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已暮,前程未卜

字數:7030   加入書籤

A+A-




    那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破敗灰衣,發髻淩亂,滿臉胡茬,絲毫不修邊幅。他背著一把破劍,懶洋洋地躺在樹枝上,翹著二郎腿,使勁地用酒葫蘆往嘴裏倒酒。

    隻是酒葫蘆已幹,哪有酒出來?

    他不死心,又使勁搖晃了幾下。一滴殘液滴下,他連忙張嘴接住。

    細品了一下,才露出一副滿足的表情。

    老道見到這破落劍客,大喜過望,將小花塞回給李默書,連蹦帶跳地來到樹下,仰脖道:“師父,您老人家怎麽來了?”

    破落劍客輕輕一躍落了地,直接將酒葫蘆扔給老道,說道:“當然是找酒。”

    李默書一個恍惚,破落劍客竟已到了眼前。

    他用奇怪的眼神審視了一番李默書,說道:“波濤洶湧,大氣磅礴,取大江大河之意,剛才那一劍有點兒意思。你救了我這不成器的徒弟,我可以送你一樁機緣,說吧。”

    隻剛才那一手,李默書就明白,眼前這破落劍客是真正的神仙中人。

    這便是他尋覓已久的仙緣,此時遇上,怎能錯過?

    但看了看懷中的小花,李默書還是道:“請仙長救她。”

    “好說。”破落劍客在小花眉心一點,她的印堂現出一個淺黃色光團,光團若隱若現,泛起層層光暈滌蕩全身,小花的臉色竟肉眼可見的紅潤起來。

    李默書能感知到,小花的生命力漸漸旺盛,便也放下心來。

    他想,也許是小花娘的執著,感動了上天吧。

    收了仙元,破落劍客道:“這女娃你不說我也會救她,所以不算,你再說一個。”

    李默書眉毛一挑,意外道:“請仙長教我成仙之法。”

    破落劍客搖頭道:“我教不了你。”

    李默書露出費解之色,卻聽破落劍客繼續道:“你以武入道,實力已比尋常煉氣修士強出不少。但很可惜,你沒有仙緣。看到剛才那個光團了嗎?那叫仙種。仙種藏於泥丸宮,引氣入體,淬煉仙元全賴它,可十萬凡人中難有一個仙種。想要修仙,須有仙種,而你沒有。明心有仙種,但太弱,成不了真正的修士,他此生隻能做一名煉氣士。”

    他看了眼小花,說道:“至於這女娃娃,她的天賦萬裏挑一。我剛才隻是幫她激活了仙種,她已經在自行吸納天地元氣了。也就是說,她此時已是一名煉氣士。”

    李默書難掩失落,尋道多年,他自詡天賦過人,缺的隻是一個契機,誰知到頭來竟是一場空。

    原以為今日終於覓得仙道門徑,卻不料這扇門永遠朝他關上了。

    真所謂人生如戲,世事難料。

    “原來如此,多謝仙長解惑。不知仙長可有天眼常開之法?”李默書收拾心情,朝破落劍客拱手謝道。

    他感受到老道的法力似乎正在消退,顯然他的開天眼是有時限的。

    既然無法修仙,把天眼打開至少能讓他看清這個世界,不至斷了聯係。

    “這個好說。”破落劍客在他眉心一點,李默書的視線重新變得真切起來。

    破落劍客看向李默書的神情顯然十分意外,失落自是難免的,可他並沒有從對方身上看到太多的頹喪。

    相反,他竟從李默書的眼神裏,看到了堅定和鬥誌。

    破落劍客有些唏噓,這等悟性和心性,卻無法修仙,仿佛老天爺開了個玩笑,委實可惜。

    以他的眼界,也覺適才那劍十分驚豔。

    以凡人之軀戮仙,古來又有幾人?

    隻是這份堅定和鬥誌,終歸要被時間消磨殆盡。

    命運這東西,不是說你去抗爭,就會有奇跡發生的。

    它就像是泥潭,你越掙紮,陷得越深。直到最後你會發現掙紮隻是徒勞,於是會變得麻木,最後選擇認命。

    凡人如此,仙道亦如是。

    遙想當年,自己何嚐不是意氣風發,誓要與天爭命?

    終不過是一場夢。

    凡人匆匆百年,轉眼即逝。於漫漫仙路而言,彈指一瞬罷了。

    這種苦惱,無非是庸人自擾。

    相較起來,眼前這少年是幸福的,畢竟他不用在漫長的歲月中蹉跎絕望。

    破落劍客來到鬼童麵前,緩緩解下背後長劍,黑裙女子露出驚恐的表情,厲聲道:“你要幹什麽?不許你動念兒!”

    任憑她如何叫喊,破落劍客卻不理她,抽劍指向鬼童眉心。

    劍身泛起一層白光,鬼童身上的戾氣在白光的洗滌之下,很快便煙消雲散。

    鬼童臉上再無邪氣,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般地輕鬆。

    這才是他本該有的樣子。

    “娘親。”純淨悅耳的聲音傳來。

    “念念兒。”聽到這久違的聲音,黑裙女子心中一顫。

    “娘親,念兒好像要走了。以後念兒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鬼童道。

    黑裙女子淚流滿麵,掙紮道:“不,念兒,你不要走!狗賊,我要殺了你!”

    鬼童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說道:“娘親,不怪仙長的。這些年,念兒真的好辛苦啊,今天總算是解脫了。念兒不想殺人,也不想看娘親殺人。娘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所以念兒不想您活在痛苦和仇恨當中。”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

    鬼童走上去,幫黑裙女子拭去淚水,笑道:“娘親,念兒知道您非常非常愛我,所以不想我離開。念兒也不想離開您,也想和您一起,但不是用這種方式。”

    他的身形漸漸淡薄,和之前的小花娘如出一轍。

    黑裙女子拚命想抓住他,但根本做不到。

    “娘親,我好久好久沒看到你笑了。念兒馬上就要走了,你笑一個好不好?”

    鬼童的身影愈發黯淡,黑裙女子拚命地想笑,笑給孩子看,可她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忘記了怎麽笑。

    終於,她擠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

    “娘親笑起來真好看。”

    笑容中,鬼童露出滿足地向她揮手拜別,身形漸漸消散在天地間。

    黑裙女子淚崩。

    破落劍客收劍,淡淡道:“孩子的聲音你也聽到了。如果你不把他煉成鬼傀,他早就轉世輪回去了,也不至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你們大人間的恩怨,卻讓孩子來承受惡果,真是可笑。”

    黑裙女子隻是哭泣,哭得痛徹心扉,林煜堂在一旁無語凝噎。

    說完,破落劍客腳下一踩,一個穿著官服的男子憑空出現。

    那人先是一臉茫然,見到背劍的破落劍客連忙俯身施禮道:“本地城隍張功業拜見上仙。”

    破落劍客嗯了一聲,說道:“這二人你帶走吧。那女子修成仙魄,已屬散仙之流,照理不歸你管。但她罪業深重,我便做主讓她在地府受刑了。至於如何定罪,你們自行斟酌便是。”

    “是!”張功業十分恭敬地應道。

    眼前這位能隨意將他拘來,可不是一般人物。

    城隍老爺鎖了二人,押著他們離去,閑鶴山莊今日這樁凶險才算落幕。

    上弦月,月光清幽孤冷,總帶著些淡淡的愁緒。

    月下,有人獨酌。

    李默書舉杯望月,一飲而盡,稍顯落寞。

    腳步聲窸窣,打破了這份獨處的意境。

    林清越帶著孫子林梧遠,前來道謝。

    明心道人央求破落劍客出手,將林梧遠救了回來。

    但說起來,李默書才是林家的救命恩人,林清越自不會失了禮數。

    看得出來林梧遠有些神傷,顯然家中之事對他打擊頗大。

    道了謝,林清越讓他離去,才歎了口氣道:“家門不幸,若非李先生出手,林家今日便從江湖上除名了。”

    這一歎,那個縱橫江湖數十載,卻依舊不服老的林清越,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李默書沉默,知道他有話要說。

    “那女子,名喚程墨珺,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後來家中遭了難,便成了風月場中的清倌人。堂兒生性風流,處處留情,卻唯獨對這女子情有獨鍾。”

    “二人私定終生,珠胎暗結,便來求我成全。嘿,我林家可是江湖名門,哪容得下風月女子進門?她若進了門,老夫這張老臉往哪擱?於是當年,老夫便棒打鴛鴦,生生拆散了他們。”

    “許是老夫太過強勢,才讓堂兒養成了唯唯諾諾的性子,他便也半推半就的答應了。後來老夫讓他娶了江南徐家的姑娘,也就是遠兒的生母。一家人和和睦睦,也就這麽過來了。”

    “可誰知,這件事讓遠兒的母親知道了。她生性善妒,便暗中遣徐家的高手,殺了這對母子。老夫得知此事時,卻已經晚了。當時以為程墨珺已死,卻不想多年之後,她竟成了鬼仙來索命。嘿嘿讓李先生見笑了,老夫討杯酒喝。”

    “請便。”李默書道。

    林清越的笑聲頗多自嘲,顯然對當年之事悔恨不已。

    他是林家的山,這滿腹的苦澀無人訴說。吳春秋可以,但老友之間有些話難以啟齒,他便來找李默書這個陌生人來傾訴一二了。

    可李默書明白,人就是這樣。

    若時間倒回二十多年前,林清越肯定還會做同樣的抉擇。

    世俗的偏見,又有幾人能夠超脫?

    李默書忽然道:“林老先生以為,李某無法修仙,該當如何?”

    林清越聞言一愣,顯然沒想到李默書突然提起這個。

    在他想來,這是李默書的禁忌,必然諱莫如深。

    “李先生天縱奇才,怎甘平凡?說不得,要與老天爭一爭這命!”林清越想了想,道。

    李默書笑道:“老天是誰?我為何要與他爭命?我又如何與他爭命?”

    “這”林清越被問住了。

    李默書自飲一杯,說道:“林老先生不必忌諱,李某尋道數載,今日方知原是門外看客,心中失落自是難免。放棄當然不會,可要說爭命如何,卻也太過虛無縹緲。何為命運,恐怕那位仙長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林清越完全沒想到,李默書年紀輕輕,竟如此瀟灑,一時竟忘了傷感。

    他自問年事漸高,於大多事情早已看開,但若是畢生執著之事,總歸無法釋然的,否則也不會在半月湖中養劍二十餘年了。

    “哦?李先生是何打算?”林清越好奇道。

    “嗬,哪有那許多打算,繼續上路便是。李某十四歲離家,一路行走,一路超越自己,才有了今日實力。原以為叩開仙門,可以踏入另一個世界。既然仙門不開,那我便繼續前行。往事已暮,前程未卜。一個如雲煙散去,一個似縹緲無蹤。既然都抓不住,又何須糾結?”

    李默書一飲而盡,幽幽道:“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你我能把握的,也隻有當下。這杯酒,與君共勉。”

    良久,李默書早已離去,林清越才露出了釋懷的笑容,舉杯道:“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