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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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算途中逃掉的安妮,共十四個真教徒,男人八個、女人五個、還有一個矮人男孩。

    晨伊不聲不響地在另一個牢房蹲下,似乎是為了避免牢房間互相串通,關人的牢房間空了好幾間空牢房。

    裏頭七個男人,昏沉的光落在他們腳下,他們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神色或堅毅或慌張。

    “我是文書,來為你們登記。”晨伊道。

    剃了修士頭的男人走到牢門前。

    “你是領頭?”

    “我是識字的。”修士這樣說道,他揚起手,指了指坐在牢房各處的刑徒,“我們都是神父克裏斯托弗的教子。”

    “好,先登記名字,”晨伊把亞麻紙放到地上,擰開墨水瓶,“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

    “米路艾倫斯,聖地來的。”

    “白銀卡納人?”聖地名為白銀卡納。

    “對。”修士給予肯定回答。

    接著,晨伊一一記下他的信息,罪狀一處,按例寫下瀆神。

    “我們不曾瀆那偽神,神父也不曾。”修士平靜地爭辯道:“他隻是希望那人能升上天國。”

    “我隻管登記。”

    “我也隻管說出真相。”修士如此道。

    晨伊道:“幫我喊下一個過來吧。”

    接著修士喚來另一個刑徒過來,後者悲戚怯懦的眼神上下打量那亞麻紙,

    “修士,我們真的要遭火刑?!”他打顫著聲音,驚慌在喉結裏上躥下跳。

    修士點了點頭,道:“我們若真就此殉難,會有天使領我們回去的,神父沒有做錯,我們也沒有。”

    “唉,為了神父。”臉頰凹餡的男人喃喃著,轉臉看向晨伊,“你能不能幫我寫一遍,我兒子的名字。我努力記住,上天後好眷顧他。”

    晨伊無言地頷首。

    “米哈伊爾,他叫米哈伊爾。”

    晨伊照著他的話,用真阿文寫了遍到紙上。

    那男人反複盯了好幾遍,幹枯的手指小心地摩挲那行字。

    “你呢?”

    “我?我不重要。”

    “我要登記你的名字。”

    那男人後知後覺地愣了愣,俄而道:“跟神父一樣,克裏斯托弗,跟神父一樣,他送我的名字。”

    “回去吧。”修士道。

    在修士的配合下,晨伊一一登記他們的名字,地區,簡略描述一番身材,統一在罪狀上,寫下瀆神。

    如他們所說,他們都是神父的教子,教名都是神父取的,孩提時,都受過他的洗禮。

    隔了幾米遠,第三個牢房裏,也是最後一個牢房,關著婦女們與矮人男孩,晨伊如之前一般蹲下,還沒等開口,就有一位十七歲的少女走上來。

    她問道:“尊敬的文書先生,您能幫我寫封信嗎?”

    “寫封信?”

    “是的,我是修道院的修女,也是個畫家,我希望你能寫封信給我的弟弟。”她頓了頓,晨伊瞟見她眼眶泛紅,顯然是哭過。

    不止是她,裏頭仍有微微的啜泣。

    “好的,先為你登記吧,你的名字是?”

    “艾莉娜,我隻有教名。”她這樣說道。

    “很好的名字,跟你的舉止一樣。”晨伊道。

    她名字的意思是“高貴的”。

    “謝謝您的讚美,願我主庇佑您,”艾莉娜頓了頓,伶俐地補充道:“我想您不是異教徒,您會克希語。”

    晨伊點了點頭“我也會亞溫語。”

    他旋即又問道:“你要寫什麽?我現在能幫你寫下來先。”

    “謝謝您,那就現在。”她恬靜笑道。

    晨伊掏出小刀削尖羽毛筆,沾上墨水,把一張嶄新的亞麻紙鋪開,示意艾莉娜可以開始。

    “親愛的布爾德,”

    她卡了一下。

    晨伊仰頭瞧見她嘴唇顫抖,卻吐不出一個字。

    良久,她終究道:“聖地不缺油彩,我安頓下來,總算再見到克裏斯托弗神父,你我的教父。到那後,我想要個安靜的環境畫畫,修道院的人很好,空出了一間客房給我作畫室”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說錯了哪一句,便連聲道歉,沉吟片刻後才繼續說下去。

    “那天我出去采風,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大街,有個老人離世了,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他的家人直到晚上才發現。他們是可憐的一家人,棺木都沒法備上,跟我們以前一樣。”

    講到這裏,晨伊意識到,她在說彌撒的事。

    “他在大街上默默離世,毫無征兆的,神父無意間看見,於是遠遠地立在門口,默默誦經誦了一天。後來,那家人實在太過貧苦,找上了神父,就跟以前的我們一樣。”

    艾莉娜長長而平靜地敘述這一切,到信的末尾,她留下一段話給弟弟。

    “在我不長的一生裏,很多很多的東西都很短暫,我畫過繁星點點,畫過寂靜的群山、還有垂淚的湖中仙女,畫過聖女垂淚的宗教畫它們都太短暫了。所以後來我試著畫永恒的死亡。因此多了很多奇怪的問題。

    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同神父說過,一切都會死掉,連我們的主最後都衰亡,完全不在了,永遠的不在了。

    這一下難倒了神父,我問了個高深的問題,你看,我永遠比你聰明。

    後來,神父同我說:

    ‘你還活著,被每個人愛著,

    你怎麽能說,神不在呢?’

    我畫過很多逝去的東西

    現在輪到我死了,

    願你娶個好姑娘。”

    說完這想了很久的話,艾莉娜泛著淚,堅強地朝自己笑了笑。

    晨伊隻能同她說,自己會幫她寄出去。

    “謝謝您,願主眷顧您。”她如此道。

    晨伊請她讓別人也過來。

    艾莉娜先把矮人男孩招呼了過來。

    “你好,先生。”矮人男孩很禮貌地打招呼。

    晨伊從他眉宇間看不見害怕。

    “你不怕嗎?”

    “怕什麽呢?怕火刑嗎?”矮人男孩費力地說出那拗口的單詞,隨後挺起胸膛,“我不怕的。”

    “為什麽?”晨伊掃視牢房一眼,沒有一個女人過來照看男孩,“你父母呢?”

    “死掉了。”矮人男孩道。

    隔著牢門,艾莉娜湊近晨伊道:“他父母很早為守護聖地戰死了。”

    晨伊點點頭,自己的叔叔也是。

    “他們是天使。”矮人男孩補充道。

    “是天使?”

    小矮人點了點頭,炫耀道:“我以前有個沒出生的妹妹,媽媽生不出來,我也見不著她,然後爸爸跟我說,她是個天使,已經飛走啦。”

    晨伊沉默不語。

    醫學不發達的時代,難產並不少見,而嬰兒若難產而死,身邊的人則會安慰父母,這個孩子是個天使,一生下來就飛走了。

    這孩子,是把父母同妹妹類比了嗎?

    “我也能成天使。”矮人男孩認真道。

    晨伊不再多問別的,通過艾莉娜,他默默記下矮人男孩的名字,出身,罪狀上還是那句。

    時間已近黃昏,晨伊透著窗戶無意間瞥見天空。

    晚秋深藍色的天空,橘橙似的棉花雲真美,仿佛孩子長雙翅膀飛上天,拿蠟筆塗出來似的。

    咚。

    教堂的鍾聲響了,那座莊重的殘鍾。

    異教統治下,遲遲不能修繕的鍾。

    嘩嘩。

    匆忙回過頭。

    晨伊看見真教徒們,他們不約而同地跪伏到地上,一個接一個,親吻脖子的聖像吊墜,雙眸輕輕闔住,麵容掛著寧靜的淒切。

    “我們都是主的孩子,每一個降生就像是被主拋下,

    因為我們是主的孩子,

    所以拋下在前,拯救在後”

    異口同聲的禱告裏,他們單薄的軀體,某種東西迸發著生命。

    那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