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去參加推廣會後，接下來的幾天裏，張新陽都沒閑著，七叔沒有提前給他打招呼，直接開車來家裏接他去，順路去後屯接上張萬龍。

    推廣會不是都和第一次一樣，也有翻花樣弄的。

    今天的推廣會，拉了一頭豬到稻田邊的樹林裏，現場殺豬炒菜，弄了燒烤，這樣的現場掀起了一個小，隻是血腥味重了些。

    從樹林裏走出來站在鄉道上，隔著高高的白楊樹，就能看到對麵如海浪翻卷的水稻田。

    張萬龍剛剛在那邊幫著把碳引著，這才跑到張新陽身邊，“看到那邊稻田了嗎？別人家還綠著，他家已經飽漿稻子發黃要成熟了。”

    張新陽聽懂了：“今天是賣農藥的？”

    “不是，是賣化肥的。”張萬龍不明白，“稻子成熟不是和化肥有關嗎？”

    張新陽點頭又搖頭：“說有關也有關，說沒有關係也不大，這個要看從哪個角度說。”

    還有兩天出伏，北方時季的美和南方張新陽上大學的南方不同，如果南方的美是婉約的，那麽北方的美是壯烈的，無邊無垠的稻田，鋪展到遠方，目力所極，遠方的景觀蒼茫得有些剛烈，像北方人的性格。待入了秋，秋風起時，水稻田發出的“沙沙”之音，猶如天籟。碧空萬裏無雲，秋陽當空，不冷不熱，最是愜意的時節。

    伏天未盡，還是有些悶熱。

    張新陽看到堂弟舉著手機對自己拍，他後麵的話就沒有說。

    “二哥，你咋不說了？我這還等著拍呢，這幾天粉絲可都催著更新視頻呢。”張萬龍在身後追上去拍。

    張新陽已經下了鄉道邊，直接進了樹林：“沒什麽好說的。”

    他不想被人說自大，知道一些東西就到處賣弄，今天又是化肥推廣，他要真說後麵的話，保不準會得罪人。

    張萬龍見堂哥剛剛和他說過話之後就開始有心事，問了幾次問不出來，幹脆也不問了，拉著他去烤豬肉串，大伏天的蹲在碳旁邊烤，實在不是一個好活。

    豬是早上就殺好的，張新陽他們過來時，豬已經被師傅都卸成了八大塊，那邊請來的大棚車是臨時廚房，以前農村人紅白喜事在家裏做席，這樣的大棚車多見，這些年都去鎮裏飯店擺席，見著的也不多了，反而隨著推廣會的興起，已經消停的流動大棚車廚房又興了起來。

    大棚車裏的廚師多是熟練做席麵，一個人就能做出上百人的席麵來，菜香在樹林裏彌散開。

    這次張新陽沒有看到八叔，隻看到七叔和一眾男人湊在一起在說話，誰家今年春天旱田受災嚴重，後來又怎麽補救的，誰家用什麽肥用了化多少量，買了誰家的農藥草沒有藥死卻把秧苗藥死。

    農民湊在一起，話裏話外都離不開莊稼。

    張新陽聽著挺有趣的，他沒湊跟前去，就在不遠處找了地方坐下來，不遠不近，正好能聽清楚眾人的談話。

    說話間，張新陽發現七叔一直把話題往收割機上引，甚至還提了國家政策對農民購買農機具的補貼政策。

    “以前二百馬力拖拉機近二十萬，農民買不起，現在國家給補貼報銷一部分，到省裏這邊還有一個二次補貼，拖拉機到咱們手裏不到十萬塊錢，有這麽好的政策咱們得買啊。”

    “家裏地多的買一台就行，家裏地少的還是花錢雇人更合算。”

    有人覺得買了沒用，有承包地多的就感興趣，還特別仔細的谘詢了好一會兒。

    之後話題又扯到農民種地國家還給補貼的上麵，張新陽是知道這些的，平時在家也聽老頭說，也就沒了多大興趣。

    中午吃飯很熱鬧，樹林子的裏草地上鋪了一些墊子，十多個菜擺一處，弄了五處，男人們喝酒聊天，女人不時添菜，一直到下午兩點多才散了。

    回去的路上因為七叔喝了酒，換張新陽開車，先送了堂弟回去，又去鎮裏送七叔，下車後七叔讓他開車回去。

    “明天我再去取，你先開回去。”

    “我還是走著吧，中午吃多了，消消食。”

    叔侄之間沒那麽客套，張樹海聽到侄子說不用，也沒多說。

    張新陽靠兩條腿從鎮上往家裏走，一個小時左右就能到家。

    北方就這一點好，中午心的時候熱得人受不了，可一過中午，立馬涼快下來。

    鄉道兩邊又有樹蔭遮擋著，更涼快。

    才走一半路，有個大岔路，通向太安大隊部那邊，張新陽遇到了從鎮裏回家的高金鳳，她看到張新陽一個人往家走，就停了下來。

    “回家啊？我捎你吧。”其實不隻是高金鳳自來熟，農村人都這樣。

    今天要不是他，換成別人，隻要是認識的，張新陽相信高金鳳也會捎對方一程。

    但他不想麻煩對方，委婉的拒絕了：“快到家了，我溜達走回去就行。”

    “離咱們村還有一半路呢，你溜達走也得半個小時，上來吧。”高金鳳笑道，“還是覺得你坐我電動車後麵不好意思啊？咱們也算從小一起長大的，誰不認識誰，有啥害羞的。”

    張新陽無奈：“我真不是害羞，就是覺得走走路挺好。”

    “行，那你慢慢走吧。”高金鳳又擰動電動車，笑了笑騎電動車走了。

    她前腳剛走，張新陽身後就有喇叭聲響起，回頭一看是高朋舉那輛大越野車，看清楚時車已經在他身邊停下。

    車窗落下，隔著副駕駛，高朋舉笑著招呼張新陽：“上車。”

    張新陽沒推辭，拉開車門上車。

    等他扣好安全帶，高朋舉的車已經把先走的高金鳳甩到身後。

    “剛剛看你和我妹在說話，我記得小時候她就纏著你，咱們村裏孩子不多，特別是你們那一撥，後來出去打工的打工，念書的念書，村裏都看不到人了，除非過年回來還能碰個麵，不然平時是人影子也見不著。”

    “我妹也不知咋想的？當初我讓她去我那邊，她死活不同意，非得在農村待著。”高朋舉嗬嗬一笑，“在農村也挺好。”

    張新陽客套的回了幾句，並未多想，到家門口下車看著高朋舉的車開走了，這才轉身進了院。

    高朋舉透過後視鏡看著張新陽的背影，勾了勾唇，心裏有了計較。

    晚上，家裏吃飯時，高朋舉在飯桌上就問起妹妹：“你和張新陽在路上說什麽了？我一過來你立馬就走了。”

    高毅江夫妻聽了，立馬看向女兒。

    “沒說啥啊，我說捎他回家，他說想走走，我就先走了。”高金鳳實話實話。

    高朋舉顯然不信，卻也不多說，隻是神秘兮兮的笑。

    高金鳳這時品出味來了：“哥，你別瞎想，我和張新陽真沒啥，人家是大學生，我就是一個中專生”

    “是是是，你們兩沒啥，你別說了，我們又沒說啥，你自己倒急上了。”

    “那你誤會了，我怎麽能不說？”

    “好了，吃飯吧，一天沒個正行，你今天去市裏幹什麽了？”高毅江打斷兒子的話。

    “去跑跑手續。”

    “你開那玩意還要手續？”高母問。

    “要啊，這就是一個讓大家過來玩的地方，像遊樂場一樣，隻是家庭農場裏的東西都是各種種植和養殖，還可以聚餐之類的。”高朋舉還想多說，高毅江就問他。

    “開這種東西我查了一下，要滿足條件就行，你現在連地方都沒有，怎麽注冊？”

    “我尋思先注冊再找地方，今天到那裏去的地方不行。”

    高毅江臉色一沉。

    高朋舉還是怕他爸的：“爸，你先別生氣，我可沒利用你關係去找人幫忙，我都一個人跑，就是知道要哪些手續我也得跑去問問，別咱們這政策不一樣，再落下什麽。”

    聽兒子這麽解釋，高毅江沒再說旁的，“新陽是個穩妥人，你多問問他，他或許能幫上你。”

    “行。”高朋舉也不在意他爸更偏向外人，還是適當的點了一句，“爸，咱們鄉裏有什麽政策和好的扶持，你也和我說一下，我不靠你的關係就是靠自己也爭取參與一下，是吧？”

    高毅江嗯了一聲。

    高朋舉看了就知道他爸就是敷衍他，跟本沒往心上記。

    他爸做事公證，從村長到大隊支書，能做這些年，就是因為他從未借手裏的權利給自己謀過私，甚至有好的政策時，總會第一個衝到前頭，給他們這邊爭取過來。

    從打算回家搞家庭農場那一刻起，高朋舉就沒想過讓他爸幫忙，在外麵大城市他都能闖出一片天地來，在自己的村裏，他不信能有難得住他的事。

    高朋舉自己信心滿滿，高毅江卻一點也不看好，他沒多說，想要勸通兒子，就憑他想的那些不行，還得找專業人說。

    第二天中午沒事，高毅江就去了張老漢家，張新陽正在給白菜地噴他發酵的糖醋液，開始村裏人路過張家時聞到味道，也不覺得有啥，就是酸辣味道，誰家又不吃醋吃辣椒的。

    習慣使然，慢慢路過張家時，再聞到這味道也不覺得奇怪了，像有這味聞再正常不過一般。

    高毅江看著地裏的白菜，有五六片葉子，上麵零星有些蟲洞，但是並不多，和噴過農藥的白菜沒差到哪去。

    “新陽，噴農藥上肥的白菜和不噴農藥上肥的從外表能看出來嗎？”高毅江也是莊稼人，現在細看，也覺得沒區別啊，那賣有機菜的人，就是騙人也看不出來吧？

    “精神狀態和顏色能分辨出來。”張新陽蹲下身子，指著一顆小白菜，“高叔，你不信可以拔一顆去和別人家的比一比，我種出來的白菜顏色是黃綠色，葉子有光澤度，他們種出來的是深綠色。這是從外形看，另一點從口感上，我這些用生物有機肥種出來的，白菜的味道更濃一些。”

    “是啊，人們現在總說這東西味道淡，就是這個理。”高毅江很喜歡聽新陽這孩子說話，又問了地壟上鋪的幹草，“我看你鋪著幹草，還是有草長出來，最後是不是還要除草啊？”

    “後期白菜長大，搶去了大部分光，影響壟溝及壟上的草是一方麵，另一點就是壟溝裏長出草，隻要不妨礙白菜成長，就不用去處理。”

    “小草不拔掉，還能遮擋一部分陽光直射到土壤上，保持住土壤裏的水分。”

    “這個我知道，土壤裏水分足，土壤也鬆軟。”高毅江興趣很濃，覺得這才是辦正事的，不像他兒子，回來這些天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就做沒用的，還總想著鑽空子，“新陽，如果把你這些用在家庭農場裏是不是更好？”

    前幾年國家政策就有下來過，鼓勵和支持承包土地向專業大戶呢、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流轉，這幾年合作社開起來的倒是很多，主要是大型農業機械，農民自己種的地少，那些根本不能考慮。

    “當然更好。家庭農場也是讓城裏的人們回歸到田園生活，引人到這裏來放鬆，也是家庭農場的一部分收入來源，如果通過有機種植來吸引客人，更有特色。”

    “我說的隻是有機農法，通過有機準則管理農作物的方法，真正比較起來家庭農場是鄉村振興未來的主體，還有一種是合作社。”張新陽發現自己說到這裏時，高叔的眼睛一亮，“其實這樣的規劃是好的，你看村裏現在家家自己種地，春天忙完，夏天幾乎是待著，沒有什麽事情做，秋天收割莊稼又是機械化，地少幾個小時就完事了，一整個秋天冬天又待著，如果換成家庭農場或者合作社，就不會這麽閑，天天有事做。從效益上講也有優處，種地少收入是有，但是並不一定能達到我們要消費的需求，如果擴大種植，就能滿足。”

    “按你這麽說，一些人把耕地承包出去，自己又不能去外麵打工，一整年都閑著啊？”

    “高叔，那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家庭農場需要多少畝地才算是家庭農場？”

    高毅江想了一下：“超過兩晌地？”

    張老漢兩口子去地裏了，家裏隻有張新陽一個人，堂弟張萬龍原本是躺在果樹下的搖椅上玩手機，高毅江來之後，就打開手機過來了。

    張新陽指了指自己家的菜園：“我家菜園有四畝地，是咱們村最大的，別人家比我們家，可家家的菜園也得兩畝地，在我看來這兩畝地就足夠用了。”

    高毅江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一個家庭，夫妻兩個，蓋兩個溫室大棚，裏麵種蔬菜，每個溫室大棚收入能達到三四萬，一年裏天天有事要做，還能掙錢。這也叫小微家庭農場。”

    “我家高朋舉說咱們這裏有規定的”

    “這個就根據個人需要，他想打造的是田園農場，既然想辦大的，生產力和技術水平就要達標，才能被批。”張新陽還是提醒了一句，“理論上是家庭成員經營，還在不雇工的情況下。”

    一個村裏住著，高叔也算看他長大的，張新陽還是提醒了一句，高朋舉顯然不是奔小的來的，掙慣大錢的人，看不上小錢。

    “這孩子，他還想著承包土地，家裏這幾口人怎麽幹得過來。”高毅江不是不明白這個。

    “農場裏用先進的農機具就可以了，並不一定要很多人。就像無人機噴藥這種，隻要會操控，一天幾晌地一個人輕鬆搞定，高叔也不必擔心這個。”

    高毅江原本是到張新陽這裏尋求開導的，結果在這裏聊過之後，心裏更不踏實了。

    他讚同家庭農場和合作社模式，這樣集體經營提高效率也能注重質量，但是這個人如果是他兒子，外人又會怎麽想？

    現在家家留下的是婦孺，種地春天播種秋天收割都可以雇人，不用男人在家也可以完成，輕鬆能掙到錢，人家會願意把地承包出去嗎？

    如果願意承包，承包價錢也不能低。

    這些問題像石頭一樣壓在高毅江的胸口，都說養兒防老，自打兒子回來之後，他覺得頭發又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