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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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4月10日星期二
10:30a
林深提著行李和公文包,在登機口皺著眉:飛機又晚點了。
那一年林深二十五歲。這是他在任氏的第三個年頭。沒家底沒背景的他,靠著985大學研究生畢業的高學曆,多國語言的優勢以及吃苦上進的個性,得到了任幸川和望溪的賞識。
任幸川和望溪也算是白手起家,2001年的時候還沒有開那麽多的分公司,資金周轉也總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問題,林深在其中幫了不少的忙。這一次,他要代表任氏去和日本一家位於奈良的企業交流合作,出差一周。
他多等等是沒關係,隻是不知道會不會給接待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好在隻晚了半個小時,林深上了飛機,也不浪費這短短的一個時辰,將電腦設置成飛行模式加班加點地辦公,希望這個月的業務績點能再高一些。
13:00p
東京國際機場。
林深下了飛機,把繁瑣的西裝外套脫下搭在手肘上,推著行李往國際出口走,去到貴方指定的接待地點:新幹線首末站站口。
林深走到站口,抬手看了看表,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刻鍾。突然耳後一個清澈溫和的聲音傳來:
“請問是任氏集團的林先生是嗎?您好,不好意思讓您在此等候多時了。我是芥川子公司派來接待您的人,我叫鹿嫻。”
林深轉過頭。
來者一身幹練製服套裙,留著烏黑的齊肩短發,圓圓的眼睛下邊臥蠶突出,睫毛很長,鼻梁比普通亞洲人要稍微高一些,嘴唇則偏厚,十分有個性的感覺,而且看起來跟他年齡相仿,這讓他微微有些驚訝。
原以為對方會派一位經驗比較豐富的老員工呢。
林深收回目光,矜持地點了點頭,禮貌地伸出手:“您好,我是林深。”
“按照貴方與我方的約定,我會帶您先去大阪和京都,稍作兩天的整頓與休息,再到奈良細談我們的合作,您沒有什麽意見吧林先生。”
林深點點頭“唔”了一聲,隨即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就有一件事。我私下裏不太喜歡那麽正式的稱謂,還請你就叫我的大名吧。”
鹿嫻笑笑:“沒問題。讓貴方身心舒適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
二人坐著傍晚時分的新幹線,人流量並不多。因為都是中國人,交流起來也很方便,林深了解到鹿嫻是在東京大剛畢業的留學生,今年剛24歲,由於成績及各方麵都十分優異,大三就在芥川公司實習,畢業後就直接轉了正,打算在日本長期發展。
林深突然想到什麽:“對了,你是中國哪裏人啊,聽口音倒是有一點我老家的感覺。”
鹿嫻莞爾:“蘇州,在鹿城。”
林深會意一笑:“果真是老鄉。”
簡簡單單的“老鄉”二字瞬間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兩人在車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聊著聊著竟聊出了家鄉話,街路燈光忽明忽暗之間,仿佛他們坐的隻是小小鹿城的一輛公交,要去到的地方叫做家。鹿嫻很久沒見到老鄉,多年獨自漂泊在異國他鄉,此時不由得生出幾分歸屬感。
2001年4月13日星期五
16:50p
奈良的仲春四月,染井吉野櫻和關山櫻正開得爛漫。前者是由五片單瓣聚攏而成的單重花,在枝頭成束狀開放,顏色是淡粉,有的則更接近月白,和微微冒芽的枝頭相映成趣;後者則是八重花,花期比吉野櫻更晚,層層花瓣齊放的時候壓彎了樹梢,把整座島染成了粉色。
和芥川老板談完已經是下午後黃昏時分,午後的白色雲朵追不上太陽,於是臉紅變成了粉紫晚霞。林深禮貌欠身,謝絕了芥川提供的晚餐招待,準備一個人出去走走。
在大阪和京都的這兩天,鹿嫻帶她去的任何一家居酒屋,炸雞店,烏冬麵巷,壽司鋪,味道都是差不多,價格浮動也穩定在一個水平線;街道上的上班族提著標準的日式公文包身著西裝皮鞋,職業女性就是套裙高跟鞋,卷發棒打理好的黑色或栗色頭發,帶著差不多的溫柔笑容;上學的孩子統一的校服,統一的書包,統一的製服鞋;電車不會晚點,每個車站旁邊都有百貨商場,裝修風格也大致差不多;水果蔬菜包裝精致,服務員態度良好,邊界和上下序列非常清晰。
這樣的環境會讓你的生活穩定在一個精致的狀態,看起來沒有意外,沒有波動,非常體麵,也很便利,所有人都照著該有的樣子活著。
但是淩晨四點的日本街道,林深會看到宿醉的上班族皺著一張臉,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衣著破爛的老人步伐緩慢地拖著蛇皮袋,頭發肮髒淩亂;24小時營業門店的東南亞人,運貨車裏搬下沉重貨物的菲律賓人和印度尼西亞人,透著從裏至外的憔悴。
他們在日本光鮮亮麗的主流之外,他們疲憊,失意,落魄,隻有淩晨才出沒。
偌大的青草坪上有野餐的人;有坐著抱膝談天的婦女,情侶和老人;麋鹿公園的小鹿都不怕人,跳躍爭搶著帶著黃色盆帽的小學生手裏的鹿餅;靠著草坪的一條小溪泠泠淙淙,彎彎曲曲流向櫻花樹林深處。小鹿都在草坪上追逐打鬧,不會往簌簌的櫻花樹林裏跑。
再往後看,遠遠的有一座寺廟,不像淺草山寺規模那麽大,香火許是不多,煙火之氣並不濃。
林深避開繁冗的人流量和活躍的鹿群,一個人往耳根清淨的櫻花林裏走。走到樹林最深處時——
然後他見到了鹿嫻。
花樹下,像是落了一身霜雪。
身旁的碧綠清澈的小溪仍在嘩啦啦地跳躍,此刻時間是晚五點整,遠處的寺廟傳來整點僧人敲鍾的聲音,可林深好像沒有聽見。
三天後,東京國際機場。
林深拖著行李箱,回頭看到的卻是也拖著行李箱的鹿嫻,微微一怔。
“林深,我想好了,我鹿嫻要追你!”鹿嫻高傲地把頭一抬。
不等林深回答,鹿嫻又趕忙道:“你可不能拒絕啊,我——已經把工作辭了!況且我這些年也有些積蓄,大學的時候又在好幾家有名的壽司店打工,積累了好些經驗,回國就準備開壽司店了。”
她見林深還是不說話:“要是真的實在追不到你,我就把店一關,行李一提再回來唄!芥川先生說了他隨時歡迎我回去的。”
林深不說話,努力在心裏憋著笑,臉上卻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鹿嫻有點兒委屈,瞪著眼睛:“你看我都說這麽多了你也給點兒反應不成嗎。”
林深:“那你就試試看吧。”
她所不知道的是,林深準備回國把和芥川公司的生意交代完,就辭去好不容易在任氏得到的高管職位,來日本發展。
隻因為鹿嫻在新幹線上說過她會一直待在日本,不會再回國。
2012年10月
“林深,我們離婚。”
鹿嫻與林深離婚後帶著財產和行李,關了壽司店,但也沒再回日本。因為她再也不想去觸碰和林深有關的任何記憶。
她遠離了市中心,選擇在一所高中的後街,開了一家幹淨明亮的燒烤店。每天看著青澀的少男少女來來往往,聽著高中生講講校園趣事,認識新的朋友。平靜,悠閑,無欲,無求。
林深知道,但是他不敢再去找她,隻能時常在夜深時魚龍混雜的後街一隅,遠遠地望著忙進忙出的鹿嫻。
十一年前,他在樹深處時見到鹿嫻,午後的小溪延伸向遠方,那一刻他卻聽不見寺廟分明的敲鍾聲。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十一年後,他卻隻能把詩仙李白的“樹深時見鹿”翻譯成:林深時常能見到鹿嫻。
也隻能再遠遠地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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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16日星期六
10:30a
“恩對放心好了,線性規劃這種題型不會出得這麽難的,考試一般放在填空題第七八兩題這塊兒,這個隻是題外拓展。”
任望珊疲累地動動脖子,眼皮一眨一眨:“知道知道啦。”
於巋河見她累了,也伸了個懶腰:“是不是累了,那休息下吧,我出去看看樹老板今天做了什麽。”
“我沒累,就是昨天好像落枕了。”
於巋河被她小前桌快蠢哭了,寵溺地笑了笑:“小心點。我去拿吃的。”
“巋河,抹茶和巧克力的曲奇都拿上點兒。”樹老板笑笑,把透明玻璃櫥窗裏的曲奇夾出來,“還有今天剛做好的生巧和千層慕斯。”
“謝謝樹老板,抹茶的就不要了。我小前桌她不吃。”
“嘿,我當然知道啊。但你之前不是喜歡吃的嗎,她不吃可以你吃啊。”樹老板不以為然,奇怪道。
“她那狗鼻子靈,聞著那味兒就敏感,我怕她不舒服。”於巋河淡淡。
“嗐!真是服了你了,看你懂的喲。是我考慮不周行了吧臭小子?”樹老板無可奈何地把抹茶餅幹撥到另一個盤子裏,準備等會自個兒吃。
於巋河嘴角上揚,端起盤子朝樹老板笑笑,轉身進了房間。
任望珊看到那些曲奇生巧和千層慕斯兩眼瞬間放光,“騰”一下子站起來,隨後滿臉憋屈的樣子。
“嘶——”扭到脖子了。
於巋河內心:這也太可愛了。
“慢點,又不跟你搶,”於巋河無奈地笑了笑,俯身把盤子放在小桌上往望珊麵前一推,又把任望珊前麵堆成小山的筆啊五三啊試卷啊筆記什麽的全都整理好,放在榻榻米上,“都是你的,慢慢吃。”
自己則把英語卷子架在腿上,繼續刷題。
任望珊嘴巴邊上帶著巧克力餅幹屑,一邊朝他腿上看看,隨口道:“你prnniat拚錯啦。那個中間沒有,prnne中間才有。”
“哦。謝謝小老師,吃東西還不忘關心學生。”
“那是。”任望珊把下巴一抬,隨即又看向他:“不過你真不吃啊。”
“嗯哼,我不怎麽會吃甜的。不過你怎麽那麽喜歡,女生不都怕吃多了會容易好吧你是不怕。”
於巋河忍不住看看她纖細的手腕。
任望珊咬著吃慕斯的小勺子笑眯眯:“甜食會讓人感覺很幸福呀。好像什麽煩惱都忘了。”
然後又隨口道:“不過呢長大了以後我反正是要戒糖的,文漾笙說女孩子長大後糖一定要戒掉,對身體好。所以呢,我不如趁現在新陳代謝快,能吃的就多吃一點。”
於巋河托腮點點頭,在選擇題後麵落下一個,心裏還在想:不愧是從小就懂得養生的養生大使文養生同學,還不忘給別人普及養生知識呢。
也不知道有沒有給夏成蹊那冰山臉也多多普及一下,讓他也多運動運動。我們的話他不聽,但你文漾笙的話他肯定聽啊。
“那,我的小前桌記得多吃一點,希望能長點肉。”於巋河轉了轉筆。
“知道啦,我、的、後、桌。”
於巋河非常喜歡這特殊的,獨一無二的稱呼,也很喜歡任望珊給她的這種獨特的稱呼。
我是第一個這麽喊你的人,而且隻有我會這麽喊你。
小房間的門外,樹老板忙前忙後,壺碟的客流量在周末比平常工作日更大,茶餐廳裏飄著醬香,人聲熙攘。天氣很好,空氣清新,庭院的花香為他們盛開,金色的太陽漸漸升到了最高處,照耀著溫柔明媚的春天。
任望珊看向於巋河低頭做題的側臉。他的側臉幹淨又利落,像是院外四季清晨凝結的露珠折射出的第一道光,是清冽釀泉靜靜流淌著倒映太陽。
春天多好,你也在場。
明天開學的日子如約而至,他們才上高一,有自己的熱愛和喜歡的追求,赤忱,善良又單純,很多東西都覺得可以慢慢地等,他們還會有無限可能的期待,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