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行漫記(其一):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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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無力和遺憾,也許和如今整個世界藝術根基崩塌、文明淪陷的殘酷事實,有極其相似的感受吧。
“範大師,你不是說那群人根本carry不動,還帶啥啊帶,你自己報個鋼琴節目上去彈,牛逼得多。”
“我的評價是不如帶我們上分。”
“就是,至少我還會包雞包眼呢!”
網吧內煙霧繚繞,鍵盤聲、鼠標聲劈裏啪啦地響起。
“滾,別吵,你們再開一把。”範寧目不轉睛盯著屏幕。
“三連跪了啊哥!”
“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五連跪的。”
“.謝謝你了啊哥!”
損友們在哀嚎。
範寧麵前的那台電腦,桌麵運行欄下方掛著對戰平台的圖標,但主體卻不是遊戲畫麵,而是切進了瀏覽器裏,一堆文字資料和譜例。
甚至還有密密麻麻的外文在扭動閃爍。
“破除對鋼琴的依賴,完全依靠挖掘受教者的內心聽覺,先逐步適應丟掉流行歌曲的電子伴奏,適應在他人的‘幹擾’下同時演唱”
範寧瘋狂搜尋著網絡上的資料,編寫給“音樂零基礎”同學們的教案。
那種將複雜體係拆解、重塑,使其能被最樸素心靈所理解的創造者的快樂,一切其他事物都無法取代。
&ni/sol——————”
少年少女們的天籟嗓音有些能隱約聽見了。
一種“事物正從心中綻放”的感覺。
“你們要知道——”
音樂救助見麵課,講台上的那個範寧眼神飄遠,語速變得緩慢而有力。
“音樂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而不是某些音樂天才或上流社會的特權,這裏既包括‘學習音樂’的權利,也包括從‘真正的音樂’中感受快樂的權利.”
“這麽簡單的一個C大三和弦合唱,明明是每個孩子都應該擁有的洗禮,但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體驗過一次,根本不知道它有多麽美妙.”
“很遺憾,樂器是一種商品,樂器有價,但幸運的是,最好的樂器永遠都是你們的嗓子,它自由自在、天生易近、直抵心靈.”
訴說之中,教室門窗兩側走廊上,駐足欣賞的同學聽眾們越站越多。
那是經過一個學期苦練後、終於成為了真正意義的合唱團的演出現場。
舞台下方是黑壓壓的、或許最初隻是來看熱鬧的同學,但當真正的和聲——不再是齊唱,而是擁有豐滿織體、微妙起伏的多聲部合唱——如同潮水般湧向聽眾時,許多人臉上出現了那種從茫然到驚訝,再到沉醉的轉變。
“哇,原來真正的合唱是這樣的!”
別說其他稍顯嚴肅的風格題材,就連民謠、動漫或流行歌曲,都能編排出無比好聽、無比有趣、無比“高大上”的效果!
“這合唱團的指揮老師是誰?”台下,有校領導開始打聽起來。
“姓顧,顧老師,名字好像是什麽來著”旁邊的秘書工作人員竟一時沒記起來,可見之前的邊緣程度。
“哦,哪個學院的老師?”
“藝術教育中心的,現在隻是團委下麵的,掛靠團委管理.”
校領導在深思點頭。
這幾年上麵陸陸續續開始重視美育工作了,教育部門、宣傳部門、文旅廣電部門.
現在有個口號,老是提學校要打造什麽“文化名片”,這個所謂“文化名片”,具體要靠什麽抓手打造,是得好好琢磨一下。
還有那位彈鋼琴伴奏的學生,是真不錯啊。
“太好玩了,我也要去參加招生。”
“唔,會其他樂器的不知有沒有表演機會呢。”
一句句無聲或有聲的驚歎,皆如最珍貴的回響。
星星點點在夜空廣場的舞台下綻開。
“開啟人們的耳朵和心靈去接觸莊嚴的音樂”,這份“初願”被曾經的範寧視為過於“宏大”,甚至有些覺得不太適合宣之於口。
此刻,這些場景——舞台上的大學合唱團亮相、廣場上的“巨人”交響曲快閃、音樂救助教室裏的“練聲遊戲”.卻交織在了一起。
追奉,啟明。
那份慰藉、感動,超越了時空,同樣偉大而寧靜。
“你們在這裏所聽的音樂,所學的知識,所合唱的每一支歌,所收獲的每一種感動,將會永遠銘記於心”
講台前的範寧在少年少女的殷切目光中敘說。
“它們將成為你們生命中的光與血。”
鋼琴前的範寧為合唱團員們落指而和。
一頁頁的譜子被翻動。
說起來,以前的自己彈古典彈得多,視奏和即興能力並不出眾,但後來趕鴨子上架,流水線排練,少不了生吞譜麵、被逼“自創”,結果後者兩種能力硬生生練起來了。
也何嚐不是一種互相成就。
“繼續好好彈你的鋼琴,寫你的曲子”
古爾德院長臨死前的囑咐仍在心底回蕩。
範寧指尖下的曲目變了,不再隻是鋼琴伴奏,是更有難度的即興式華彩;舞台上的同學們也變得更多了,不單有合唱團,還有獨唱,還有指揮和管弦樂隊。
這是後來作出了更大成績、得到了更多資源後,那次校際交流演出上的貝多芬《c小調合唱幻想曲》。
範寧看到了指揮台上顧老師欣慰的笑。
排山倒海的掌聲,聽眾席上的人接二連三站起。
“夜行漫記”的旋律轉為一段溫暖、寬廣、帶著師者威嚴與慈愛的行板。
在很多不同的角色裏,範寧既是學生、又是老師。
他被很多平凡的人欣賞、教育,受到他們的影響,又欣賞和傳授了更多平凡的人,影響了其他人的人生。
入流的“格”的第一層級,叫做“飛蛾”。
飛蛾撲火,向死而生。
藝術的精神在萬千重時空中傳承。
至少曾在萬千重時空中傳承過。
光影扭曲之間,範寧竟在暗沉的聽眾席上看見了另外的麵孔,他的身形一顫。
安東老師竟然看到了這場演出,也在對著他笑。
一束一束的鮮花,被呈遞到了範寧的手上。
範寧用力地朝那個方向丟了過去。
“安東老師!?”
“老師!!您看到了嗎??”
範寧有一瞬間很想哭,很想用力呐喊出聲。
但他連自己喉頭的顫動都感覺不到。
那個方向的光線實在太過晦暗,花束化為一道道銳利的脫離圖層的拋物線,不知究竟落到了何處。
範寧急得直接跳下了舞台,朝那個方向的走道奔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