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主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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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朦朧朧的細雨,落在教堂後院的墓地。

    克裏斯托弗拖著軀體,奮力托起石碑,碑上刻著主人的名字:雷蒙德普涅。

    “雷蒙德”神父細雨中呢喃著,捧起濕潤的泥土,夯實碑下。

    聖地淪陷的第三天,雷蒙德的屍體被找到了,那些投降的士卒們,把這位複活鎮的騎士送到大教堂來,他渾身血跡幹涸。克裏斯托弗還記得,是自己撫平了他的眼瞼。

    雷蒙德被葬在他女兒的身旁,如他之前要求的那樣。

    克裏斯托弗張了張幹燥的嘴唇,此刻本應誦念經文,他卻難以言述。

    主會庇佑你,神父本打算這樣說的,此前他也說過無數。

    然而,雷蒙德戰死了,安息在碑下。

    “雷蒙德,”良久,克裏斯托弗緩緩道:“你是我們間最優秀的一員。”

    神父撲打修士袍上的泥土,起身回到教堂大廳內。

    昏暗的蒼穹,烏雲低低壓著,仿佛要傾覆聖地。

    這裏是聖地,理應是地上天國。

    “老朋友,你安葬了雷蒙德。”克裏斯托弗聽見身後,摯友卡洛揚的嗓音奄奄一息,“也該安葬我了。”

    克裏斯托弗凝視著他,不知如何回話。

    “這裏是聖地,是離主最近的地方。放心,我會去往天國的。到那裏,無論真教徒或是異教徒,都將放下刀劍,為彼此架起犁鏵。”時日無多,卡洛揚仰著頭看天花板,透光的彩窗上,碎玻璃繪滿信仰的良善。

    卡洛揚闔上雙眼,他沒咽氣,頭太暈了,隻是闔上雙眼,休息一會。

    神父站起身,環視著不複昔日輝煌的教堂。

    或麵熟或陌生的難民們倚靠一起,顫抖的動作,悲苦而驚慌,擠在聖徒像下,他們親吻著聖像,雙手合十著,用各自的聲音,低低地誦念經文,淚痕幹涸在臉龐。

    聖地淪陷了。

    他們每個人都知道,所以祈禱著,希望主能知道。

    克裏斯托弗看見安妮。

    女孩偎依在媽媽懷裏,母親酣睡的呼吸下,不安而好奇地盯著身邊斷肢的傷兵。

    跨過躺倒在地的難民們,神父走到傷兵跟前,檢視傷口。

    傷兵一連燒了兩天。

    “神父,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主在哪裏?”傷兵哭慟著,他意識模糊,眸中的瞳孔逐漸失掉焦距。

    他無意識地伸著手,指甲斷裂,指根抽搐顫抖。

    克裏斯托弗唯有盡力安撫他,為他誦念經文,彌撒的經文,同他說,這裏是聖地,是離主最近的地方,在這裏的懺悔,都能傳到天國。

    傷兵沒有向主懺悔。

    他痛苦地拍打腦袋,一隻手伸出來,叫喊著:“媽媽、媽媽主在哪裏?媽媽回家媽媽。”

    傷兵呼喚著母親。

    克裏斯托弗的麵容滯著,神父念不出經文,每個音節都卡在喉嚨裏。他眼角含淚。

    一雙小手握住傷兵伸出的手。

    安妮,她小心翼翼地從熟睡媽媽壞裏走出。

    她握著傷兵的手。

    難民們被傷兵的叫喊聲驚到,他們聽著傷兵念著母親、念著故鄉,回過頭時,彼此看見對方麵上幹涸的淚痕。

    “回家,媽媽快回家媽媽。”傷兵沒有念著主,他喊著媽媽。

    主在哪裏?

    教堂裏,他們彼此失措地互相看著,摩挲著聖像,他們互相凝視對方的表情,麻木的臉龐上,同樣的迷茫、同樣的驚慌、同樣的苦難尋找不到答案。

    難以計數的,渴求回答的目光,他們看向神父,看向克裏斯托弗。

    神父攥著聖像,想自經文裏尋求答案,卻不知從何而起。

    主在哪裏?

    我們的主,

    何以至世人受苦受難呢?

    克裏斯托弗沉默著。

    久久沉默著。

    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傷兵意識模糊的叫喊。

    “主啊,你在我們身邊嗎?”

    稚嫩而空靈的聲調,握住傷兵的手,安妮低下身,小聲地唱起。

    “你能聽到歌聲嗎?

    那是人世間,

    所有苦難的人們起身歌唱。”

    主在哪裏,那是每個孩子都學過的歌。

    “主啊,長夜為何如此漫長?

    遙遠又艱難,

    我們的天使又在哪個故鄉?

    那裏是連綿的青山。

    那裏有美麗的姑娘。

    我何時勝利歸故鄉?

    回到母親身旁。”

    起初是女孩小聲唱著,羞澀而輕聲,她的母親幽幽轉醒了,朦朧間抱住女孩,輕輕附和。

    倚靠聖徒像的難民們,他們猛地顫抖。

    連日的苦難,層層麻木裏,女孩的歌聲喚醒了什麽。

    他們努著嘴,那根名為希望的弦,震顫著。

    “主啊,你在我們身邊嗎?”

    不知是誰接著領頭,歌聲被接了起來。

    一道、兩道成千上百道歌聲匯聚一起,刹那響起,高聲合唱。

    “你能聽到歌聲嗎?

    那是人世間,

    所有苦難的人們起身歌唱。”

    教堂內,不知多少人,信徒們攙扶著彼此的肩膀,站了起來,響亮地唱了起來,不由自主,情不自禁。

    “主啊,長夜為何如此漫長?

    遙遠又艱難,

    我們的天使又在哪個故鄉?

    那裏是連綿的青山。

    那裏有美麗的姑娘。

    我何時勝利歸故鄉?

    回到母親身旁。”

    原先小聲唱誦的安妮,她臉頰羞澀地緋紅,嗓音沒有顧忌,徹底放開了,她仿佛是指揮,領著大家合唱。

    “主啊,你聽到每個人都在歌唱,

    受難的鮮血,

    世間的良善,

    所有的信仰,

    每一寸熱土都灑落曙光。

    縱使硝煙彌漫,陰霾在上,

    我們依舊聲音高昂,

    因世間所有不公,終將得到審判。

    因世間所有苦難,終將得以丈量。”

    人們扶起彼此,在聖像前站起,高聲著,合唱著。

    歌聲團結在一起,無盡嘹亮。

    暫且忘卻苦痛,忘卻貧寒。

    以歌聲死死抓住希望。

    諸聖徒像前,合唱的人群間,克裏斯托弗環視這燭光不再的教堂,這點亮過無數燭光的教堂。

    然所有過往,從未如此刻燦爛。

    連眼前的傷兵都在迷糊間輕和著歌唱。

    歌聲裏,克裏斯托弗緩緩站起。

    神父緩緩往大廳外走著。

    “你要做什麽?”路過角落,卡洛揚叫住了他。

    卡洛揚從摯友臉龐上看到了什麽。

    “諾拉裏奇。”克裏斯托弗緩緩開口道。

    拯救。

    “停下,克裏斯托弗,停下,你隻是被一時情緒所動。”卡洛揚按住疼痛欲裂的額頭,叫喊道。

    然而,神父步履未停,大廳內,他麵對著存放聖物的暗室。

    神父的手,按住那扇隻有他能推開的門。

    “你何以背棄我們的主!背棄我們的信仰!”卡洛揚低聲吼道,“你會遭詛咒,不得上天國,會墜入地獄,痛苦將殘忍漫長!在裏麵,一次又一次地死亡!”

    “你錯了,信仰從來不是求取什麽。”克裏斯托弗目不斜視,“死亡也從不是難事,但人生總是如此,信仰總要如此。”

    他的耳畔,響徹著一串又一串的歌聲。

    克裏斯托弗站在萬千歌聲裏,回過頭,仿佛一下置身久遠的過往。

    孩提時的自己闖入教堂,隻為偷一塊聖像前的麵包。

    修士們把他按到地上,辱罵他、唾棄他,將嘴裏的麵包撕扯下來。

    而一雙寬大的手推開了修士,一位神父抱著經書,將他扶起。

    從克裏斯托弗接過麵包起,他就知道。

    或許信仰,

    隻需一位神父,一塊麵包,一本經書。

    然後拯救,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