數:3880   加入書籤

A+A-




    老胡不大介意的樣子,拉著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麵,她的腿腳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起路來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顛簸。

    月白色的連衣裙隨著她的步伐擺動起來,漾開水一般的漣漪,也將她雙腿的輪廓籠罩得一絲不漏。

    老胡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似的,回頭正對上她的目光,“怎麽,是不是覺得瘸了的鬼就不是那麽可怕了?”

    許宥容快跑幾步跟上她,盡量沒有泄露出哀傷憐憫的情緒,撇嘴道,“不是啊,隻要是鬼都很可怕。”

    老胡突然想到什麽,“對了,你剛剛說我比男人可怕,那你來這兒散心,是為了男人嗎?陽陽沒有和我說。”

    許宥容眸光暗淡了些許,“是,也不是。我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他的白月光。說到底,我對那個女人也不全是嫉妒,而且一種相形見絀的自卑。我是想躲起來,不是我恨他選了別人,而且恨我自己不如別人。”

    “但你是許宥容。”老胡說,“我以前聽陽陽說起你,她說你的男人隻有可能是你不要的,不能是別人搶走的。這是你許宥容的尊嚴。”

    許宥容一愣,眼中突然有什麽一閃而過的情緒,難以捕捉。

    說話間老胡推開了一間房門,“你一路披星戴月地趕過來,今天就早點休息吧。我看這電啊,一時半會兒也來不了,今天晚上你就先將就一下。”

    許宥容答應了一聲,“好的,謝謝老胡。”

    老胡走在前麵,步履顛簸,許宥容這才發現她的腿腳似乎有些不方便,幾乎拖地的月白色長裙隨著她的走動蕩開水般的漣漪,老胡雙腿的情形便在漣漪的包裹裏看不分明。

    老胡見她慢吞吞地跟在後麵,自然也知道她在觀察自己,不大在意地直言問道,“瘸了腿的鬼是不是就不那麽可怕了?”

    許宥容跟上幾步,嘟囔道,“有什麽區別嗎?隻要是鬼都很可怕。”

    “倒也是,剛才你都說了,我比男人還可怕。”老胡舉著蠟燭,好奇地回頭問她,“那你是因為男人的事來散心的?”

    “我原來以為,人總是需要新鮮感的,東西總是常換常新,男人也一樣。直到遇見那個人,我才知道,眼裏、心裏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是什麽滋味。”許宥容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起來又是一陣難受,撇嘴道,“算了,不說了。”

    老胡心下了然,也不追問,“已經很晚了,今天應該不會有電了,我先帶你去房間,你這一路披星戴月的,肯定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許宥容摸黑衝了個澡,躺在客棧陌生的大床上輾轉難眠,幹脆起身走到半開著的窗戶邊,夜空中半點浮雲也無,繁星閃爍著熒熒的光,如美人烏黑發髻中綴滿的珠翠。遠遠地能看到伏在黑夜中的山巒的輪廓,因為附近的大片區域都停了電,更顯得萬籟俱寂。

    這樣靜謐的夜太難得了,至少B市的市區是絕不會有的。那樣精英集聚的講求高效的地方,總會有備用電池這種未雨綢繆之物,仿佛容不下一點耽擱和意外。

    許宥容的手機雖然早就調成了省電模式,這會兒卻也撐不了多久了,她看著“您的電量已不足10%”的手機提示,第一次感覺到的不是焦慮,而是一陣一陣的空茫。

    誰會找她呢?那個人一直都沒有聯係她,甚至連他們這些日子以來每天互道“晚安”的程序都省了。許宥容整個人沒骨頭似的癱在了窗邊的懶人沙發裏,任憑微涼的晚風吹拂著她的半濕的頭發。難道沒有你的“晚安”,我就睡不著了嗎?許宥容不甘心地想。

    山邊的氣候與城市不同,夜風習習,吹得久了便覺得有些冷了。許宥容的身體陷在舒服的沙發裏,旅途的疲倦從她的骨頭裏往外冒,但她的精神卻異常得清醒,仿佛喝過了最濃的咖啡。該死,沒有他的“晚安”,她還真的睡不著。

    許宥容猶豫著舉起手機,在關長雲的名字上逡巡良久,正打算按下撥號鍵,手機屏幕突然黑了——這下是徹底的沒電了。許宥容那顆偷偷燃著一點希冀的心也隨著屏幕的光熄滅了。

    是了,白月光這會兒正心甘情願地落在他的碗裏,他又怎麽會想到她這顆總是黏著他的米飯粒呢?她之於他,大概就像春日裏漫天飛揚的柳絮平白招致路人的厭煩一樣,總是廉價且不合時宜的吧。

    其實早該明白的,為什麽一定要試過才能死心?但是自己心生執念的事,縱使別人費盡唇舌地勸阻,又怎麽肯輕易地妥協和放棄呢?

    許宥容的心似乎被劃了一道口子,冷風呼呼地往裏灌,但與他擦肩的那個瞬間卻又把她的腦子填得滿滿的,沒有一點多餘的空隙去想其他事。

    那是陸離,那是閃閃發光的大明星,那是他心裏一直念念不忘的初戀。許宥容呢?許宥容什麽也不是。

    所以,當陸離紅著眼睛問關長雲,“你之前說的會永遠保護我的話,還算數嗎?”

    關長雲立刻就是她的了。

    許宥容伸出手,卻連他離開自己時帶起的一絲風都握不住。她就這麽全然地失去了他,仿佛,仿佛……她從未擁有過一樣。

    她突然覺得身心俱冷,連忙關了窗戶,乖乖上床蓋上了毯子,又不知過了多久,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一夜,遠在B市的陶陽也是久久難以入睡。

    她下班之後去找了老徐,問了一些和自己有關的事。老徐猶豫了很久,還是和她說了。對於一個醫生來說,沒有瞞著患者的道理,尤其是在患者開始關心自己病情的時候。更何況,對於心理疾病患者來說,能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並且願意了解的人,可以說是邁出了治療的第一步,也是相當重要的一步。

    PTSD嗎?這些年陶陽也不是全無察覺。隻是她本以為自己隻是精神潔癖愈發嚴重,不喜歡別人親密的觸碰,也很少跟別人有太多的情感交集,就算是那次酒醉了拿酒瓶砸自己的頭,她也隻當做是自己喝醉了發酒瘋,借著酒瘋震懾一下那個動手動腳的人。

    其實,是她自己刻意忽略了和別人接觸時那種強烈的不適感,是她潛意識裏不想承認自己病了,更不想治好自己的病。如果可以的話,她恨不得在她自己的小世界裏過一輩子,誰叫都不出來,永遠永遠都不出來。

    但她又想到魏雲瀾,想到他救了她的那一晚,想到他堅定的眼神和不死心的話,想到他莫名其妙的嫉妒和難纏,仿佛聽到魏雲瀾的聲音在她的耳畔,你不接受我,也不能接受他。

    陶陽捂上耳朵,煩躁地翻了個身,又漫無邊際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他們的高中校園裏種了很多楊樹,春天的時候,楊絮翻飛,樹間雜草地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遠遠看去就好像落了雪。那時的她正值青春,仰起一張白白嫩嫩的素淨的小臉,伸出手去抓了一團楊絮在手裏,放在顧秦淮的嘴邊,顧秦淮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那團楊絮就相擁著飛走了。顧秦淮的那口氣像是輕輕吹拂在誰的心上,讓那整個春天仿佛都柔軟了起來,天真爛漫的少女的笑聲成為那一頁青春的伴奏。

    顧秦淮之於她,就像是春末夏初的一陣微風,輕輕柔柔,無處不在,離開的時候定要讓你牽掛縈懷。而魏雲瀾……魏雲瀾是一個深淵。當你凝望它的時候,它也一直凝望著你。當你想要退開的時候,它偏偏吸引著你往下跳。當你墜落的時候,它也自會收容你的粉身碎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