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伊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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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似流水,轉眼又過了七年。這幾年來,漢匈關係極度惡化,兩方屢屢交兵,各擅勝場。

    元光六年,衛青拜車騎將軍,公孫賀拜輕車將軍,公孫敖擔當騎將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各領一萬將士,分由上穀郡、雲中郡、代郡、雁門出兵伐匈奴。衛青斬殺匈奴數百人,公孫敖損兵七千,李廣被俘,後自行逃脫。

    元朔元年秋天,衛青領三萬軍士由雁門出兵,首戰殺敵數千,大勝而歸。元朔二年,匈奴實施報複,入侵上穀、漁陽,殺傷劫掠千餘人。皇帝劉徹派衛青、李息迎戰,分別由雲中、代郡出兵,打敗白羊、樓煩二王,俘虜匈奴數千,掠牛羊百萬之數,奪下河南之地。

    這一年,有一首悲涼的詩歌在大草原上廣為流傳,“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伊稚斜坐鎮單於庭,聽見這樣的歌聲尤為震怒。近幾年與漢作戰,讓他大感力不從心。漢人兵多將廣,良將輩出,似衛青、李廣等人均是百年難遇的統兵奇才,而匈奴人少、物資也匱乏,漸漸不是漢人的對手。如今又失去了河南之地,匈奴人如同失去了攻漢的跳板,更加陷入頹勢。

    伊稚斜想到這些,不禁更加憂慮。心想著匈奴若是在自己的手上走向衰弱,將來百年之後,有何麵目去見祖先?恐怕就連軍臣也會譏諷自己。

    第二年,伊稚斜親率八萬鐵騎,由單於庭出發,打算親自與漢人較量一番,奪回失地。大軍浩浩蕩蕩,頂著爆嗮的太陽,迎著呼嘯的北風,行走在廣袤的大草原上。哪知走到半路,經過陰山腳下附近,又接到單於庭快馬加鞭傳來的消息,說是軍臣氣血耗盡,已於三日之前死了。

    伊稚斜心頭一震,隻覺此事發生的太過突然。軍臣名義上還是匈奴單於,單於駕崩,尚未入葬,再發兵攻打漢人,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況且他自己也要立刻回到單於庭,繼承大位,主持局麵。

    伊稚斜急不可耐,第二日就在返回的路上自立為單於。不料當日又收到一件急報,竟說廢太子於單勾結軍臣舊臣,逃出單於庭,領五千將士向西南而去,更劫走了南宮閼氏與伊稚斜的幼子呴犁湖作為人質。

    聞聽這消息,伊稚斜臉色大變。南宮是他最親最愛一人,而呴犁湖是他與南宮的愛子,兩人一同被劫,這讓他一時難以冷靜。

    伊稚斜驅走眾臣,連忙請教中行曰。中行曰聞聽此訊,也是臉色一白,稍時強自鎮定下來,說道:“大王莫慌,當務之急是迎擊於單的軍隊,將他堵在匈奴境內。臣猜測這小子要麽遠走西域,要麽投靠漢人,一旦讓他走了可就壞了。”

    伊稚斜雙眉驟起,深深呼吸,穩住心神,自言自語道:“於單,我非要把你千刀萬剮不可!”當即喚來群臣,吩咐廣派探子偵查於單軍隊的方位,又命大軍提速北上,阻擊於單。

    五日之後,在一片平曠的草原上,伊稚斜的八萬鐵騎與於單的人馬相遇。伊稚斜命令左右翼向兩側包圍,將對麵五千人圍的水泄不通。雙方對峙,劍拔弩張。大戰看似一觸即發,卻誰也不敢輕易動手,雙方也不對話。

    伊稚斜的閼氏、愛子都在於單手中,投鼠忌器,生怕對方以此要挾。而於單自知兵少,不是對手,也不敢輕易突圍。兩隻軍隊僵持起來,足足維持了三日。

    第四日的中午,天氣炎熱,驕陽似火,炙熱的陽光照射下來,隻把眾將士曬的汗流浹背。於單見自己的人馬怨聲四起,氣勢不振,且糧草也是越來越少了,不禁甚為焦急。心想如此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思來想去,終於按耐不住,打算破釜沉舟。遂傳命全軍備戰。

    伊稚斜自聞愛妻、愛子被人所擒,數日間茶不思、飯不想,始終坐立不安。忽聽對麵傳來一陣鼓聲,心頭一凜:“不好,於單這小子要耗不住了。”急急忙忙上馬,趕到大軍前方。

    一會兒時間,就見對麵兵馬中湧出一隊人來,為首騎馬的人正是廢太子於單,身後押著南宮與呴犁湖。

    伊稚斜凝神一瞧,見南宮與呴犁湖都被五花大綁,神情憔悴,灰頭土臉的。

    呴犁湖隻四歲的年紀,如何見過這般陣仗?頓時嚇的哇哇大哭,無論南宮如何安撫,也無濟於事。呴犁湖每哭一聲,伊稚斜的心便猛地跳動一下。炎炎烈日下,汗珠自額頭滑落,他的手緊緊搓捏著韁繩,手心也出了不少汗。

    中行曰見狀道:“大單於,千萬不可慌張,您若慌了,軍心也就不穩了。”伊稚斜深深呼吸,竭力鎮定心神。

    大戰之前,於單吩咐手下數十人齊聲叫罵起來,把伊稚斜這些年的所做作為痛罵了個遍,什麽“謀害單於”、“殘害忠臣”、“禍亂單於庭”等等,共羅列出十條罪狀。隻瞧這些人一邊罵,於單一邊點頭,顯是大為嘉許。

    伊稚斜未及反駁,其長子烏維心中大感不服,縱馬上前,提刀遙遙指著於單,叫道:“於單,你這廢太子如何敢汙蔑大單於?”

    於單怒極反笑,質問道:“大單於?誰是大單於?哪來的大單於?我父王軍臣單於數日前駕崩,我是親封的太子,他伊稚斜怎麽就成了單於?”

    烏維辯道:“軍臣活著時,就將單於之位禪讓給我父王,你還有何話說?”於單大聲痛斥道:“胡說!我父王被伊稚斜加害,數年昏迷不醒,他怎麽會把單於之位讓出去?”烏維又要爭辯,於單搶言道:“烏維,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跟本太子對話?快滾回去,讓伊稚斜來答話!”

    烏維雖不是伊稚斜親生兒子,可這些年在其身旁耳濡目染,脾氣秉性與伊稚斜可說是一般無二,同樣的暴躁易怒。聞聽此言,大怒道:“你又算個什麽東西?是個男人就和我在這兩軍陣前鬥上一鬥,你敢不敢?”

    於單譏笑道:“你有什麽資格與本太子決鬥,快滾!讓伊稚斜出來,否則我便殺了你弟弟!”

    伊稚斜生怕烏維此舉激怒了於單,連忙喊道:“我兒回來!”烏維回頭看了一眼,不敢違逆父意,調轉馬頭回到眾將中。

    伊稚斜驅馬走上前來,說道:“於單,你與寡人叔侄一場,寡人實在不願取你性命,你放了人質,我放你一條生路如何?”眾將相顧詫異,均想:“大單於行事向來強硬,何時說過這麽客氣的話?看來大閼氏和二王子在他心中實在太重要了。”

    於單仰天大笑,說道:“你當我是傻子嗎?我放了人,你豈會饒我性命?莫要花言巧語,你能騙得我父王,卻騙不過我。當年我就知你不是個好東西!”

    於單一時激動,越罵聲音越高,又道:“你憑心而論,前些年我父軍臣單於待你如何?他把你視為左膀右臂,你卻將他害成這幅樣子,簡直是畜生不如!

    這七年間,你從不讓我去見父王,直到前幾日我逃出來,才看了他一眼。唉!唉!唉!隻剩下一副骨頭,癱在那髒兮兮的床榻上。伊稚斜!他可是你親大哥,你好狠的心呀!”

    伊稚斜心下不屑,暗道:“成王敗寇,這有何可說?當年軍臣害我也是不淺。”可又怕激怒於單,隻得緘口不答。

    於單自知今日必定無幸,反而變得無所顧忌。他忽然拔出戰刀指向南宮,咆哮道:“全是因為這個小賤人!當年你二人私會之時,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隻恨沒將此事告訴父王。為這小賤人,你敢把我父軍臣害成如此模樣!我今日就先殺了她,再殺了你和她生的孽障,為我父報仇!”

    說話間,幾名將士將南宮與呴犁湖推上前來。南宮花容失色,不禁也哀求道:“於單,你殺我可以,求求你放過呴犁湖,他還小,何況他也是你的兄弟啊!”呴犁湖哇哇大哭個不停,聲音淒慘可憐。

    伊稚斜隻見於單抬手,登時嚇的魂飛魄散,疾呼道:“慢著!慢著!你究竟怎樣才能放了她母子?”

    於單將刀停在南宮玉頸之上,心想:“看來這小賤人在他心中分量著實不輕,至少比我的命貴重多了。”想了想,便道:“想她不死,你就把大軍撤去,不許追擊。”

    伊稚斜想都沒想,一口答應道:“好!我答應你!放你走!你也必須答應我不傷她們母子!”

    於單神情一怔,全沒意料對方竟如此輕易就答應下來,自己這條命又保住了。他隨即道:“那你快命軍隊後撤二十裏!”

    伊稚斜轉過頭正要下令,忽見中行曰衝著自己連連擺手,一時未想的明白。其實,中行曰是叫他不要輕易答應,小心對方得寸進尺。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伊稚斜此時一門心思都放在救南宮母子上麵,顧及不得其他事。

    果不其然,於單大喜之下,心念轉動,又生出一條更毒的念頭,朗聲說道:“慢!”伊稚斜心感不好,問道:“你還想怎樣?”

    於單一臉獰笑,說道:“王叔!我改變主意了,你說我用南宮閼氏的命換單於之位,用你兒子的命換你的命,怎樣?”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又道:“王叔,你在這兩軍陣前自己了斷吧,否則我就殺了她們!”

    伊稚斜又驚又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莫以為我不敢殺你!”說話間驅馬向前,胯下“踏雪黑彪”一躍踏出十餘丈遠。於單見對方飛掠而來,越來越近,心中一慌,喊道:“再敢向前一步,我立刻動手!”

    伊稚斜無計可施,隻得停馬,心中連連叫苦:“這可如何是好?”他自負身具奇功,天下無敵,怎料想今日卻被這小輩相要挾?兩人相距一裏,自己的馬再快,武功再強,也快不過於單手中的刀。

    於單已然摸清伊稚斜的心裏,戲謔地道:“哦?王叔不願意?那就用我的命換閼氏的命,我先殺了她,你再殺了我,這樣如何?”於單心想一旦離開匈奴,再也不可能翻身。與其遠走高飛,苟活一生,還不如鋌而走險,孤注一擲。這伊稚斜可是個瘋子,說不定自己今日真能將他逼死。

    南宮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合上雙目,等著對方揮刀斬下。於單將那鋒利的刀刃輕輕壓在南宮脖頸上,登時劃出一條血痕。伊稚斜驚慌失措、六神無主,轉頭看向中行曰,卻見中行曰也是神色倉惶。

    殷紅的血液從南宮脖頸上流淌下來,染紅了她的衣衫。呴犁湖哭聲更加撕心裂肺。那聲音如一柄無形重杵接連敲在伊稚斜的心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