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行漫記(其一):筵席
字數:4385 加入書籤
禮堂大廳的氣氛十分熱烈。
範寧朝安東老師出現的那個方向跑著,身邊寂靜的歡呼聲一波接一波,褪色的人群們的剪影如潮水般湧來湧去。
有人在背後推,有人在旁邊拉,還有人在前方開路引路。
他被裹進了絲綢湧動的道賀者的人流。
黑白色的彩帶、禮筒、鮮花、金銀箔紙漫天飛舞。
範寧念念不忘地扭頭看向觀眾席的那處角落,可很快還是被盛情難卻又稀裏糊塗地推到了慶功筵席上。
“範寧,顧老師身體不太好,可能等不到退休,再過一兩年就去辦病退了。”
中年模樣的人的聲音透過嘈雜的背景傳來。
“歸根結底......我能影響的,也隻是一所大學,小部分群體......幾年時間罷了......”
這句是範寧的自嘲一笑。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空氣中流動著一道道流淌著蜜與火焰的河流,穹頂是倒置的威尼斯水晶海,燈光折射而下,將香檳氣泡碎成霓虹。
多麽盛大的狂歡。
在一些枯萎的曆史中,筵席是為數不多的銘記的程式,而在更光明的年代,它被賦予了無可比擬的豐盈,範寧就經曆過許多的筵席,畢業的音樂會、學生藝術節的慶功會、新年的音樂會......抑或,《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的靈性爆燃之夜。
“黛紫綢緞、鎏金壁燈、藍寶石胸針......鮮榨橙汁、接骨木花露、冬季的夏日飲品......”
範寧獨自一人揚了揚手中空空的玻璃杯,嘴裏喃喃念及一些詞語,不知腦中浮現過的是何種景象。
“最明朗夏日的芬芳?”“最明朗夏日的芬芳。”
他在自問自答。
菜肴尚未開始呈上,宴樂者們就已語笑喧嘩,餐桌上燭火靜態燃燒著,將那些杯盞照得晶瑩剔透。
背景畫麵的變幻速度很快,人們齊坐廳堂,人們靜靜離去。
而且不知為何始終無人在範寧這一桌落座。
“新酒悲哀,葡萄樹衰殘,心中歡樂的,俱都歎息。”
“喝濃酒的,必以為苦。”
侍者推來覆著緞帶的餐車,揭開卻是單人餐的程式與份量。
原來地方並不寬敞——裝潢精良、光線昏暗、彩燈旋轉的西式小清吧,音響裏放著R·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
“給你點了杯‘星空’。”手機裏的少女ins賬號留言說,“維也納音樂學院邊上最好的一家小酒館,老板總是標榜他收藏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初版,其實吧台第三排有本食譜更珍貴,寫著如何把星空釀進紅酒。”
調製過的桑嬌維塞呈現夕陽般的色彩,氣泡上浮,杯沿的糖霜鹽霜如銀河閃爍。
“那位小姐堅持要一杯如此觀感的雞尾酒,說這樣喝到的‘星空’會帶雪山的味道。”
主廚在旁邊挽著袖子補充,而後“嗤拉”一聲撕下了一張留言單。
“覺得不錯的話,可以寫兩句評語或鼓勵,我的朋友!”
範寧將裝在桌子上的彈簧筆拉到了跟前,想了想,開始落筆書寫。
「第三題:四部和聲聽寫.....」
「第五題:二聲部旋律聽寫.....」
台下樂團排練席上,坐著許多緊張盯著範寧書寫動作的年輕男女,範寧看著視唱練耳試卷上的道道字跡,在每一題旁邊給出自己的計分。
筆尖摩挲紙張的聲音沙沙作響。
“分數統完了麽?”範寧將最後一張批改完的試卷遞去。
“出來了出來了,就等這一張了。”卡普侖當即接過,扶了扶鏡框,清了清嗓子,“同學們,別緊張,下麵我依次宣布——”
“停,還是別嚇人了。”範寧抬手的動作直接揮到了眾人嗓子眼上,“課後張貼公示,這裏隻通報成績靠前的同學。”
“好的,好的。”卡普侖殷勤一笑,拿起一張字跡極盡舒展又優雅的試卷。
上麵的計分為19.5分。
“羅伊,你來分享一下經驗。”範寧指了指黑板上自己搬運的曲目,“給同學們示範一下這條康塔塔的四部和聲分析過程。”
排練廳的台上台下,變作了階梯教室的台上台下。
穿亮黃大衣的少女起立走上講台。
「Wiesceuchtetderenstern」
巴赫的宗教康塔塔中的第1號,也是全部作品名錄的第1號。
BWV1,晨星閃耀多麽美麗。
“我想實際我已經看到星星了。”手持粉筆作演示板書的某一時刻,她轉頭朝範寧展顏一笑。
“為什麽?”講台邊的範寧怔怔問道。
“你這人讓人覺得有趣又難以理解,有時不就是像在看遙遠的星星。”
“星星呢,看起來是非常明亮的。不管晨星晚星,那種光亮啊,也許是幾萬年、幾十萬年、甚至上億年前傳送過來的,也許發光的那顆天體,如今根本都不存在了,但我看上去,它依舊是有真實感的,它就是真實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範寧端起手旁的“星空”,打量起液體最後的一截高度。
他抬頭飲盡了杯中的晚霞、枯草地和雪山天際線,那些色澤如紅酒一樣潑滿天穹,遠空是明亮的星帶,從模糊的山巒輪廓之上翩然而落。
直至變為玻璃上的殘餘糖霜。
羽管鍵琴響起了清脆明潔的通奏低音。
和聲分析的譜例被呈示,歡快的無窮動音型上下起伏,帶著靈性深處的安寧喜悅,在此背景之上,一支F大調的聖詠旋律被唱詩班吟誦而出。
肅穆又歡欣的氛圍包裹住了一切塵世煩擾之物。
很多紅木條椅,聆聽慰藉者眾。
啟明教堂?
很像,但不是。
那個地方已經隨著“舊日”一並被毀,和絕大多數廣袤無垠的移湧物質一道,墜入了多彩而腐爛的月夜。
童聲唱詩班的聲音清澈盤旋,在穹頂下融合成完美的和聲,如光與星辰。
範寧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掠過哥特式的祭壇,掠過描繪著馬丁·路德的彩繪玻璃窗,最後落在主祭壇前那塊鮮花環繞的青銅地板上。
“萊比錫大教堂,巴赫奉獻生命中最後二十七載歲月的地方,也是他最終的安息之地。城市離我家不遠,交通也算便利,我去過不少次,那裏總有鮮花,仿佛音樂從未於1750年停止。記得幫我也帶一束。”
將兩束鮮花俯身放在青銅地板前麵後,範寧反反複複看了手機留言幾次。
又沿著側廊漫步,打量起一些陳列的古老樂器,那是屬於托馬斯合唱團的。
空氣中彌漫著溫暖的乳香氣息,但石材過於泛白,觸碰之感清冷入骨。
“在這個年代,一個刻骨銘心熱愛藝術卻碌碌無為的下層普通人,最終會得到什麽?”忽然,他身邊有道少年聲音提問。
喜歡舊日音樂家請大家收藏:(xiake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