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月下的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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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樹老枝舒新綠,
競向春風報姓名。
——小林一茶
四月四日,就在西山基地舉行第二次清心古琴會的第二天,公孫輯的巨鯨號抵達了東瀛,船行過瀨戶內海,最終卻停在和歌山縣的禦坊。
從進入東瀛領海開始,偌大的純古海船,在海麵上楊帆駛過,竟然沒有東瀛國海防巡邏的盤查,甚至那些經過的商船漁船上,都沒有人好奇觀望過。
就好像沒有這麽一條船存在一樣。
這個季節,正是和歌山賞櫻的黃金時間,在祝月的印象裏,向他們這種“偷渡客”,應該不會去什麽熱鬧的地方。但相反,等他們從船上下來,碼頭上等待的不是東瀛國的海關,而是三輛豪車,以及司機和服務生。
洪姨用熟練的扶桑語吩咐了幾句,有人分別領著他們上車,自然是祝月自己一輛,常鳴似乎有意和她一輛車,但被服務生引導著和嚴盛坐在另一輛車上。
公孫輯和洪姨上了第一輛車,然後很快,三輛車就駛離碼頭,全程都沒有人說起巨鯨號該如何,而他們的那些隨身行李又將如何,以及,他們要去哪裏?
似乎和公孫輯在一起,這種旅遊中的小小瑣事,不足掛齒。
和歌山賞櫻,最好的地方就是紀三井寺,祝月記得以前來東瀛玩,在櫻花季節幾乎找不到好酒店。而這次,他們入住的是當地最好的一家酒店,有著著名的紀州溫泉水,而且因為是在半山處,幾乎可以俯瞰半座和歌山城。
至於所謂的紀州湯,祝月發現,其實比起巨鯨號上的熱水,似乎她更喜歡後者。
在酒店的房間裏,祝月的行李都已經擺放完畢,衣櫥裏是那些已經掛好的衣服,畢竟很多好麵料的衣服,不能在行李箱裏放太久,否則就起了褶子,不能穿了。
還有整整一櫃子的東瀛服飾,看來都是為祝月量身做好的,她倒是很希望這幾天在和歌山遊玩的時候穿,隻是她知道,這些衣服都需要人幫忙才能穿好,而洪姨,似乎不會伺候自己穿衣服吧。
公孫輯似乎安排好了一切,祝月覺得還是先看看再說。
紀三井寺的櫻花是染井吉野櫻,在遠遠望去,配上朱紅色的山門和木橋,卻是一番好景,隻是公孫輯明顯誌不在此,他們隻在四月五日在和歌山停了一天,就又馬不停蹄的出發,到了高野町,在一家顯然已經有預定的宿坊住下了。
高野是真言宗的本山,這裏沒有什麽超級奢華的酒店,宿坊幹淨安靜,四個人在二樓的和式房間裏進餐,似乎都已經顯得有些局促了。
“明天是陰曆十六,月亮應該很好,”公孫輯吃過了晚餐,看著他們三個,“明天我們一起上山吧,都不要穿太華麗,簡單利落最好,畢竟要爬山,據說參道很長,而且我們是夜遊。”
“我們要去參拜?”常鳴很奇怪,不知道公孫輯到底帶大家來這裏幹什麽。
“不是,這麽好的月光,當然是賞櫻花的好時候,順便還可以,看看老朋友。”
四月六日,陰曆三月十六,宜賓客。
早上一行人出發,按照常規的旅遊路線,先去了極樂橋。
除了公孫輯和洪姨,其他人都換上輕便的登山服,祝月有一種預感今天,應該是很長的一天。
高野山來的遊客,很少有華國人,不過公孫輯一身正裝模樣,再加上麵容嚴肅一頭白發,看起來像是帶領幾個晚輩來高野山參拜修行的,一路上都是洪姨與人聯絡說話,聽著她一口標準的關西口音,基本沒有人再多看他們一眼。
壇上伽藍,金剛峰寺,根本大塔,公孫輯都是慢慢遊覽,不急不忙,很像是在正式拜會之前,先在對方的庭院裏隨意轉轉的客人。
唯一讓他露出驚奇表情的,居然是登山纜車,畢竟有了這個,大家在開始階段幾乎無需爬山。他回頭看看三個人的登山服和運動鞋,剛想說什麽,卻皺皺眉頭,放棄了。
等他們慢慢轉到一之橋的時候,幾乎是落日時分,參道兩側鬆柏森森,隨著山勢,都是靈塔土台和地藏雕像,這裏已經是死人的世界,據說也是東瀛國最大的墓地。
周圍已經沒有什麽遊客,而祝月在山下看到的那些介紹奧之院夜遊的旅遊項目,想必不會在這個時間段開始吧。
公孫輯站在一之橋上,似乎是在休息,他抬頭看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空,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好像是自己來早了,目前隻好在這裏等著,不願意太突兀打擾。
天空昏暗下來,想必太陽因為他的心情而早早收起了晚霞。
隨著一聲山鳥的清脆鳴聲,公孫輯仿佛從沉思裏醒了過來,他看看身邊的洪姨,“是這裏嗎?”
洪姨拿出一個小巧的羅盤放在手裏,“是,這裏是起點,開始的地方。”
公孫輯點點頭,然後回身看著祝月,“四月是來東瀛賞櫻的好時候,隻是時間匆忙,和歌山沒來得及好好欣賞,那麽,小月,我們今晚就好好看看高野的櫻花吧。應該沒人看過奧之院的櫻花,高野的月下櫻花。”
隨著他的話音,整個天地似乎震動了一下,隨即天空迅速轉為黑夜,滿天繁星中,一輪圓月升至中天!
參道兩旁,滿山櫻樹,粉色白色的櫻花如雨,在月光銀輝下,飄忽、紛飛、墜下。
參道深處,一聲雲板響起,似乎是提醒大家,主人已經開始等候客人了。
公孫輯迎著落櫻,昂首踏上參道,沿著蜿蜒向上的石板路,穩穩地走了上去。
粉色的雪花,綻開的櫻花,朝開夕落,一瞬飄散。
不知走了多久,參道的盡頭傳來兩聲雲板,公孫輯慢慢站住,他抬手揮了一下,好像將櫻花雨打散,眼前卻是一塊相對平坦的山道,在一棵路邊的櫻花樹下,盤膝坐著一個人,戴著鬥笠,一動不動。
公孫輯回身看看,好像是在點將,最後看著嚴盛。
嚴盛心中有所領悟,越過祝月和常鳴,走過公孫輯身邊,迎著那個戴鬥笠的人走了過去,他左手一抖,手心裏的紫玉毒蜂驀然出現,好像是在櫻花雨中點起了一盞小燈。
戴鬥笠的人似乎被驚醒,他抬起頭,慢慢站起身,隨即將自己的鬥笠摘了下來。他穿的是深藍色的半短上衣,下身是同色的騎馬褲,頭上裹著褐色的長頭巾,背後背著扶桑劍。
忍者的標準打扮。
他看著嚴盛慢慢走進,自己也逐漸抬起了右手,黑色的手甲在月光下一閃,隨即他的身影消失了。
嚴盛急忙飛身跳起——兩枚漆黑的手裏劍隨即釘在了他剛才站的地方——沒等他落地,尚在空中的嚴盛猛然轉向自己的右側,手裏的毒蜂隨即飛了出去,一聲輕響,紫玉毒蜂在空中一閃而過,忍者也隨即顯出了身形,落到了地上。
一個呼吸間,忍者揉身而上,背後的長劍出鞘,帶起一道寒光。
嚴盛知道厲害,急速後退,右手連續揚起,細小的毒針不斷飛向忍者,都被他一一用劍彈開,隨即忍者的扶桑劍攔腰揮至,似乎是砍中了什麽,突然一片銀色的煙霧炸開,將兩個人裹在其中。
忍者似乎沒有料到嚴盛也會釋放煙霧,用劍左右揮舞防備偷襲,同時急速後退。
煙霧中傳來嗡嗡聲響,無數隻蜜蜂從煙霧裏鑽了出來,瞬間將忍者纏住。
忍者用劍揮舞著亂閃,但隨著他身體和手臂不自覺地抽搐,很明顯地是被蟄到了。
煙霧中傳來一聲大喝,嚴盛猛然從其中衝了出來,左臂掄起來向著忍者頭頂砸去。
忍者不顧蜜蜂的攻擊,卻也發覺這一擊凶猛,情急之下雙手握住長劍擋在了前麵!嚴盛的左臂急速粗大變黑,迎著扶桑劍的刃口砸了下去!
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忍者的長劍被砸得脫手,自己也被嚴盛那變形成蠍子倒馬毒鉤的左臂砸倒在地上,後背上死死釘著一柄深紅色的毒鉤,眼看是活不成了。
嚴盛就是那麽死死按住忍者還在抽搐的身體,右手一招,紫玉毒蜂電閃而至,在忍者的後腦猛然一戳!
忍者徹底不再掙紮,嚴盛鬆開了自己的左臂,很快,他的手臂恢複原狀,毒蜂也消失了。
他站在那平靜地看了一會兒地上的屍體,然後轉身走回公孫輯的身後,不再動作。
參道深處再次傳來一聲雲板,眾人不再管地上的那具屍體,繼續向著山上走去。
落櫻在地上盤旋飛舞,很快就沾裹住屍體,隻一會兒功夫,那裏便看不到什麽痕跡了。
下一個平台很快就到了,而恰在此時,參道深處響起了三聲雲板。
常鳴心裏一震,不待公孫輯回頭看他,便從容地走了出去,走到了平坦山道的中間。
櫻花卷如飄雪,好像是舞台上的帷幕一般,隨著無數花瓣飄飛兩分,一名全副盔甲的武士在山道的盡頭出現,他身材高大異常,身著大鎧,頭頂上是一頂造型誇張的頭盔,純黑色的戰盔上立起一隻大角,好像是一隻凶猛的天牛。
紅色的鬼臉覆麵,看不出武士的長相。
武士走到了平坦山道,麵對常鳴,微微鞠了一躬。
常鳴向一名真正的江湖豪俠般抱拳為禮,然後,他雙手垂到身側,整個身體開始散發紅色光焰,很快就成了一根燃燒的火炬。
火光舔舐著周圍的櫻花,祝月似乎聞到了一陣焦香。
武士拔出了自己的大刀,雙手握住長刀抦,一動不動。
常鳴猛然衝了上去,猶如一顆火流星,帶著一聲暴喝,揮拳搗向武士。
武士卻不避鋒芒,迎著常鳴的攻勢,搶上兩步揮刀斬下!
一團熾熱的焚風卷開了整個山道上的落櫻,滾滾熱氣吹在祝月的臉上,好似撞進了炎夏。
場上的常鳴竟然用右手單手架住了武士的長刀,手腕出黝黑的護腕在一片火光中猶如一顆魔眼。
不待武士抽刀回身,常鳴側步再進,左肩寸勁猛然撞在了武士的身上,“鐵山靠!”隨著他狂暴的吼聲,武士竟然被撞得身形趔趄,向後退去。
得理不饒人!常鳴順勢腳下發力衝了過去,雙拳向前猛搗,再次砸在武士的身上,武士的鎧甲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武士防禦的架勢散了。
常鳴的第三拳到了,正正地打在了武士的麵具上,隻聽的一片碎裂聲,武士的麵具分成兩半,從他頭上掉了下去。
此時,祝月才看到,武士的頭盔裏,看不到臉。
常鳴卻對此渾然不覺,他趁著武士徹底陷入僵直狀態,雙拳緊扣向著他的胸前再次砸了下去,“火山崩!”
武士的盔甲炸開了,碩大誇張的頭盔飛起來掉落在地上,一片響亮,武士的身形猶如一具散開的木偶,晃動了幾下倒在地上,長刀丟出去老遠。
片刻之後,隨著常鳴的身體不再散發火光,那天上的櫻花才又再次飛入山道,很快給武士盔甲上染成了一片白色。
月光如水,銀雪紛飛。
隨著常鳴在祝月的注視下走了回來,參道深處響起了一聲雲板。
公孫輯站在山道上沒有移動,好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很快,參道上傳來一陣木屐聲,一名看起來很老的僧人,個子不高,帶著圓形的鬥笠,手持錫杖出現了。
他沒有直接走到公孫輯的身前,而是先去了那已經快被櫻花覆蓋的武士身邊,單手持誦了起來,片刻之後,那被常鳴用拳轟成兩半的麵具,從地上慢慢飄浮起來,在空中複合如一。
老僧將這麵具拿到手裏,這才轉身走向公孫輯,抬起頭,眾人這才看到,那果然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和尚,隻是眼睛裏依舊明澈,似乎還帶著笑意。
“大師風采依舊。”公孫輯向著老和尚拱手,說話的語氣平淡,好像兩個人分別不久又見麵的樣子。
“公孫先生也是沒有變啊。”僧人單手摩挲著手裏的麵具,然後把麵具遞給了公孫輯,“物是人非事事休,但好像隻有你和我還記得彼此的名字了吧。”
“名字隻會沉睡,不會消失,一旦春風到了,自然還會想起。”公孫輯伸手接過了麵具,同樣用手摩挲一番,好像是看到了一件舊物。
“公孫先生聰慧,深得這種言語之奧妙。”
“來的路上,舟船勞頓,不得不學學,這樣才沒有旅途辛苦啊。”
老僧點點頭,然後看看公孫輯身後的幾個人,似乎對著洪姨多看了一眼,卻沒有再多說什麽,“看來,一切和你當初告訴我的沒有差別,千年易過,但世界還是沒有離開當初劃定的軌跡啊。”
“天道如此啊,大師,我們在這一份天地裏,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的是身不由己嗎?你們的故事,你們的誓約,其實已經被這個世界遺忘了,沒有了記憶。何必,何必要讓後來的人們再次想起來,再次經受一次呢?”老僧望著四周飛旋的櫻花,似乎生出了無限的感概,“多美啊,能不能,就此放下?”
“二人挑擔,隻有一個人放下?大師,你覺得可行嗎?”
“我守在這裏,守著黃泉比良阪,就是不希望,不希望世人再受苦。”
“但你看了一千年,他們依舊在受苦。”
“此身一去,黃泉就要打開了。”
“繁星之下,沒有淨土,假如不能盡力,無論是黃泉還是人間,一切都將不複存在了。”
“那最終?”
“最終,總會有人去麵對一切。是我們,我們會盡命,不是我們,那他們也應該盡力!我們,不過是在做我們該做的事,”公孫輯用那紅色的麵具扇動了一下,幾片櫻花改變了飄落的規矩,不過片刻以後,依舊是旋轉著落在地上。
“每個人看似按照自己的軌跡運行,但最終,你看到的是滿天落櫻,朝開、夕落。每個人都是一個瞬間,但無數的瞬間,猶如這無數的櫻花,合成了這天地間的美景,此時,你知道的是,春天到了。”
“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後名?”老僧突然說了這麽一句,但這句話,他說的如此疲憊,卻又帶著一絲解脫後的寬慰。
“待到下一個輪回裏,在春風裏,你的名字,還會被記得。”公孫輯低頭看著手中的麵具,似乎不再願意麵對老僧人。
老僧人點點頭,他握住自己的錫杖,轉身走到了那武士的身邊,此時,那裏已經看不到那破碎的盔甲,看不到那柄掉落的長刀,有的,隻是一座月光下美麗的花丘。
老僧人似乎明白了什麽,他盤膝坐下,將手中的錫杖鄭重地托起,放在了身前的土地上,安然雙手合十,默默念誦著什麽,然後,就不動了。
參道深處,一聲宏大的鍾聲傳來,震撼了整個天地,讓滿天的落櫻都為之一滯,鍾聲久久不散,落櫻也停在了空中,好像被念力停住了時間。
祝月發現自己也好像被停住了,無論他怎麽掙紮,身體卻無論如何不能移動半分,她望著常鳴,發現他和嚴盛都一樣,不禁眼中流露出恐怖的神情。
公孫輯轉過身來,慢慢走到了老僧身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老僧,卻隻能看到他那頂有些破損的鬥笠。
“雲霧俱散,唯有心中一輪明月。”
說罷,他將麵具戴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後退一步,恭敬地向著老僧雙手合十為禮。
參道深處傳來一聲歎息,滿天的櫻花隨即繼續飄飛、旋轉、墜落。
老僧的身體在月光下變得透明,最終形成了一道彩虹,然後逐漸升騰變淡,逐漸消失了。
隻有地上那一支錫杖,猛然晃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似乎是提醒公孫輯,該出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