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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數日後, 太子特地將這天下午空了出來,親自去紀府拜訪他多日未見的好友紀明喜。

    吳家‘肺癆’都好的差不多了,唯獨紀明喜說是還有些咳。

    他一來看看好友身體恢複得如何, 二來實在是最近攢了一肚子話, 想找人說說。

    太子身為太子, 附近本就沒幾個能傾訴的人,數數也就太子妃和紀明喜。

    剛開始幾日還好,太子妃會認真聽太子傾訴,還會寬慰。但聽了幾日, 太子妃也有些承受不住。

    半夜還要聽太子說起這一路的驚險,事無巨細, 連路上吃了什麽也要說,誰能受得住?

    太子隻能來找紀明喜了。

    可他剛下馬車,還未走進紀府大門,便遇見匆匆出門的紀明皓。

    見到太子, 紀明皓行了一禮:“臣給殿下請安。”

    如今還尚未舉行登帝大典, 故而太子暫時還隻是太子。

    太子:“不用多禮, 你這是要去哪?”

    紀明皓沉默片刻, 道:“回殿下,臣去趟錢木村。”

    太子微微一愣:“錢木村可是錢宜寧那孩子的家?”

    離清河郡水患已過了好幾月, 紀明皓倒沒想到太子居然還能記得:“是。”

    太子兩手揣在前,摸了摸微禿的額頭, 道:“孤與你一同去罷。”

    -

    錢家一個月前就收到了信,收到信的當天晚上, 錢老爹錢大娘就病倒了。

    錢宜秀聽聞後, 在東蘊布莊告了假, 就待在家中照料爹娘。

    老人家上了年紀, 病來如山倒,直到前幾日才好。

    剛好不久,兩位老人說什麽都要去田裏忙活。

    夏末的季節,稻穀微黃,想來再過數日,待秋高氣爽之時,便能大豐收了。

    忽而有人匆匆跑來:“錢大爺錢大娘宜秀妹子,你們屋裏來人了!好像是軍中之人!”

    此言一出,一家人都靜默了下來。

    三人將手裏的農具放下,朝家中快步趕去,可快到之時,腳步又慢了下來,到最後直接停在遠處,遙遙望著屋外紀明皓和太子一行人。

    似乎隻要不走近,不去麵對,就可以假裝宜寧還活著,還在軍裏和他的戰友們一起。

    最終還是錢老爹先開的口,他道:“走罷。”

    蒼老渾濁的眼裏,布滿淚水:“別讓宜寧等太久。”

    錢大娘大口大口呼著氣,背過身去用手背抹了好幾把眼淚。

    錢宜秀扶著她娘,輕輕拍著錢大娘的背。

    待錢大娘忍下哭意,一家三人朝家門口走去。

    一年四季,春去秋來,那小小的養大一兒一女的茅屋始終如一,未曾變過。

    可在這茅屋中養大的兒女,怎麽就丟了一個呢。

    錢大娘伸手,顫著雙手接過棕褐色的陶瓷罐。原以為一個月來淚水已經流盡了,可手碰上冰冷的陶瓷罐時,淚水還是怎麽都止不住。

    “宜秀啊——”錢大娘緊緊抱著骨灰罐,抬頭問一旁的女兒,“你弟弟那麽高的個,到頭來怎麽、怎麽就這麽小小的一個”

    紀明皓移開視線,他將錢宜寧留在軍中的物品,連同早就已寫好的遺書,和一袋銀錢,悄悄放到一旁。

    這麽多年來,紀明皓已送走了無數軍中弟兄,剛開始每一個他都記得。

    可一年一年過去,有些臉在他腦海中已然模糊。

    但沒關係。

    紀明皓抬頭,看向遠方連綿起伏的山。

    他們是軍人,每一年都會寫一封遺書,每回上戰場也好,救人也罷,都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他們為守護而生,隻要這世間山河依舊大好,百姓安居樂業,記住抑或遺忘,又有什麽要緊?

    沒有打擾抱頭痛哭的一家四口,紀明皓和太子靜靜離開了。

    -

    三日後,登帝大典的日子選好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這一日,剛好是難得的良道吉日。

    禦書房中,大臣們在商議年號一事。

    “殿下,臣覺得這太安不錯,佑我大瑜太平安康。”

    “殿下,臣覺得榮昌更好一些,是繁榮昌盛之意。”

    “不不,殿下,臣覺得那——”

    明黃色的龍椅之上,新帝抬起頭來,道:“寶寧罷。”

    佑昌廿二年八月十五,新帝登基,改年號寶寧。

    八月十五這一日,涼州的中秋燈會格外熱鬧。

    街上都是人,周遭的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吳大人拖家帶口,拉府裏人出來湊熱鬧。

    雪竹站在一處攤位前,伸手將上方賣的香粉盒一個一個擺齊。

    賣香粉的大娘看著雪竹擺香粉盒,一臉怪異:“小郎君,你要買嗎?”

    雪竹搖搖頭:“不買。”

    大娘沉默片刻,手往旁邊一指。

    雪竹臉上露出點詢問,但雙手沒停,飛快地把香粉盒一排排放齊。

    一盒盒香粉,就像列陣的軍人,在各自位置上整整齊齊端坐著。

    大娘動了動唇:“給老娘滾!”

    雪竹在大娘發怒用雞毛撣子趕人前,用最快的速度將香粉盒擺齊了。

    而後他繼續逛下一個攤位。

    紀雲汐和吳惟安兩人落在最後邊,一路走來,街兩側攤子的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的。

    有不少人奇怪:“今年是怎麽回事,怎麽大家都擺這麽整齊了?是官府剛出的規定?”

    吳惟安跟在夫人身側,聞言解釋道:“我沒出這些稀奇古怪的規定。”

    紀雲汐瞥他一眼,懶得說話。

    吳惟安沉吟片刻:“我覺得我似乎用不到雪竹了,夫人你呢?”

    紀雲汐沉默半晌,淡淡嗯了一聲。

    就在前日晚上,吳惟安回家之後拉著紀雲汐在院中散步。

    天邊月圓,周遭風柔,兩人在竹林間,做了點夫妻間的小事。

    結果雪竹半夜不知抽什麽風,居然掃地來了。

    可能是近日涼州街巷都被掃得幹幹淨淨的,雪竹實在太閑了,無事可做。

    事情就變得有一些尷尬。

    旁邊人潮湧動,有人撞了過來,吳惟安伸手將紀雲汐護在懷中,道:“我過幾日就想辦法讓他走人。”

    兩人隨著人流繼續往前,直到猜燈之處。這裏人最多,紀雲汐看到就微微蹙了蹙眉,停下了腳步。

    吳惟安就是衝著這個猜燈會來的,猜到的燈最多的那一位,能拿到一兩賞銀,還能送一盞燈,多劃算。

    “怎麽了?”吳惟安轉身。

    紀雲汐:“人太多了,我不想去。”

    吳惟安勸道:“可是你來都來了。”

    紀雲汐一眼就知道這男人在想什麽:“你自己去罷,我到河邊坐會兒。”

    吳惟安眨了下眼睛,臉上滿含期待:“夫人——”

    “喊我老祖宗也沒用。”紀雲汐毫不猶豫打斷他,幹淨利落轉身朝河邊走去。

    吳惟安站在原地猶豫半晌,最終擠向人潮,興致勃勃地加入了猜燈大隊。

    河邊有人在放河燈,河燈形狀若蓮花,一種紅色一種白色。

    賣燈的人就在河邊一顆石頭前。

    不少人買了燈,在燈上寫幾個字,捧著燈走到河邊,虔誠地閉上雙目不知祈禱什麽,而後緩緩將河燈放入河流之中。

    紀雲汐站了好一會兒,搞明白了紅燈是為生人祈福,白燈是為死去的親友祈禱。

    一盞茶後,吳惟安拿著一盞玉兔燈走過來。

    他臉上含著抹淡笑,將燈遞過去:“要麽?”

    紀雲汐明顯對那盞玉兔燈不太感興趣,但她還是伸出了手。

    吳惟安臉上的笑意微濃幾分,剛想把玉兔燈放在她手上。

    紀雲汐避了一下:“燈你自己留著,我要一兩銀子。”

    吳惟安的笑容一滯:“??”

    吳惟安輕聲細語:“夫人,你不覺得這玉兔燈很好看嗎?這紙雕多精致,這兔子多惟妙惟肖,一路走來多少人想向我買,我都不舍得賣。”

    紀雲汐冷眼聽著,依舊不為所動:“錢,快點。”

    吳惟安:“哦。”

    他從懷裏掏了掏,將贏來的一兩銀子給了紀雲汐。

    紀雲汐拿了錢,朝賣河燈那走去:“一盞白燈。”

    賣河燈之人遞過來一盞白燈。

    放河燈為祈福,從不找銀子,給一文就收一文,給一兩就收一兩。

    紀雲汐接過拿了支筆,提筆想寫什麽,可想了半晌,她最終隻提下兩個字。

    ——寶寧。

    白燈落於蜿蜒流轉的河麵上,緩緩流動,而後與紅燈匯聚在一起,遊向不知何處的前方。

    紀雲汐蹲在河邊看著燈飄遠,起身朝遠離人聲之處走去。

    吳惟安提著玉兔燈跟上,河邊隨風搖擺的枝條,漸漸將兩人的背影隱藏。

    紀雲汐:“我有點想回上京了。”

    吳惟安:“太子走前答應過我,最遲今年年底就召我回去。我明日上府衙,寫封信提醒一下他。”

    紀雲汐:“太子若是答應你,你倒用不著寫信。太子比誰都記得住。”

    吳惟安:“是嗎?哪怕他日理萬機?”

    紀雲汐:“嗯。”

    吳惟安沉吟:“難怪我總覺得太子鬢角都沒什麽頭發了,原來是思勞過度。”

    像他大哥紀明喜,明明和太子同歲,卻頭發濃密。

    前方是一處石橋,紀雲汐拾級而上,而後在橋上停下,遙遙望著遠方街巷。

    圓月掛在天邊,溫柔雋永的月光灑向人間,悄然混入滿城的萬家燈火中,照亮來來往往行人歡樂喜慶的笑臉。

    紀雲汐忽而輕聲開口:“你知道我想起什麽嗎?”

    吳惟安立在一旁,把玩著手裏的玉兔燈,輕笑:“這是你給我的燈謎嗎?”

    紀雲汐:“算是。”

    吳惟安轉身看向紀雲汐,眼裏跳動著細細碎碎的光,他伸手輕輕牽住她微冷的五指:“我猜,鹿山獵場,雪後初霽。”

    紀雲汐微微一愣,唇忍不住上揚。

    身後,兩人影影綽綽的影子上,十指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