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無標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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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葬步伐般的三連音動機在重複。
    小號獨奏的引子蒼涼、孤獨,像蜷縮在薄暮裏的寡居,斂跡在雨霧中的歎息。
    又像顧影自憐者朝向天空的故國啞然而笑。
    &ni——”
    &ni——”
    &ni#sol/#do——————”
    範寧一直推進著小號的拍點,直到全體樂隊的強奏,從引子最後兩個升F音和A音上爆開。
    “轟!!!”
    送葬的三連音步伐被樂隊背景接替,力度弱下去了一個大的層次,低音弦樂器拉出長線條的黑色悲歌主題。
    盡管沒有任何標題凸顯,但這段悲歌的塵世素材,仍是來自於民俗詩集《少年的魔號》的其中一篇——“鼓手小卒”。
    該詩歌和曲調描繪了一名被處決的士兵,不需要隱喻,其為露骨的、字麵意義上的死亡之音。
    仿佛具有自傳色彩。
    在發展中,它同樣被範寧處理成了兩組對置的成分,一個的整體線條朝上,一個朝下。如果說前者是蒼涼的歌唱的話,後半主題就更傾向於內心的恐懼與孤獨。
    而起初的那支小號,也由此開始了它在這其中真切而痛楚的掙紮。
    似乎是在厚重的層層帷幔中,竭力地撥開,竭力地撥開,以求獲得哪怕一絲喘息的機會。
    無法言說的永恒悲歎,構成著人類悲哀的本質和基調。聽眾們不斷聽見它,當一切表象沉寂下來的時候,它仍在繼續。
    “#do#do#do/#do——”
    “#do#do#do/#do——”
    序奏的孤獨高歌又起。
    但這一次,整個世界突然在聲調的末端跌落,紮入一片更為狂響和混亂的扭曲中!
    尤其從155小節處起,這裏的小號已在極高的音區上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哀嚎!
    “轟卡!!!——”
    夜空中突然迸裂出一道閃電,範寧的指揮棒劈裂重重壓抑的霧幔,將一滴雨珠甩至高空。
    在此輪遞進的過程中,小提琴聲部經曆了從八分音符到三連音再到更高的八分音符的狂奔,在220小節的高音D上,以fff的力度達到頂點!
    “屬於標題音樂的能量已在《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無保留地爆燃,這裏不再擁有餘料,隻能選擇另一條無標題的道路.這應該是他早就計劃好的選擇!.連他最得意的合唱手筆都被塵封,毅然以無標題的純器樂作為最後一擊,試圖向著當年本格主義時代的‘掌炬者’登頂過程尋求某種同一性、甚至是超越性.極其狂妄、極其危險、不留餘地的野心!.”
    在場的樂評家與各界聽眾,在音樂發展至如此精彩的境地時,無不動容!
    或者,這裏可用一種更危險的描述方式。
    範寧這次不是拒絕了“用標題寫音樂”,而是將其關係反轉了過來,“用音樂產生標題”!
    “沒有哪一音樂有如此抽象,又沒有哪一音樂有如此具體!因為,無論是他的曲式結構中那種無規律、無目的循環,還是指揮手法中所表現的一泄千裏、不可遏製的感情,以及各種動機、意緒、連綿不斷的永恒進行,都是藝術家對他所生存的那個世界的描述!.”
    他成功了。
    至少從開篇來看,他的確成功了。
    每個聽眾都可以根據自己的靈性,創造自己的標題,去歸納其中任何引起自己觸動的東西!
    這裏的一切自始至終,處於壓抑的、難以排遣的悲哀氣氛中。
    銅管組的樂手們一路以來,似乎做了不少積極的抗爭,卻在最後的時刻徹底失去力量。
    尾奏,三連音送葬動機重現。
    樂隊很快陷入死寂,加了弱音器的管樂號角之聲,在時空中漸行漸遠。
    僅僅作為空穀回聲的獨奏長笛,以極輕的力度吹出最後的分解#c小三和弦。
    “咚。”一聲沉悶的低音提琴撥弦作結。
    仿佛很有預見性。
    這個第一樂章的氣氛,某種程度上來說比“如今的現實”還要略勝一籌。
    接下來是否會有喘息之機?
    聽眾們如此猜測,但就在此時,他們看到範寧手腕猛然翻折,像折斷一根枯枝。
    低音弦樂手的琴弓同時離弦提起。
    那是暴風雨來臨前,雲層與大地之間繃緊的寂靜。
    下一刻,a小調的狂暴序奏倏然劈裂而出,如同閃電貫穿陰雲!
    第二樂章,“如暴風雨般激烈,並更加激烈”!
    低音弦樂器發出痛苦的嘶叫,銅管與打擊樂以癲狂憤怒的姿態競相回應!
    聽眾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之前第一樂章的曲式其實“很有問題”,通篇下來去看,隻是一個“死亡的引子”!
    隻不過一個引子而已!
    真正的奏鳴曲式從這裏才開始!
    他似乎終於進入了正常的創作程式,但極端的調性遊離、種種動機變形、還有不正常的屬於第二樂章的位置實則已經徹底顛覆了傳統結構。
    主題狹窄與陡峭交替的音程、痙攣般的節奏,已經讓人無法呼吸,隨後,木管組又在副題中奏出哀歌般的旋律,被標注“回到葬禮進行曲速度”演奏,再度形成死亡的回聲結構!
    令人心碎的失去理智的絕望,一發而不可逆轉。
    在一片寂靜中,大提琴哀悼般地獨奏著,背後是定音鼓微弱的伴奏。
    這裏是展開部,副題轉入降e小調的進入是個標誌——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一切昏天暗地,並沒有一個明確界限。
    Klagend(悲歎)的指示再次出現,似乎萬念俱灰。
    範寧為聽眾所熟悉的“利安得勒”舞曲動機,在這裏呈肢解狀態地閃現,低音提琴與大管的持續音如地底岩漿般湧動,一切都在往偏離古典奏鳴曲美學範式的道路上而去,一切情緒的衝突都通過更為晦暗、更為恐怖的形式呈現出來,傳統調式和對位的秩序,被屢屢推到了近乎崩潰的邊緣!
    “‘如暴風雨般激烈’的指示?暴風雨麽.”
    坐席同樣靠前的位置上,已結束下午場演出的尼曼與席林斯大師,凝視著指揮台上的身影喃喃自語。
    “這裏的暴風雨不是自然的隱喻,而是靈性內爆的聲學造影!.吉爾列斯式的英雄抗爭已成曆史,這裏,隻有工業社會的人被拋入理性與虛無的夾縫之後,所發出的尖叫呐喊!”
    再現部出現之前,以及末尾,出現了一個類似眾讚歌的素材,被突兀地兩次打斷。
    第一次在316小節時,留心聽記的人還不多,但464小節的第二次打斷,終於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甚至有部分眼光毒辣之人,被觸動了起先留下直觀印象的記憶——之前在第一樂章“葬禮進行曲”時,似乎也有一個這樣的眾讚歌素材,從第一樂章陰鬱的升c小調中短短升起了五六個小節,給予光明的D大調調性暗示!
    如此痛苦而壓抑的開局與發展,它會是一處伏筆,或是隱喻最終基調的線索麽?
    整部無標題交響曲的主線似乎已見一些端倪了:生與死的轉換,光與暗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