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未被堅持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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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樂,一旦失去便是痛苦。”

    ——《往昔》,雪萊

    陸維明,也就是現在的奧爾森·蓋勒,來到約翰國他自己的家裏,目前已經快三個月了。

    自從那位矮小的科西嘉人大鬧歐洲,解散了既不神聖、又不羅馬、更不是帝國的雙頭鷹之後,蓋勒家族就從漢斯國逃到了約翰國,從那時候起,他們就住在萊斯特郡的拉夫堡附近。

    得力於蓋勒家族在歐羅巴腹地數百年的經營,他們在拉夫堡這裏買了大量土地,從此變成了真正的約翰國臣民。兩百年過去了,除了這個姓氏聽起來有點兒島外來人的感覺,無論是當地人還是蓋勒家族自己,都覺得一切都是應該如此,他們就應該是這裏的人。

    蓋勒家族的血液裏,流淌著計算金錢的聲音,可能他們的遠古祖先來自那個號稱最會做生意的民族吧。總之,無論他們在過去還是現在,蓋勒家的家族事業都是一樣的,就是理財——幫那些想發財的人發財,掙那些想掙錢的人的錢。

    雖然世事流轉,大洋裏不再漂著約翰國的堅船利炮,但經濟領域裏,依舊有不少古早帝國留下的“老錢”,在一些看起來不時髦不靚麗的領域裏,默默但回報豐厚。

    蓋勒家,就是這些老錢的看護者,或者說,理財人。

    陸維明的父親,畢夏普·蓋勒,為了給這些老錢找到一些東方巢穴孵金蛋,當年漂洋過海來了華國。按他自己後來經常說的一句中文,“功夫不負有心人”——對於泰西人來說,這句話的前麵四個字,發音簡直是地獄級別——他獲得了成功。金錢、愛情,他都從東方得到了,除了兒子喜歡聽京劇,其他的他都十分滿意。

    即使京劇,他其實也沒有什麽太多介意。畢竟自己在追求自己的夫人,就是陸維明的母親方青秀的時候,也一本正經去聽過。而且讓自己成了整個戲園子裏,除了台上那隻被打死的老虎之外最醒目的存在——在他理解裏,聽一個有關打虎英雄的歌劇就是要穿晚禮服的。

    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終於明白方青秀要帶他去看《景陽崗》的目的。

    首先,這出戲是打戲,沒有太多台詞,這對他那時候的中文來說,就是救命了。再說愛情就是一種征服,他以為自己是武鬆,早晚能征服老虎,其實呢,他才是那隻老虎,被方青秀的溫柔活活打死在景陽崗上。

    他從此落入了這個東方女子的手中,而且還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去的那種。

    三年前,一生順利的畢夏普在臨終時按照一個虔誠教徒的方式完成了懺悔,他感激了自己幸運的一生,感謝了陪在自己身邊的妻兒。在拉夫堡的波頓山莊園裏,安靜走完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回到了他的上帝的懷抱裏。

    據說蓋勒家的男人都不會太長壽,所以他六十歲去世的消息,沒有讓太多人感到驚奇。

    早在陸維明還是個嬰兒時期,老錢的主人們就知道蓋勒家的經營掌控人是一位來自東方的溫柔女子。雖然這聽起來不那麽,因吹斯汀,但二十年來,蓋勒太太領著他們的老錢,平穩度過了經濟大洋裏的無數風浪,而且還變得多了幾條小船,所以慢慢地,也就沒有誰再說什麽了。

    起碼,在畢夏普還活著的時候,很多次老錢們舉辦的答謝宴會上,他總是說,“我是陪著蓋勒夫人來的,我負責拿行李和開車門。”

    所以,陸維明兩個月前回到拉夫堡的家裏,並沒有引起什麽過大的驚動。以方青秀對蓋勒家事業的掌控和威望,他其實可以什麽都不用幹,每天在床上吃早點。隻不過不是女仆來送,而是蓋勒家的忠實管家,派克·米爾,一位五十幾歲的粗壯大叔。

    “有一個蓋勒,就會有一個米爾。米爾家為蓋勒家族服務的曆史,超過了那個帝國存世的時間,”這是派克經常說的話,他為此很自豪,“您可以去查查家譜,從大下巴們還做皇帝的時候,每當一位蓋勒家的長子出生,米爾家三年內就有個男孩出世,這都是主的意誌。”

    為此,小時候的陸維明還真的去看過蓋勒家的家譜,發現確實如此,蓋勒家族的管家一直都是米爾家的人。曾經在波頓山莊園的某個安靜的房間裏,他見過他的某位祖先的畫像,郊遊的場景,遠處畫著一個牽馬的男人,看起來也是粗壯的樣子,想必就是米爾家的人。

    目前,那個命裏注定要成為他管家的新一代米爾,安德魯·米爾,目前還在上大學,據說學的還是家政管家這套東西。他那些年多次到拉夫堡看望父母的時候,都會見到安德魯,這個年輕人目前隻是顯得很強壯而不是粗壯,但臉型和語氣,就是派克的船新原版。

    陸維明在很小的時候,尤其是在明白自己的父母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度的那一刻起,他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並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安排。無關乎自由,也無關乎金錢,隻是他明白自己肩負的東西,不能靠著任性來拋棄或者摧毀。

    他從小喜歡音樂,喜歡歌劇,喜歡京劇,也會些樂器,在中學時代就很有女生緣。但他依舊在國內上了經濟學院,如今,由於自己父親不在了,他回到約翰國,還是選擇了繼續上學。起碼,拉夫堡大學的商學院在約翰國可以排上號,老錢們也都認可。

    遲早,他都要麵對他們,現在拿一張門票也很關鍵,而且,安德魯也是在拉夫堡大學讀書。

    再說,蓋勒家族從來都是拉夫堡大學的讚助人,假如他不去上學鍍金,校董們可能會很傷心。

    他在約翰國沒有朋友,雖然他外表看不出來太多東方人特征,但他畢竟不在約翰國長大,再加上他的家境和階層,也不可能擁有類似蒸飯大陸那種死黨好友。

    站在波頓山這種小山包上四下望,差不多的地皮和樹林都是蓋勒家的,所以,他沒有什麽朋友也就很正常了。

    混血的孩子其實都背負著一個十字架,身份的認同不是別人看自己,而是自己看自己。

    我到底是誰?陸維明還是奧爾森·蓋勒?

    這種心理,是他的那兩個死黨無法明白的,也是他給自己網名叫“ucifer”的原因,隻是後來被範召南叫成了擼師傅。不過,也就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學會適應,也就釋然了。

    剛開始住到蓋勒家波頓山莊園的時候,他做夢都還是帝都的場景,放風箏,買紅薯,還有大學時代去爬的長城。

    隻是後來,隨著他每天全用英文說話交流,偶爾出門也是在拉夫堡這一帶逛逛,他夢裏出現的場景逐漸變得模糊了,看不出到底是在哪裏。

    而且,他開始在夢裏說英語了。

    第一次,他在夢裏意識到了這一點,就直接醒了過來,然後看著窗外的月光和樹影,久久沒有再睡去。

    終究,還是要接受這一切。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他讓派克給自己弄一個日記本來,最好是那種看起來象梅林用的魔法書一樣的那種日記本,而且要求必須帶鎖的。

    派克做事還是很雷厲風行的,不到中午就送來了個厚牛皮封麵的大本,裏麵的紙張都是深黃色,幾百頁的規模,看起來確實很象魔法書。隻是鎖卻沒有現成的,不過這個日記本是放在一個木頭箱子裏,箱子帶鎖。

    還有十隻全新的鵝毛筆、削鵝毛用的小刀、火漆以及真正的厚玻璃墨水瓶,並且說專門的書寫台已經去定做了,家裏原來有的的那個因為有一百多年沒使用過,應該無法修複。

    陸維明發了一陣子呆,拿著鵝毛筆試了試,發現自己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幾乎成了甲骨文,然後就製止了訂做一個新書寫台的計劃。

    讓派克先生去拿一隻派克筆來就是了。

    “二月初五,真冷。

    我用農曆,還用中文,估計不用上鎖,派克和他老婆,波頓山令人尊重的米爾太太也看不懂。雖然我也不會寫什麽太過分的東西,但是,能用中文寫一些字,總還是極好的。

    小時候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回到這裏,隻是沒想到這個時間來的這麽早。蕭征那廝說我有一次喝多了,拉著他的手說答應將來在波頓山上的那個破爛燈塔邊給他蓋個碉堡讓他來養老,還有讓胖子也來,我們一起住在莊園裏當聖誕老人。

    可惜,我才二十四歲,就來這裏當聖誕老人了,蕭征來不了,胖子死了更不能來,所以隻有我自己!

    沒有豆汁,沒有焦圈,沒有糖葫蘆,沒有烤白薯。

    每一位曾經奮鬥過的蓋勒都是英雄,因為他們在沒有美食的荒島上,竟然頑強地生活了二百多年!

    我們家老爺子為啥要去帝都,可能真的不是為了去掙錢,他就是去吃飯的!嗯,這個從中文字麵意思,也是掙錢。”

    “二月初十,冷且霧。

    我告訴了派克什麽叫鹵煮,我覺得我解釋的很清楚,但他堅持說那是一種蘇格蘭食物,還說要用羊肚才正宗。

    五千年來,隻有豬的才叫鹵煮吧!羊的那個叫爆肚!

    我也想吃爆肚了!

    米爾家應該也是巴伐利亞那旮遝的人,為啥說起蘇格蘭,也是一臉不屑一顧?《勇敢的心》的時代,米爾家沒人和長矛手們打過架吧?

    火鍋,看來是不能想了,除非我能把所有火鍋分解成初級原料,然後分散開告訴派克,否則不一樣他拿來的是什麽!

    火鍋=木炭+銅皮+錘子+羊上腦+羊三叉+一頭沉

    我不行了,快,帶我去東來順,帶我去有火鍋標識的任何一家店!”

    “二月十四,月亮。

    昨晚的月亮蠻大啊,我記得從臥室看了半天。

    我夢到了蕭征,好像他在參加一個什麽月光晚會,還有古裝美女跳舞,還有人彈琴,古琴啊。

    這個夢好奇怪,我以前總是夢到我們幾個去爬山的。

    古裝美女,嗯,昨天是驚蟄了吧,這個有意思,是不是預示著我要開始找女朋友了呢?

    整個萊斯特郡,我認識的人不超過五個,俺娘,米爾和米爾他老婆,安德魯,這貨也不常回來,還有我家的律師,錫德·布魯克。

    這些人,誰能幫我介紹個女朋友呢?

    希望幾百年以後,蓋勒家的後代看到這些文字,並且翻譯過來的時候,別亂想!我很正常!

    我要是不正常,你們也就不存在了,知道嗎?!”

    “二月二十,冷,冷,冷。

    波頓山上,我居然看到了一個怪人,這老頭背著巨大的望遠鏡,手裏拿著鐵鍬在挖洞!

    要是我有槍,或者一把蘇格蘭闊劍,我砍死他應該不犯法,那是我家的地方。

    派克先生製止了我的念頭,這老頭是萊斯特郡著名的怪咖,距離加入皇家科學院隻差五個死人頭——嗯,就是說,再死五個他這樣的老怪物,他就可以加入了。

    老先生叫戈爾德·斯特林,約翰國著名的隕石收藏家,嗯,起碼萊斯特郡的人是這麽說的,我估計到了山那邊的牛津郡,可能就沒人認識他了!

    他堅持說我家山上有隕石,是一萬年前落下來的,他十幾年前就通過占星術得知的這個精確消息,呃,科學信息。

    白色蒿草一樣的頭發下麵,似乎都有一顆瘋狂的腦袋,曆代約翰國的兒童節目裏,瘋狂博士似乎都是這個造型!

    隻要他不把那座破爛燈塔挖走搬到他五英裏以外的家裏去,我既不能報警,更不能打死他。大概他這麽挖了好多年了吧,怪不得這座小山包到處都是大坑!

    隕石帶著星星的秘密,可以告訴我們群星的話語,可以書寫宇宙的詩篇。他如果不是一邊挖土一邊這麽說,搞不好我可以幫他譜個較快的慢板的交響樂,而不是在寒風裏陪著他和派克先生瞎扯!

    不過,說實在的,快六十的人,他哪裏來的力氣在這麽冷的地方挖這麽大的坑?來自星星的力量?還是說,來自販賣隕石帶來的財富?我記得很多泰西人把隕石做成了一個非常大的買賣,有些人靠這個維生,或者打算靠這個發財。”

    “二月二十五,除了冷還有啥。

    我為什麽夢到陪著蕭征和胖子去打架,而且還是打鬼

    那真的是在地獄裏打鬼,我看著那就是陰曹地府,還有鬼城,為什麽還有一道銀色的光柱?

    三個人打幾百個,我們還是流氓小子的年代裏,好像也沒打過這麽痛快!

    胖子,可能,真的,在那邊。

    為什麽我和蕭征也要去那裏?還是我們在幫著他跑回來?

    要是他能回來,我寧願放棄這裏的一切,也要幫著他跑回來!

    反正有俺娘,反正這裏也不需要我”

    “三月初八,冷。

    日記不是這個寫法,不過,我這也不能算日記了。

    o,嗯,我為什麽要加這個o?是不是最近去了老牛頭酒吧,我記得那個酒吧老板有這個頭口語。

    拉夫堡的酒吧其實還蠻多的,我不用給人家看身份證了,隻要派克先生陪著我,我就可以在他覺得是正派地方的酒吧裏小坐。

    每一款威士忌都值得尊敬,前提是別來告訴我這款酒有悠久的曆史,大概是二百年前babababa,二百年前我家都到萊斯特郡了,嚇唬誰呀!

    再說,百這個字,和曆史悠久有關嗎?有嗎?!

    安德魯提議讓我去參加獵狐,說這個是貴族運動,就是騎著馬追狐狸,追到以後砍下它的尾巴,然後讓狐狸自己該幹嘛幹嘛去這是不是有哪裏不大對啊!

    安德魯據說是個好獵手,騎馬,射箭,還會耍劍,是的,字麵意思,不是念出來的那個意思。派克說過,米爾是蓋勒的衛士,他年輕的時候也是擊劍高手,隻是尊敬的畢夏普先生沒給他什麽護駕的機會,這讓他有些遺憾。

    我似乎也不希望安德魯為了我去和萊斯特郡的狐狸們打架呀,我希望他能成為我的好管家,起碼他知道鹵煮是用豬內髒做的。

    還是要出去走走,或者找點兒事情,小提琴、鋼琴家裏都有,但我好像沒有了創造的熱情,當初為啥沒帶個嗩呐來?

    百鳥朝鳳我還記得,這要是在波頓山上來一段,我上熱搜了可能!”

    (此處,陸維明用很重的力道把最後一句劃掉了。)

    “我去他大爺的,我為啥要用這種倒裝句式?我是不是說英語太多了!媽蛋,這句好像也是倒裝!

    他二大爺的!”

    “三月十一,冷,月亮。

    我又夢到了蕭征,他又參加了月光舞會!

    我怎麽記得他和一隻兔子在跳舞?還有古裝美女!

    這小子怎麽不叫後羿!

    這世道公平嗎?公平嗎?!

    為啥我隻有個安德魯,他連嫦娥帶著兔子都有了!!!

    為什麽?布爾吞人的命運就是這麽單調、枯燥且無聊!”

    “三月十七,好像還是冷。

    我夢到了蕭征,還有胖子,我們三個在一起月下吃螃蟹。

    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吃過螃蟹呀!而且他還有了一部新手機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最近看來就是太想華國了,太想念以前的生活了!

    我以為我吃個一年半載的炸魚薯條,慢慢也就習慣,或者那個時候再找機會回帝都去就可以了,可是,我好像連三個月都堅持不了!

    而且,我們在夢裏說的是英語!。

    他蕭征的英語出名的爛,他是怎麽拿英語和我聊天的呢!”

    “穀雨,我這也下雨。

    終於,拉夫堡大學的通知書到了。

    上次俺娘和俺說,還是去混個約翰國文憑比較好,我也覺得,再去讀書也不錯,起碼不用天天在家裏當宅男了。

    安德魯今天回來,他已經在學院附近收拾好了一套房子,我終於,可以搬到距離波頓山莊園,呃,五條馬路以外的房子去住了,他正好在那邊給我當管家。據說他今年的實習報告就是這個如何開始管家服務!

    哦,好像那套房子也是我家的!

    大學生活重新開始,又可以繼續當學生的我,還是有了一些興趣。起碼可以泡圖書館,泡咖啡館,泡酒吧,泡,那個,布爾吞妞,og,我能不能受得了莊嚴得猶如主教的米爾太太那樣的妞呢?

    這個國度的女人都是那樣的話,我可不可以要求未來的奧爾森·蓋勒的夫人也可以是個華國人?當年的那些,嗯,我寫不出她們兩個的名字,算了,過去了!

    好吧,那我就繼續去上學,否則我可能要爛在家裏了,好像波頓山陰暗處的爛苔蘚一樣,沒有陽光,到處潮濕,淒風冷雨地躲在角落裏寫中文日記!

    正經人誰他媽寫日記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