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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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過了月餘,玄空的傷勢好了大半,稍加訓練,憑借獨腿、獨手也能生活自理,可一身修為盡廢,又是半身殘廢,若無人照看,非得餓死不可。

    這些時日,他二人沒少想辦法治這天蠶束體之症。可此症說到頭來,不是病,而是一種怪異的武功,非藥可解。他二人花重金請來的名醫,全是束手無策。薄揚又偷偷潛回汴梁,翻遍太醫局的醫經,也沒找到此術的解法。

    時間一久,兩人都日漸消沉,玄空終日無所事事,隻躺在床上發呆。薄揚看著他憂鬱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難過,想要出言相勸,卻又不知說什麽。

    這日玄空側身躺在床上,雙眉緊皺,又在自哀自怨。薄揚看在眼中,憂形於色,不由得微微搖頭。她強擺出一幅笑容,輕輕走到玄空身旁,說道:“空哥!今天天氣不錯,要不我倆出去走走吧,躺在這裏多無趣!”

    玄空斜目微睨,不經意間又瞧見薄揚的臉,忍不住歎息:“她這麽美,跟著我是苦了她了。”每想至此,總覺自慚形穢,索性就不與薄揚對視。他此時側過身去,淡淡說道:“你去吧,我在屋裏靜一靜。”

    薄揚見他這幅模樣,心中更是擔憂,又道:“空哥,你隻當陪我走走!”

    玄空心道:“我二人走在一起,人家都會說你瞎了眼,非跟著一個瘸子。受旁人奚落又有什麽意思?”這些時日,他也受了不少欺辱。更令他無法釋懷的,是總要女人維護自己的顏麵。當下拒絕道:“我手腳不便,你自己去吧!”

    薄揚麵色一沉,嗔道:“你來陪陪我也不行嗎?我知你行動不便,眼睛總沒問題吧,看看我練劍總可以吧!”玄空心中煩悶,直接背過身去,嗆道:“練劍!練劍!顯得你有手有腳嗎?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莫要管我!”薄揚意欲發作,可看著他這模樣,隻得強忍怒火,怫然而去。玄空留在屋內連連歎息……。

    又過數日,這天薄揚好說歹說,總算將玄空勸出了木屋,攙扶著他走到街上。當天剛好是端午節,市列珠璣,戶盈羅琦,真是好不熱鬧。薄揚十分欣喜,領著玄空東逛逛、西瞧瞧。忽見街邊有一處專門賣女子的飾品,便拉著玄空快步走了。

    隻見攤位上金銀玉鐲、耳環戒指,應有盡有,她一眼看中一支珊瑚珠花簪子,拾在手中,對玄空說道:“空哥!這珠花好看不?你給我戴上看看!”

    玄空心道:“你這般容貌,就是帶一根木條也美,喜歡就買,何必麻煩?”心中如此想,還是接過珠花,顫顫巍巍戴在了她頭上。

    薄揚今日穿一身白色素裙,頭戴羊脂玉發簪,顯得十分素雅。而那支珊瑚珠花璀璨奪目,一旦點綴在她頭發上,更增添不少豔麗。街上行人紛紛側目,老少男子皆挪不開眼睛,都被薄揚的風采而吸引。

    玄空一時也看癡了,晃過神來,又想自己這般模樣,自輕自賤之意又湧上心頭。他武功不複從前,耳力仍比常人好的多,恍惚間,似聽到有人在感歎:“門不當,戶不對,如此美女怎配了一個這樣的瘸子?”

    玄空回頭之際,餘光又瞥見賣飾品的老板仿佛也在晃頭。他正自暗暗歎息,聽見薄揚低聲說道:“空哥,別理他們,你看這珠花好看不?戴我頭上美不?”玄空隻得有氣無力地說道:“美,美。”薄揚掏出錢袋買下了珠花,攙扶著玄空繼續向前逛。

    兩人行到拱橋之上,隻見兩旁是紅花綠葉,橋下是流水潺潺,景色怡人。有四五個書生也在此觀景,偶然瞧見薄揚與玄空走來,先是驚歎,再是惋惜。

    一人口中詩詞脫口而出:“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支斷柳壓海棠。”那書生當真刁鑽,這原是當時一首流傳頗廣的詩,名叫《戲贈張先》,有人說是蘇東坡所作。原文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其意簡明,是調侃那姓張的,八十老漢娶了十八的新娘,老漢年老力衰,難行房事,自是鴛鴦被裏成雙夜。須知這話對於玄空這半身癱瘓之人一樣適用。詩中最後那句“一樹梨花壓海棠”仍是指白發與紅顏,而這一句卻被那書生改成了“一支斷柳壓海棠”,暗指玄空身有殘疾,大含譏諷之意。

    玄空心中本就不快,聞言大為著腦,轉身戟指喝道:“你…你說什麽?”說話間便要伸手拿那書生。書生向後一退,輕易躲過,淡淡一笑,道:“我吟我的詩,與你何幹?”

    薄揚自幼喜歡舞刀弄劍,於文墨絲毫不沾,雖隱約覺的這不是什麽好話,卻不名其意。她心中十分不解:“空哥怎麽今日如此小氣?放在以前,他可不會與個書生計較。”便拉著玄空衣袖道:“走啦!走啦!他們願意吟詩就隨他們,與我倆也沒關係。”

    那四五個書生哄堂大笑起來,心中均想:“這麽美的姑娘,竟一點詩書也不通,真是可惜。”

    玄空氣急敗壞,一甩衣袖自顧自前行,薄揚大感掃興,也不去追趕他,任他一瘸一拐艱難行進。也不知從何時起,他二人已經生了分,早不如過去那般心心相印。

    午時,二人來到一家酒樓休息,隨意點了幾樣小菜。玄空心中煩悶,想著借酒消愁,喊道:“小二哥,給我上一壇酒來。”

    小二應道:“來嘍!”轉眼就端上一壇酒來。玄空久不飲酒,聞著酒香四溢,隻感心頭愉悅。

    卻聽薄揚道:“你身子不適,我看還是別飲酒了。”側頭又對小二道:“小二哥,麻煩把這壇酒端下去吧。”

    小二好生為難,隻眼巴巴地盯著玄空。玄空說道:“小二哥,不必端走,留下吧。”回頭對薄揚道:“喝幾口酒不礙事!”

    他二人心中都有怨氣,不免借題發揮起來。薄揚嗔道:“怎麽不礙事,你還當是從前,能喝幾壇酒不醉?”

    玄空心說:“好哇!原來連你也瞧不起我,你不讓,我偏偏要喝!”於是沒好氣地道:“我已然這樣,難道喝口酒水也不行嗎?”他一賭氣,衝著小二硬生生地道:“這酒喝定了,你下去吧。”

    薄揚心中大感失望:“過去你對我是百依百順,現在到底是怎麽了?”她性子執拗,玄空若好言哄勸,兩人還能重歸於好,若是似這般直言頂撞,定會激起她的不滿。隻聽她冷聲說道:“今天有我在,你這酒就喝不上!”

    玄空哪裏理她,自己夾一片牛肉向口中送去,不料沒到嘴邊,竟被一支飛來的筷子打落。玄空瞪著薄揚道:“你…!”薄揚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玄空心中一種無力之感油然而生,心想從前他對薄揚言聽計從,那是心甘情願,今時卻不得不聽從她的擺布。煩惱之際,下意識拿起酒壇倒酒,哪知他剛一抬手,薄揚袖風便將酒壇卷起,又送回到小二的手中。玄空惱怒不已,探出手來想要將酒壇奪回,可他內功封禁,肢體也不靈,出手又慢又不準。小二嚇了一跳,身子一晃,手中酒壇拿不住,酒水灑了玄空全身都是。

    小二未曾想這對男女竟因如此小事大打出手,忙道:“客官,對不住!對不住!”又見玄空勢弱,求情道:“小娘子!您饒了官人吧!”

    薄揚見玄空這狼狽模樣,衣襟滿是酒水,不知為何大感快意,哈哈笑了起來,聲如銀鈴甚是悅耳。

    可玄空聽來卻分外刺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起身怫然而去。經此事之後,他二人數日之間不曾開口說話。

    春去冬來,一晃過了一年,玄空整日躺在床上,一身精壯的肌肉都已泄了,顯得高高瘦瘦,如同一根竹竿,眼神中也無舊日的光彩,走在路上平平無奇。

    一年的時光,兩人過得都是渾渾噩噩,近來更是越發疏遠,常常數日不說句話。他二人各自都有所察覺,隻是心照不宣。

    玄空常常在想,自己這幅模樣,再也配不上薄揚這般人才。越是這樣想,越發自卑,總想著哪日找個地方躲起來,不再拖累旁人。他也想過自己結束這一生,可背地裏拿起刀子,每每想要自裁,左手又抖了起來,卻是沒有下刀的勇氣。

    薄揚則是茫然若迷,有時望著玄空的背影不禁思索:“究竟他還是不是原來那個人?我究竟喜歡他哪裏?過去他那自信的笑臉,變成今日的愁容。過去他勇猛果敢,今時卻是怯懦膽小。曾經在我眼裏,他就如一束光,一輪烈日,可現在,我看著他的背影,卻是恁的厭煩!”

    薄揚不隻一次看見玄空偷偷拾起菜刀,初時她還頗為驚嚇,可又見玄空一次又一次顫抖地放下刀子,到現在,她已是習以為常。

    這樣的故事天天在發生,玄空的身影不再如以往那樣高大,反而顯得十分可笑、可悲。可悲能換來憐憫,卻換不來情愛。曾經的山盟海誓,心中暗下的承諾“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也逐漸成了可笑的謊言。

    一天,玄空正自在躺在床上哼哼著一首曲子,看似悠閑,可誰又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甘與幽怨。

    薄揚從外麵練劍回來,又瞥見玄空慵懶的身影,當真氣不打一處來。她衝進屋內,一把薅起玄空。玄空手無縛雞之力,險些倒在地上,驚道:“你…你做什麽?”

    他二人早已放棄了從前的稱呼,對話之時僅用“你”字。薄揚道:“你要在這小屋中躺到什麽時候?出來!”

    玄空心中一痛,暗想:“我也不願躺在這裏,可又有什麽辦法?”不由得惱火起來,大聲道:“我是個廢人,待在屋內屋外,又有什麽不同?”“廢人”兩字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而恰恰是這兩字是薄揚最為痛恨的。

    薄揚猛地搖頭,娥眉緊皺,臉上現出苦色,叱道:“休要再說廢人!”玄空氣上心頭,喊道:“廢人!廢人!廢人!我說我自己有何不可?你別管我!”

    薄揚失望地看著他,那張臉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總之十分厭煩。

    她挑劍對向玄空的咽喉,冷冷地道:“我說過,你若是再敢在我麵前提起廢人,我就殺了你,別以為我不敢!”

    玄空淒然一笑,從半年前起,這樣的威脅他就聽過無數次,原來每聽入耳,心中又酸又痛,今時卻是麻木。他道:“你這話聽得我耳朵都長繭了,我在這也躺夠了,你就殺了我吧!”竟是毫不畏懼,這不是他有恃無恐,自信薄揚不敢殺他,卻是他希望能倒在薄揚的劍下,也好過活成現在這般模樣。

    薄揚狠狠瞪著玄空,她不明白,為什麽曾經無比吸引人的麵孔,現在看來如此可恨。手中劍劍尖微動,轉瞬間又收了回去,輕輕說道:“你別再激我,我不想殺你,我怕對不起曾經的空哥!”兩人四目相對,所見對方眼中都是那樣的冷漠,再也無舊日的濃情。

    玄空隨口問道:“那我是誰?”此言一出,竟把兩人都問住了。他二人都在思索那個問題:“若一個人的性子、武功都與過去不同,那他還是不是原來那人?”

    半晌之後,玄空冷冷說道:“說到底,你喜歡的不過是我的武功,現在我沒有了,你走吧,回到你的劍閣,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倆也不用再這樣糾纏下去了。”

    過去一年之中,兩人每隔幾日便要大吵一架,可玄空從來不曾讓薄揚離開。今日當他說出劍閣兩字之時,終於觸碰到了薄揚最柔軟的神經。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即從懷中又掏出來那把玲瓏短劍,慘然說道:“空哥!我們不要再這樣了,讓我倆一起去了吧,也不必再受煎熬。”

    玄空心道:“我死不足惜,可你風華絕代,何必與我一起赴死。”他終究還是舍不得薄揚,又冷冷說道:“不必了,我想你與我早無情意,我也不願和你一同赴死,你隻殺了我好了!”

    薄揚心知舊情不在,哭的是梨花帶雨。她提起短劍,在玄空麵前來回比劃,仍是舍不得下手,一轉身奔了出去。自她出去後,這間小院不斷傳出“廢人!廢人!”的怒罵聲。

    次日,玄空仍躺在床上發呆,過去他總覺時間太少,自己的事情太多,如今卻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揮霍。

    眼下又到了飯點,他忽然想起,從昨天就不曾見過薄揚,心道:“她這次是真的走了吧?這樣也好,我和她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勉強待在一起,永遠不會舒心。”他搖搖晃晃起身,走到桌前,拾起昨日的酥餅充饑。

    往往無事可做之時,時間流逝的格外緩慢。玄空躺在床上,自暴自棄,隻希望今日能早些渡過。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照在地上的光線,隨著太陽西落,光明與陰影的交界不斷向窗邊移動,直至徹底消失,夜幕降臨。

    玄空沉默了一天,此時歎道:“終於又過了一天!”起身找了些剩下的食物果腹,臨睡前又望了望院門,似乎在期盼著什麽,又不敢細想。

    又是一日,薄揚已經三天沒回來了。玄空漸漸確信她是真的走了,過往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腦海中不斷湧現舊時的畫麵,從兩人相識、相知、相戀,他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終止。他捫心自問,是否是真心希望趕走薄揚。到頭來,發現卻是一半一半。他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對方能義無反顧地陪伴自己,可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

    過往的時光一去不複返,此時此刻,玄空終於明白了,無論是薄揚,還是蘇念,都不可能再出現在自己的世界,等待自己的,便隻有孤寂的是死去。

    他感歎一聲:“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唉!唉!唉!”連著三聲歎息,望著房梁怔怔出神。

    人一旦清閑下來,想的就會越來越多,有時玄空不禁在想,如果說薄揚、蘇念喜歡的是自己原來的氣魄與武功,那自己究竟喜歡她們什麽?僅僅就是容貌嗎?難道說所謂情愛都是這般禁不起揣摩嗎?他胸中沒有答案。

    慢慢的,他也明白了一個人,終於懂了為何師父靈癡窮盡一生來參研佛法,那對於無相無我的追求,實是對眾生平等的絕對渴望。一旦達到無分別之境,便再無強弱、富窮、美醜之分,無我相無人相。換句話說,所謂情愛,不過是對相的執著。

    然而,他雖懂了,卻不願投身於這場空妄之中。無相無我,那與一塊石頭有何分別?上天既賦予人與動物思維與行動,那便決定,人與動物與石頭確有不同,一味忽略客觀不同,求得精神上的一致,那仍是虛妄。

    第四日,小院中已是金盡裘敝。幾日裏,玄空將稍稍值錢的東西都當了,現在已是身無分文,饑餓使他不得不走上街頭覓食。

    時年,旱災蝗災齊至,使得顆粒無收,不少農民為得生計,遠走他鄉。朝廷為防範民變,就在各地發下賑災糧。孟州城外正巧有一處救濟災民的粥坊,有上千人在此等候。玄空一瘸一拐走出城外,混進了人群。他此時衣衫襤褸、身形佝僂,灰頭土臉,更有半身的殘疾,在災民當中也是最淒慘的那一個。

    中午時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發粥了!緊接著上千災民一擁而上,場麵異常混亂。玄空身有殘疾,行走不便,登時被人撞翻在地。又有幾人從他背後踩了過去,若不是他身子還有幾分底子,這幾腳就送去了他的性命。

    玄空趴在地上,忽見前方滾過來半個髒兮兮的饅頭,想是旁人爭搶之時,不小心撕扯開來,掉落到地上。玄空落魄至此,早已顧不得幹淨與否,不吃便是死路一條。他一把攥住饅頭,放在了自己懷中,掙紮著爬出了人群。

    他緩緩走到了城牆下,掏出饅頭剛要啃食,卻發現狗洞中鑽出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孩,正可憐巴巴的看著自己。

    玄空心中仍存善念,暗道:“我都這幅模樣,多活一天也是無用,不如將這饅頭給他,說不定這小孩能挨過此次災荒。”遂擦了擦饅頭,遞了過去,淒然笑道:“髒兮兮的饅頭,給髒兮兮的小孩。你躲在沒人地方再吃。”

    小孩接過饅頭,一聲不吭鑽回了狗洞。玄空強忍饑餓,又走回到他的小院之內。

    今夜小院中十分寒冷,玄空單腿蜷縮起來,徹夜難眠。

    饑寒交迫之下,激發出他心中最後一絲英雄氣概。這氣魄並非從旁人借來,而屬於玄空自己的靈魂。他雖有心求死,卻又不願如此窩囊的餓死,心想:“我就算難逃一死,也該死的轟轟烈烈,明日好好吃一頓飯,再去江湖上走最後一遭。”

    天光見亮,玄空早早醒來,收拾行裝。他打定主意,先去城中最好的館子吃一頓霸王餐,再去汴梁之地,散布自己的消息,引來薛振鷺、魑魃二鬼之流決鬥。雖然是送死之舉,總好過孤獨餓死在這間小屋中。

    玄空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出屋外。臨走之時,他回頭看了看這間小院,眼神中充滿了悲傷。在這裏,他度過了一生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光。他恨這裏,恨命,恨自己,也恨離開自己的人,心中激憤難耐,便點燃了一把火,將此處燒的一幹二淨,隨即轉身義無反顧走向城中。

    玄空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天下午,那曼妙的身影重返此處,不見意中人,隻看見一地焦炭。從此,這間小院成了兩人心中永遠的結…。

    另一頭,玄空徑直走向城中最繁華的街道,一搖一晃,進了一間富麗堂皇的酒樓。這裏名叫“得月樓”,堪稱孟州城之最,城中達官顯貴多在此處享樂。

    門口小廝見玄空走步一瘸一拐,穿的更是破破爛爛,趕忙擋住了他的去路。說道:“唉!唉!唉!快走!這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玄空淡淡一笑,由懷中掏出他早準備好的布袋,大大小小共七個,放在了身上。那小廝也有些見識,立時認了出來,說道:“原是丐幫的大爺,快請進吧,請在一樓用餐。”

    當世乞丐分為兩種,一種是普普通通的乞丐,另一種就是加入丐幫的乞丐弟子。這後者也分為好幾類,如一二袋的尋常弟子,三四袋的資深弟子,五六袋的頭目,身背七袋已是丐幫中的大頭目,有時出手可比一些商旅還有闊綽。那小廝便是知道這一點,才立刻轉變出一副笑容。但乞丐終究是乞丐,在這裏的規矩,無論是幾袋弟子,哪怕是長老、幫主也不能去酒樓雅間,隻能在一樓散台。

    玄空隨著小廝來到一處靠窗戶的座位,他環視一瞧,隻見周圍人無不穿金戴銀,吃的都是山盟海味,十分奢靡。更有幾桌,有美女在一旁斟酒侍候。他不禁暗暗慨歎:“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城外多少流民連個饅頭都吃不上,這些達官貴人卻在得月樓中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玄空點了七八樣菜,葷素俱全,又點了一壺酒。從前他總想借酒消愁,可薄揚偏偏不肯。此時自己孤身一人,再也無人可管束。

    小廝心想既是丐幫七袋弟子,那武藝必定高強。不敢讓玄空等的太久,很快就上全了酒菜。

    玄空數日不曾充饑,當即狼吞虎咽、大快朵頤起來。這一年中,他心裏實在太苦,走到哪裏都不受人待見。曾經的體魄不在,酒量也大不如前,隻第一口酒水下肚,他便醉了,忍不住咒天罵地起來。

    他自問平生行俠仗義,從未做過違背良心的事,怎料如今落得這般下場,而那些奸邪作惡多端,卻一個個風光無限,當真是蒼天不公、蒼天無眼。

    身後幾座人見玄空指這天空破口大罵,均想:“這是哪裏來的瘋子,穿的破衣爛衫,怎能讓他進得月樓,掌櫃的真是糊塗了。”也有幾人正不順心,要麽點頭暗歎,要麽搖頭唏噓。

    玄空罵的累了,長歎一聲,將眼皮一合。霎時間,薄揚、蘇念兩道倩影浮現在他腦海中。當他再睜開眼,麵龐已有兩道淚痕。他喃喃自語道:“薄揚、薄揚,原是薄情的薄,楊花的楊,哈哈,哈哈!”淒然慘笑一陣,又道:“也不知蘇念再見我這廢人,是否還願意稱我一聲大哥?”

    換做一年前,這兩句話,他是萬萬說不出口。然而待在那陰暗的木屋中,終日不言不語,又常常受他人的欺辱,種種因由早已使他性情大變,性子孤僻偏激起來。回思往事,總想自己是活在騙局之中。

    酒能醉人,亦能醒人,玄空第八酒下肚,忽然頭腦清明起來。他恍然自言道:“不對!我也不過是貪戀她二人的美色,又如何強求她們不因我落魄而變心。嘿嘿,嘿嘿!”越想越覺人世間毫無樂趣,酒水也越飲越快,當這壺酒喝幹之時,他也不省人事了。

    日落西山,玄空趴在酒桌上,隻覺有人在推自己後背。他睜開朦朧睡眼,回頭一瞧,卻是酒館的小廝。聽那小廝說道:“大爺!我們得月樓打烊了,您早些回家休息吧。”

    玄空迷迷糊糊答了句“哦!”起身拖著半個身子,緩緩向外走。小廝一慌,連說道:“大爺,您這賬還沒結呢!”

    玄空回頭道:“賬先賒下了。”說著解下身上的布袋,放在桌上,又道:“來日你看見丐幫的人,將這布袋給他們看,就說是我玄空賒的,自然有人還賬。”這句話不是哄騙於人,他所帶的布袋的的確確是丐幫所有,正是當年天梯山大戰時,他假扮八袋弟子那一身行頭。

    然而小廝怎能辨的真假,心急之下拉扯玄空的小臂。玄空武功盡失,身子不靈,登時摔了個跟頭。

    不等玄空爬起,小廝已經踩在他的後背上,喝道:“我瞧你這身手不像是丐幫的,說!你是什麽人?”這小廝也有幾分機靈,稍稍一想,識出其中破綻,心道:“丐幫七袋弟子哪能這樣弱不禁風?再者若真是丐幫中人,又怎麽能將布袋隨意給人?僅憑此兩點,對方的身份就十分可疑。”

    玄空死誌已生,反倒一點懼意也無,大聲叫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玄空是也!”小廝怒道:“玄空?那是什麽狗東西,竟敢來得月樓吃霸王餐,我看你是活膩了。”他轉過身,衝著後堂喊道:“掌櫃的,這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您說怎麽辦?”

    隨著他一聲喊,後堂衝上來七八個夥計,一個個手持擀麵杖,腰別砍肉刀,氣勢洶洶將玄空圍了起來。

    小廝一腳把玄空踢的滾了一圈,又薅起他衣領子,狠狠抽了兩個耳光。喝道:“叫你吃霸王餐,打不死你!”

    玄空疼的齜牙咧嘴,吐出兩顆後槽牙來,又一口血痰吐在小廝臉上。小廝勃然大怒,照著玄空麵門就是一拳,周圍那七八個夥計一擁而上,對著玄空一陣拳打腳踢。

    沒過多久,玄空把腹中酒食吐的滿地都是,已是奄奄一息。眾人心想:“得月樓的生意與風水大大有關,將這人打死不太吉利,就停了手。”四五個人抬起玄空,將他丟在了大街上。

    一陣夜風又將玄空吹醒,瀕臨死亡,使得他更加心誌堅韌。他暗自告誡自己:“玄空啊玄空!霸王餐吃過了,接下來就要找那些惡人複仇,你可要挺住了!”狠狠咬咬牙,強撐著重傷之身,向城外爬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