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獲獎感言(上,4K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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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蠟先生請範寧上台致辭,然後,自己率先開始鼓掌。
手心隆起,互相擊叩。
質地中帶著一定的清脆的氣流爆破聲。
第二個鼓掌的是台上的拉絮斯,他做出“有請”的手勢,自己邁步讓位,往台下走去。
然後是巡視長們的掌聲,一起帶動起更大範圍的市民,最終,輻散至整個廣場,所有的主幹道。
一如方才《升c小調“無標題”交響曲》落棒後持續湧動的沸騰聲浪。
唯獨一點不同。
波格萊裏奇這次沒有。
他的灰藍眼眸裏似乎有一絲興趣,略有一絲興趣。
特巡廳眾人從領袖身上覺得,他的這絲興趣暫時蓋過了“對處理那兩位棄權者”的注意力和想法。
一次偏離組織意圖的路線、變化、或反叛,會帶來或引起什麽?
下一刻範寧笑了笑,什麽都沒說,已經站起了身。
倒也沒有再像擊鼓傳花似的,繼續把這個替補的名次繼續往後遞推了。
“鑰匙。”離開坐席前他甩出一個詞。
“鑰匙?”羅伊不明所以。
“你所需的鑰匙。”範寧說話間已經走遠,不宜再去追問。
他的步速很慢。
雖然坐席排數也算靠前,但離登上禮台仍有一段不短之距離。
羅伊不解。
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她短暫地轉頭看了許多人,她與希蘭對望過一眼;她眼神掃過一次波格萊裏奇的後背;她發現芳卉聖殿的卡萊斯蒂尼主教在自己這個角度擋住了舍勒,表情依舊是一副迷茫且惴惴不安的樣子;她的目光在教宗和拉瓦錫神父的背影上落過數秒;她還扭頭看了看相隔六七張坐席位置的父親母親.
在這段時間裏羅伊腦海裏也湧起了很多念頭,基本都與接下來局勢走向的可能性相關,這裏麵有一部分樂觀的,也有一部分不那麽樂觀的,甚至,有極壞的。
致辭與頒獎儀式結束後,最壞的發展情況,她甚至想到了學派移湧秘境“歎息回廊”中,是不是有一些迄今無人探索的陰影或折迭地帶,可以下賭注似的入夢挑一個進去,盡管存在一去不返的可能性,但恐怕當局能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
紛繁蕪雜的念頭之間,可能羅伊此刻還不是那麽顯明地察覺或意識到,範寧的狀態,好像隱隱發生了什麽改變。
有什麽極本質、極神秘的狀態,靈性層次的狀態,正在發生改變。
“噠噠.”
行步期間,範寧雙手環上自己的脖頸。
他開始摘那枚剛剛戴上去、還沒戴熱的“豐收嘉獎勳章”。
然後朝迎麵擦身過路之人扔了過去。
“幹什麽?”拉絮斯接住後問。
“還給你啊。”範寧答。
“你的角色轉變得倒挺快。”拉絮斯隻當他是要換新的獎章了,所以把這一枚還給籌委會。
“祝賀,進前十了,拉絮斯大師,它歸你了。”範寧卻是哈哈笑了兩聲。
拉絮斯皺眉。
但範寧的步子已經與他對向拉開了長長的距離,抬腳踩上第一級台階。
他凝望著掌聲,直到它們逐漸平息下來。
“撲通.撲通.撲通.”
被無數道各懷其意的目光注視著,範寧開始搗鼓講話台上的那個擴音器。
左右扭動,上下拍打。
底噪和音質的確是調好了一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學之前蠟先生的動作。
“我是卡洛恩·範·寧,北大陸人,新曆913年夏天從聖萊尼亞大學畢業,音樂學專業的。”
範寧湊到麥克風旁邊,既沒問好,沒感謝,也沒有要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打圓場的意思,就這麽閑聊般地直接開口了。
“我算學院派的科班出身,算是吧,但非‘自幼’,我的父親原是特納美術館館長,就是今日你們所知的特納藝術院線的那個前身,我兒時生活的藝術氛圍以美術為主,我會一些素描、速寫和水粉,鋼琴和聲樂也有過接觸和練習,總的來說,是後來為了考學,才逐漸開始學習係統的音樂技法.”
“但是,一個人兒時的經曆與環境,會對其人格塑成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比如我,我很早就能知道,這世界上存在著一些東西,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怎麽說呢?”發言台前,範寧笑了笑,“比如,我很早就發現,這世上存在一種更值得學習的表達方式.‘表達’這個詞很重要,是人類最先習得、並且會一直習得的:嬰兒生下來就會啼哭;小孩子無聊時會吵鬧、得意時會圖表現、委屈時會求擁抱;成年人的情緒更複雜,有人喜怒無常,有人內斂穩定,有人表達自己的情緒,是為了控製別人的情緒;有些人,會用富有邏輯的思維捍衛自己的觀點,用條理清晰的言辭闡述自己的利益,也有些人活了大半輩子,組織語言的能力依然如剛進入青春期的小孩,凡此種種但是!我發現存在一種更優的表達方式,不光是藝術家習得了它們,隻要能照到一縷微光,孩子們照樣能習得,它可以是更赤裸的,也可以是更含蓄的;可以準確清晰,也可以飽含隱喻;可以富有美感,也可以觸目驚心;可以輕鬆、活潑、有趣,也可以找到更深沉的視角.”
“比如我還發現,存在一種更有趣的觀察客體的角度:人、詩歌、自然界、曆史事件、神話故事、民俗傳說,我嚐試如此觀察它們。”
“我還發現存在一種更有強烈體驗的途徑:構圖、筆觸、光影;旋律、舞蹈、節拍,我嚐試如此去審美,‘審美的審美’與‘道德的審美’——孩子們是有審美的,有人更喜歡用藍色的水彩筆,有人更喜歡聽長笛的聲音,孩子們也是有道德的,他們很小時就會從身邊人的互動中知道做什麽是好的,做什麽是不好的——然後,經曆以上審美的過程後,我再開始以一個孩子的角度,去理解自己眼裏的自然法則與社會秩序。”
“我還發現存在一種能更好指導自己如何與世界相處的方法:這一點,孩子們也會有,但更多的是從少年開始,逐漸如此去理解自我和他我的關係,理解這世界的表象和意誌。”
“我為什麽要費這些口舌,來回憶我在孩提與少年時代習得的東西?”
“因為,更後來,我接觸了神秘。”
“直到今天我後知後覺地發現,神秘領域的那一切,和我兒時就習得的東西,其實沒有不同。你們相信嗎?簡直沒有任何不同。”
“以至於我現在時時在思考,神秘,與藝術,到底誰是第一性的?”
“我無權以個體代表整體,但至少我可以反複拷問我自己——我究竟是因攀升而升格,還是,因升格而攀升?”
“這個問題先放一放吧。”
範寧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他的目光掠過坐席的前排,沒有任何回避之意,就是巡視長們坐的那一排,蠟先生與波格萊裏奇坐的那一排。
“剛才,有人說這七年發生了很多事情。”這時範寧輕輕一笑。
“同意。”
“拿我自己來說,我父親文森特自上一屆豐收藝術節失蹤,迄今就正好滿七年。這七年裏,我一直在找他,這很合理,畢竟,我是他兒子,但是,有些別的人也在找,我搞不懂。”
範寧笑著搖頭,是嘲弄還是自嘲,一時難以辨明。
台下不知道怎麽有些人也在下意識跟著笑,但很快,意識到不妥的他們閉上了自己的嘴。
冷汗浸了額頭一層,想張望又不敢張望。
“這七年間,還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永遠離開了我,我的老師,音樂上的引路人,作曲大師安東·科納爾。”
“但總的來說,大學時光還是值得感動和懷念的,雖然,我已在兒時習得很多與世界相處的方式,但我本身並不夠強大,直到新曆909至913年的這段時間,我才開始得以真正如饑似渴地吸收養分,讓自己真正成長、成熟起來。”
“那段時間我寫了一些小玩意和室內樂,我總是想要留住一些記憶中的人和事,不過,真正意義上的作別是《D大調第一交響曲》,裏麵有我關於果實、荊棘、田園、晨光、大自然和青春年華的一切回憶。畢業的時候,我為安東老師寫下了更完整的墓誌銘,我說,‘他的時代終將到來,有的人死後方生’。”
“回過頭來看,那幾年的經曆,也包括畢業後的第一年,留校任職帶團的經曆,作為指引學派會員的經曆,頻繁往返帝都‘跑業務’的經曆,以及跟維亞德林大師學琴的經曆,為我的人格起到了一定的‘補完’作用——以往的我,過於自我,過於理想,幼稚,不成熟,遇到問題,總把‘向內求’作為唯一努力的方向,因此陷入一些痛苦和困惑。但我後來開始與象牙塔外的一切產生交集,更親密且實質的交集:無知者、工業浪潮中的農民、城市的底層勞工、詩人、士兵、廚子、母親、流民、工程師、愛唱歌的孩子、貴族中的激進與保守者、職業病防治學家、商業炒作天才、受冷落的藝術群體.我意識到,我藝術人格中的一切,是與這個世界緊密聯係的,也許我來自輝光,也許汙穢的淤泥隻是束縛的牢籠,但我必須傾盡所有,去描繪這個人們賴以生存的複雜的永恒的世界。”
“我必須提前開始理解死亡,為自己,為人類,所以我寫了《c小調第二交響曲》。”
“當然,前麵還有很多別的。很多的協奏曲、鍵盤變奏曲、討喜的小作品、合唱幻想曲、印象主義風格的管弦樂.我寫它們有很多動機,名聲和鈔票占了主要,在此告知,毫不避諱,心情也很平靜,不覺得不合適,甚至可能未來有一天,我還會告知更多令人吃驚的真相。”
“以上這些,是我,作為卡洛恩·範·寧的我,想和新曆916年的這個世界隨便聊聊的。我這些年的時間線經曆.嗬,有些割裂,這裏主要講的,是你們所聆聽的關於《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升c小調第五交響曲》以及更早的‘複活’創作之前的一些事情。並且,隻談藝術。”
所有的市民們都在屏息聆聽,但也有人注意到了,這裏忽然冒出的一個奇怪的序號。
第五?.什麽第五?
哪裏來的第五?.
“然後,還有——”
拾音電極麥克風的底噪又開始有些不穩,電流聲滋滋作響。
範寧低頭笑笑,擰動、拉伸、調整支撐用的膠條,又再次拍了拍收音口。
“我是舍勒,有名無姓的遊吟詩人。”
“我與南大陸結緣更深一些,又稱自己一開始在西大陸流浪,實際上,我的故鄉,是北大陸。”
???.
等等
範寧大師在說什麽!?.
聽眾們直接傻掉了。
怎麽感覺坐過站了?
他怎麽把後麵的人的致辭都搶了?
“一切來自一場逃亡,拂曉之際、聖詠之下的盛大逃亡。”
“逃亡過程偏離了預期的方向,起初認為是意外,後來發現不是。事情的時間線很長,布局很深,立場不同的危險份子與野心家們共同作用的結果,暫且不表,懂的人會明白。”
“羅伊學姐,卡洛恩他?.”希蘭目瞪口呆。
她轉頭向羅伊求證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卻看到羅伊伸出一隻手“隔”在了兩人中間,顯然,對方此時滿腦子也全是“等等.等等”
內容過於荒誕,台上語速又不慢,甚至帶著某種引人入勝的奇特抑揚,以至於一時間根本沒人出聲。
甚至連疑惑對望的動作都少之又少!
“初到南國,心情不壞,因為風土人情,也因為遇見了一些可愛的人。其實,自913年新年音樂會演完‘合唱幻想曲’以來,到寫完‘複活’的這段時間,我的心情一直都不怎麽好,但換了個地方,致鬱的陰霾感就少了一些,灑脫歡暢的情緒就多了一些.我總歸是動情於盛夏與花香拂在我臉上的味道,迷戀所行所見的雨林與海洋,樂於嚐試享受旅途中的水果、蘑菇、海產與涼飲。盡管,我一路上唱的是《冬之旅》。”
“因為我仍覺得‘缺失’了什麽。”
“我想起上世紀雅努斯的哲人海德格爾說,人類存在的本質是‘被拋入’世界的——我們出生在某個特定時代、家庭、文化中,一切均非自主的選擇,這種‘被拋性’導致人始終處於非本真狀態,需要用社會標準如爵位、婚姻、事業掩蓋存在的虛無感.我想被拋入南國後的我依舊是‘缺失’的,盡管我喜歡那兒的一切。”
“我很快對一道命題產生了興趣。”
“愛是一個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