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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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邊嘈嘈雜雜,陸雲舟睜開眼,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茫茫大山。不遠處的公路邊,圍了許多人,嘈雜的人聲就是來自這裏。

    “太慘了,都沒人形了。”

    “可不是,那孩子的腿都被碾斷了。”

    “唉”

    他茫然起身,才發現自己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襯衫和棉布褲子,這不是陸雲舟,是十三歲的林羽白。那個時候,他還跟真林芬姓林。

    陸雲舟尋著人聲走過去,便看見血泊裏倒著兩個人,血已經將林芬今早出門的白襯衫染得血紅,她閉著眼睛,除了臉上和身上有可怖的血跡,整個人像是睡著了一樣。而林芬身邊,還蜷縮著一個少年,半邊臉已經血肉模糊

    嘈雜的人聲漸漸淡去,他看到有人衝進了人群,是十三歲的林羽白和龔帆,身後跟著嚴子君。不知是誰推了嚴子君一把,他撞在了圍欄上,額角和眉骨直接被撞出了血。

    陸雲舟知道,那裏後來留了很大一道疤。他想去扶嚴子君,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觸碰到任何人,他就像一縷魂魄,指尖可以輕易的穿過人群,身體可以遊走到任何地方。

    他走啊走,走進了一間病房,床上躺著個少年,十四五歲的樣子,半邊臉被遮著,右腿的褲管處,空蕩蕩的。

    “雲舟,學校裏好玩嗎?”龔航開口,雖是少年人,聲音卻沙啞的如同老頭。

    陸雲舟有些不忍,卻還是微笑著點點頭,“還行,就是很吵。”

    龔航笑笑,眸子裏帶著明顯的羨慕。

    “雲舟,我累了,想睡會兒。”

    陸雲舟點頭,起身出了病房,龔帆等在門口,看到他,眼睛還有點紅。

    “陸哥,我哥是不是要死了?我這幾天經常聽見他半夜裏喊疼”龔帆抹了把眼淚。

    陸雲舟揉了揉龔帆的頭發,十幾歲的孩子,不管不顧的抱著他哭。安慰好龔帆,他才回了家,那是他的新家。

    家裏有個還在念幼兒園的妹妹,和一個神誌不清的母親。陸雲舟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林芬並不是他的母親,他姓陸,是京市陸家的少爺。而林芬,當初因為自己的孩子沒有了,便受人唆使,偷走了秦安妮的孩子。

    林芬給了他十多年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卻也是讓他和親生父母分開的劊子手。可人已經死了,陸雲舟甚至都不知道,對這個女人,他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少爺。”管家恭敬的走上前,對於這個新身份,陸雲舟還有點不適應,他淡淡的應了一聲。走上樓梯,便看到秦安妮站在走廊的盡頭衝他笑,“小舟舟回來了呀,快到媽媽這裏來。”

    聽父親陸懷東說,當年他被抱走之後,秦安妮就徹底神誌不清了。這些年,靠藥物維持著,才漸漸有了好轉。

    陸雲舟走過去,秦安妮衝他笑笑,卻忽的一轉身,從敞開的窗子跳了下去,他發瘋一樣的撲過去,探出半個身子,卻看到了落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龔航的屍體。

    陸雲舟猛然驚醒,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入眼是熟悉的白牆。

    身邊,林栩栩正擔憂的看著他,還有小黃,蜷縮在林栩栩的腿上,眯著眼睛。

    自從林栩栩不在酒吧打工,陸雲舟就將這隻小貓帶回了別墅。

    “做噩夢了嗎?”林栩栩去拉他的手,卻發現他滿手心都是汗。

    “沒事。”陸雲舟笑了一下,貼著床的後背,冷汗已經浸濕了襯衫。

    “那收拾一下,準備吃晚飯吧。”林栩栩笑眯眯的起身,“陸雲舟,你今天可有口福了哦,可以嚐嚐我的手藝。”

    她來的時候,陸雲舟還在睡覺,知道他最近一段時間很忙很累,林栩栩舍不得叫醒他,便一個人在廚房忙了好半天。

    陸雲舟挑眉,從前隻會煮方便麵的小姑娘,如今也有手藝了?等他換好衣服,走到餐廳,才發現桌子上已經擺了四五個菜,味道如何不知,看著卻是很漂亮,很有食欲。

    林栩栩正端著砂鍋,踩著小碎步從廚房走出來,“讓讓讓讓——”

    她忙得放下砂鍋,手指下意識去捏耳垂,“燙死我了。”

    陸雲舟抓過姑娘的手,白嫩的指尖有點微紅,他微微皺眉,“我去拿藥。”

    “哎呀,又沒有真的被燙到。”林栩栩抽回手,有點像小得意的看著滿滿當當一桌子菜,“快點來吃飯,讓你嚐嚐大廚的手藝。”

    “你做的?”

    “不然呢?”

    陸雲舟笑笑,“我隻是隱約記得,有人從前為了燉一鍋湯,還專門請了——代燉?”

    林栩栩:“”

    “陸雲舟,你皮癢了是不是?”林栩栩虎著臉,故意嚇唬他。

    陸雲舟笑著夾起一片青菜,清爽可口,他點點頭,“好吃,確實是大廚手藝。”

    前一秒還虎著臉的人瞬間眉開眼笑,“真的嗎?我還沒有嚐過,我試試。”

    林栩栩也夾了一筷子,然後眨眨眼,“真的不錯耶,沒想到我還有做飯的天分。”

    陸雲舟輕笑著搖頭。

    “怎麽想到要做飯?”他幫忙端來米飯,又盛了湯遞到林栩栩麵前,“女朋友這麽能幹,看來我要更努力一點了,不會要有危機感。”

    林栩栩笑眯眯的喝著湯,聞言,挑了下眉。

    “現在知道我的好了吧?”小姑娘得意極了,靠著椅子,“像我這麽又漂亮又能幹,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還能賺錢養家的女朋友,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

    陸雲舟十分認同的點點頭,“的確,那我必須想想辦法,盡快將人套牢。”

    “哼哼。”林栩栩看似不屑的笑笑,越翹越高的唇角卻出賣了她。

    一頓晚飯吃完,林栩栩又歡天喜地的收拾了餐桌,陸雲舟想要幫忙,卻被她嫌棄的推到了客廳。看著小姑娘進進出出,弄出叮叮當當的響聲,他突然覺得,這個從前空蕩蕩的大房子,就這麽變得生動有趣了起來。

    有了煙火氣。

    陸雲舟到底還是舍不得讓林栩栩一個人忙前忙後,他走進廚房的時候,小姑娘正踮著腳,試圖將一個玻璃瓶放到吊櫃裏。

    他走上前,抽走林栩栩手中的瓶子,輕鬆的放進櫃子裏,然後從後將人圈住。

    “說吧,有什麽開心的事情,值得你忙了大半天?”他把下巴搭在她的頸側,輕聲問道。

    林栩栩頓了頓,微微掙紮著轉過身,他下巴上的胡渣蹭得脖子有點癢。她圈住男人的脖頸,仰頭問:“陸雲舟啊,你還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陸雲舟沉默。

    “六年前的今天,你在林家門口撿到了我。”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

    陸雲舟記得那天,也是在那前一天,龔航終於熬不住病痛的折磨,選擇了跳樓自殺。那是他人生裏極為晦暗的一段日子。陸雲舟時常會想,如果那天不是龔航陰差陽錯的陪林芬去了醫院,那個該死的人,就是他。

    他情願,是自己。

    後來,他遇到了林栩栩,大雨滂沱中,一個雙目失明的小姑娘。

    陸雲舟躬著背,將人圈緊,“謝謝老天,那天讓我遇見了你。”

    林栩栩悶著笑,然後抬手摸了摸他的後腦,“陸雲舟,事情都過去了哦。老天說,從你遇見我的那天開始,就是新的人生了。”

    陸雲舟有片刻的微僵。良久,他才啞著聲音開口,“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小姑娘今天的舉動太奇怪了。

    林栩栩也沒有隱瞞,輕嗯了一聲,“那天喬染生日,陸奶奶都和我說了。”

    喉嚨有些發緊,陸雲舟輕聲又問,“什麽?”

    “陸奶奶和我說了你的事情,陸家、徐家還有林芬的事情。”

    那天,林栩栩原本隻是受喬染邀請,去參加她的生日會,後來卻被陸老太太叫到了房中。也是在那間房子了,林栩栩知道了一段鮮為人知的豪門秘辛。

    三十年前的京市富貴圈,徐晉華是風頭最盛的名媛,家世好、有才華、長得也漂亮。放眼整個京市,她能瞧得上的,也不過一個陸懷東。隻是當時,徐家和周家已經有了聯姻的意向,而留學歸來的陸懷東,也帶回來了未婚妻秦安妮。

    秦安妮的出現,瞬間搶了徐晉華所有的風頭,她不僅比徐晉華更漂亮更有才華,還讓陸懷東對她死心塌地。

    徐晉華嫉恨秦安妮,又得知未婚夫周正良心中另有所愛,是一個叫林芬的清貧女學生。這對一向驕傲的徐家長女來說,簡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後來,林芬懷孕,徐晉華用手段害死了她的孩子,卻又慫恿林芬,去偷秦安妮的孩子。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操控一切的那個人,看著秦安妮瘋癲,看著陸家痛失愛子,看著林芬因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倉皇逃離。卻不知,丈夫周正良在漫長的十幾年裏,一直在私下裏悄悄接濟林芬母子。得知真相的徐晉華更加喪心病狂,在周正良去見林芬的時候,雇了凶手,策劃了一場車禍。

    直到林芬死後的兩年,生患重病的周正良才將這所有的事情告知了陸家,陸家也才有機會重新找回了陸雲舟。

    林栩栩還記得陸老太太當時說完這些事,眼中帶著疼惜,“雲舟這孩子,看似尊重我,對懷東對安妮都不錯,可我知道,他隻是把對我們的好當成了一種責任,因為我們是他的家人。可你不一樣。”老太太握著她的手,“我幾次看到他因為你失了分寸,對他而言,你是愛人,是他會為之放棄原則和底線的人。”

    陸老太太說,告訴她這些,並不是想用陸雲舟的那些過往綁住她。隻是老太太知道,以陸雲舟的性格,大概什麽都不會說,可兩個人如果已經打算要在一起,那就應該坦誠。

    “我不希望從前的那些事情,給你們以後的生活帶來困擾,帶來誤會。如果雲舟要怪,就怪我這個老太婆多事好了。”陸老太太說。

    林栩栩一想到那些過往,心裏就很難受,她怎麽也都不會想到,陸雲舟會有那樣的過去。

    “陸雲舟,當時你隻有十幾歲吧?林芬出事了之後,你一個人是怎麽生活的呢?”

    “打工,賺錢,養活自己。”陸雲舟笑了一下。

    他用簡短的八個字概括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光。當時的艱難,回頭再看,似乎也不過如此

    十幾歲的孩子,無依無靠,一個人去麵對母親的死亡,去麵對因他而重傷的好友,從偏遠小鎮被帶到京市陸家,被迫承受著上一輩的錯誤。可從頭到尾,陸雲舟又做錯了什麽呢?

    光是想到這些,林栩栩的心裏就已經難受得不得了。

    見小姑娘澄澈的眸子裏隱隱有濕意,陸雲舟輕輕吻著她的眼睛。

    “栩栩,都過去了。”他說。

    已經過去的事,他不想他的小姑娘再為此而傷心難過。

    “陸雲舟,以後你有我了,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林栩栩圈緊麵前的人。

    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麵對那些苦難,在孤獨和無助裏徘徊、彷徨。

    “好。”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

    林栩栩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咬著筆,在琢磨圖稿。身邊,陸雲舟坐在沙發裏,弓著背,正在電腦上處理郵件。

    兩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小黃蜷縮在林栩栩腳邊,眯著眼睛打盹兒,儼然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林栩栩畫累了,便將頭靠在陸雲舟膝邊,這個時候,陸雲舟就會伸手去揉她的頭發,他的動作其實很輕,更像是一種安撫,林栩栩被順毛得十分舒服,也不禁眯起了眼睛,想要打盹兒。

    “困了?”陸雲舟問。

    “唔”她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有點。”

    “那就不畫了,早點休息。”陸雲舟抽走她手中的畫筆,順勢將人撈起來。

    林栩栩像是沒了骨頭一樣窩在陸雲舟懷裏。

    “陸雲舟,你覺不覺得,咱倆這樣就像是老夫老妻了,一點都不像是年輕人在談戀愛。唉,我才二十三歲啊,一定是你把我帶偏了,染染說,和我一比,你就是個糟老頭子”

    陸雲舟:“”

    他笑笑,輕吻小姑娘的指尖,“那你告訴我,年輕人怎麽談戀愛?”

    “不知道啊,我又沒談過,可能會做一些瘋狂的事情吧。”說著,林栩栩自己也笑了,“不過,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簡簡單單,平平淡淡。”

    陸雲舟捏著她的指尖,輕嗯了一聲。

    不知道是真的累了,還是這個懷抱太舒服太令人安心,等陸雲舟再想要說什麽的時候,懷裏的姑娘居然已經睡著了,燈光映出溫軟的光暈,小姑娘粉嫩的唇微張,呼吸清淺。

    陸雲舟將頂燈關掉,又調了客廳的溫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玻璃上,形成一層一層的雨線。

    這場雨,像極了他們初遇時的那場大雨。

    而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麽奇妙。從哪裏開始,又從哪裏圓滿。

    小黃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好奇的扒在一處角櫃邊。櫃子上放著一個留聲機,是陸懷東前段時間專門替秦安妮找來的。

    “啪嗒——”

    不知道觸碰到了什麽,小黃嚇得趕緊縮回爪子,安靜的客廳裏,卻響起輕緩的歌聲。

    那是一首老歌,甜軟的女聲,婉轉的調子,秦安妮時常會哼唱——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陸雲舟擁著懷裏姑娘,他想,他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大概也是和懷裏的姑娘一起慢慢變老。

    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會牽著她的手,一點點走過。

    執子之手,白首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