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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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十分,安式微準時睜開眼。本來一向貪睡懶覺,卻自打入夏以來,意識已無須借助外力,到點就醒,不磨蹭,倒能主動起床,實在難得。
康樂村山高霧重,夏日比省城清涼許多,是天然的避暑勝地。但日上中天的毒辣,仍是逃脫不掉的劫。
拉開窗簾,窗外已然透亮,安式微站在窗前,仰頭望著天,愣神了片刻,籲了一口氣。
“微微,起來了嗎?”外婆在堂屋溫柔地喊了一嗓子。
“起來啦!”安式微懶懶地回了每天重複的第一句話。
伸了懶腰,揉了揉惺忪眼睛,向堂屋方向簽到。
外婆摩挲著安式微的臉,眼裏含笑,“我們微微又長大一歲了,真好。”
安式微淺色的唇彎了好看的弧線,乖覺地點頭,那模樣,像極了橘子。
外婆從廚房捧了一碗麵出來,溫和開口“吃完長壽麵,一生長壽喜樂。”
長壽麵,麵上有一顆溏心荷包蛋,清清淡淡的麵湯,晶瑩剔透的麵條,冒著熱氣,漫開香味兒。
安式微對著外婆笑,隨即埋頭陷入霧氣氤氳當中,用筷子卷麵,盡數吸入口中,唇齒之間留著麵條的鮮美氣息。
過了許多許多生日,這些回憶記了很多,又忘了很多,每年的場景無非都是吃長壽麵,生日蛋糕一係列墨守成規的動作。一不留神,步入暮年,發現自己腦海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留下。
那一年生日,她得到了這一生珍而重之的禮物,趴在丈夫的懷裏哭了許久,突然轉變的身份令她既歡喜又擔憂。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意外!”丈夫做發誓狀,義正詞嚴。
“可是沒辦法呀,已經收不回去了。”安式微吸著鼻子,把擦眼淚的紙無禮地丟在他的身上。
爾後破涕為笑,絢爛的笑眼,心裏不盡的歡喜。
那一刻,便是知足。
“外婆,我吃完了,謝謝我的好外婆。”安式微抱著外婆的腰,在她懷裏蹭啊蹭啊,像一隻渴求主人摸頭的小貓。
“快擦擦嘴吧,油得很。”外婆無奈地搖頭,語氣仍是寵溺,“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安式微掩麵,眸子裏的稚氣更甚。
“哈哈哈哈……”遠處愈來愈近的銀鈴笑聲。
安式微倏地打了一個寒顫。
阿初一個疾步跨欄,後腳沒能準確估計門欄的高度,踉蹌了一下,沒站穩,與清晨的大地熱烈擁抱。
“哎呀,好疼呀。”阿初扭曲著圓臉,趴在地上,看著自己的手掌,多了幾條灰色直線。
“阿初,快自己站起來。”安式微看著他的囧樣,略顯無奈。
阿初猛地抬頭,鳳眼眨巴,望著安式微,微張著嘴,呆怔的模樣。
“怎麽啦?”安式微帶著疑惑的語氣詢問。
“安姐姐,你剛剛的語氣真像我媽!”阿初鳳眼裏天真無邪。
安式微扶額,啼笑皆非,轉了頭,微微眯了眼擦嘴唇。
外婆輕輕拍了安式微的肩膀,責怪道“你也是,怎麽不去扶一扶阿初?”
安式微撇著唇,委屈道“外婆,我這是鼓勵他自己要獨立,小孩兒可不能慣著。”
阿初手掌撐地,從地上彈起來,在褲兜裏扒呀扒呀,終於掏出,紅潤的手心上一顆亮晶晶的石頭,歡愉的樣子,“嘿嘿嘿,安姐姐,生日快樂。”
安式微從他手掌心拿過來,一顆乳白透明石頭,天然未雕刻,形狀像一個五角星,棱角處泛著五顏六色的流光。
“這是你買的嗎?”安式微問道,微笑著。
“是我五歲的時候在河裏摸魚的時候撿的。”阿初齜著牙,老自豪了。
“能撿到這麽好看的石頭,真的太幸運了。”安式微笑,閉了左眼,用右眼細細看石子,仿佛能從裏麵看到新奇玩意兒一般。
亮晶晶的一片混沌,除此無他。
“我媽說我走了狗shi運,可以在灰丫丫的石頭裏麵撿到一顆漂亮的五角星。”阿初拍了胸脯,笑得更加得意了。
然後把手鼓成小喇叭,湊到安式微耳邊,神秘兮兮地說“我奶奶說,這是神仙掉下的眼淚,誰得到了神仙的東西,會幸福一輩子的。”
安式微笑,不以為然。
既然是神仙的眼淚,又怎麽可能幸福一輩子呢?
眼淚,可是傷心的東西。
阿初見她不說話,問道“安姐姐,你不相信嗎?”
安式微捏了他的圓臉,毫無保留地笑了,“姐姐相信呀,可是你把幸福給我了,那你怎麽辦呢?”
“安姐姐就是我的幸福呀。”阿初努力撐大鳳眼,像是說著最了不起的事情一樣,又補充了一句,“我還可以再去河裏撿的,肯定不止一個神仙掉了眼淚。”
安式微麵上是平靜的笑容,但心中五味雜陳,似乎有東西竄來竄去的。
“阿初,中午就在婆婆這兒吃飯吧,今天婆婆要做很多好吃的哦。”外婆笑,眼角刻痕愈深。
“好呀好呀,嘿嘿嘿。”阿初點頭,笑得歡喜,轉著眼珠子,幻想著美食,流了口水。
外婆稀罕晚輩的生日,早早地把家裏的公雞給燉了,可憐了母雞獨守空房。
雖說雞湯是燉給安式微補身體的,大半都進了阿初的肚子裏。
“誒誒,快擦擦吧,看你滿嘴的油!”安式微遞了一張紙給阿初,笑他喝了熱湯,臉上冒著汗。
“要是天天過生日就好了,這樣天天都有雞湯喝。”阿初敷衍地抹了嘴巴,繼續埋頭吧唧吧唧。
“那雞得多可憐啊。”安式微看著那雙充滿孩子氣的鳳眼,抿著唇偷笑。
怪不得旁人,外婆燉的湯實在鮮美可口,再悶熱的天氣也阻擋不了多喝兩碗熱湯。
阿初突然想起了什麽,抬起鳳眼,笑嗬嗬地看著安式微,“安姐姐,我們下午去阿壑家玩捉迷藏好不好?”
安式微搖頭,淡淡道“阿初,姐姐今天有點累,讓姐姐休息一下好嗎?”
阿初見姐姐耷拉著黑亮的眼睛,乖乖的點頭。
這一日,倦怠席卷著她的身體,燥鬱不堪,卻又帶了悲意。
一上午接了幾通電話,寒暄了幾句,竟發覺逃離會這麽累,想把手機扔進河裏,捂著耳朵,世界也就安靜了。
他說微微,都八月了,什麽時候回來呢?
她說有些事要放下,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可她不知道怎樣去控製自己不去想,她不知道呀。
“謝謝你。”
“泓茗哥,我有點想你了。”
“嗯,知道了。”
謝謝你,知道了,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終於,他回來了。
起初她總在自己的世界裏麵,傾注所有熱烈。這個世界,卻不會成全她的善良。
忽而,覺得世界沒什麽可期待的,擊破那麵鏡子,撥散雲霧,照樣破爛不堪,壓抑得讓人窒息。
天邊那顆雞蛋黃半掩著腦袋,雲朵擁簇著它,染成燦然的橘色,趁著空隙,撒向院子,暖洋洋的溫暖顏色。
黃昏暮日是安式微最喜歡的時刻,夕陽緩緩墜落,萬物由喧囂逐漸歸於沉寂,懶懶散散那抹溫暖,最能讓人安心。加之橘色不似紅色熾烈,不似黃色歡快,鑒於兩者,多了一分溫暖柔和。
天色愈黑,星辰乍起,萬籟俱寂。
安式微緊張地側頭往後瞄,輕輕喘氣,“你有什麽事兒不能白天說嗎?剛剛一路嚇死我了。”
蘇歐笑,滿眼星光,比穹頂的星星還要亮,賣著關子,“那個地方要晚上才好看,跟著我走吧。”
安式微趕緊跟上他,一拳的距離,生怕被他撇下,小聲問他“遠嗎?”
蘇歐淡笑,低沉的嗓音,“不遠。”
輾轉幾處曲折小路,終於到了目的地。
幽幽山穀口,月色皎潔,撒落人間的藍白,如同天女的輕紗披帛,迷幻柔美。
蘇歐指了指前麵,說道“我們去前麵。”
安式微踟躇,怯聲說“真的還要往前走嗎?這挺高的,我怕。”
“有我在。”蘇歐淺笑,彎了唇,平和的語調讓人安心。
蘇歐側著身體,向她伸了手,月光下,白皙纖長,安式微伸手抓住,穩穩當當地跳了下來。
兩人尋了一處大的岩石,坐了下來。
流水淙淙,水光瀲灩,以靜和的姿態迎合夏夜。
安式微疑惑,“這兒我好像沒有來過,沒想到晚上的景色竟這樣好看。”
蘇歐驀地起身,往後走。
安式微嚇了一跳,恐懼油然而生,大聲問“你要去哪兒?”
隻見蘇歐在角落裏扒開草叢,取了東西折回來。
定睛一看,一把吉他和一束向日葵。
蘇歐把向日葵遞給她,笑著說“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安式微驚詫,“你們不是已經給我慶生了嗎?”
蘇歐盤腿坐下,漫不經心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生日禮物嘛,剛好,今天才是你的生日。”
“謝謝。”安式微抿唇笑了,就著月光看,向日葵爛漫如故。
蘇歐抱著吉他,扭頭問她“想聽什麽歌,我彈給你聽。”
安式微手指握成拳,食指微微抵唇,苦思了許久,“我一時也想不起,要不隨便彈吧。”
蘇歐仰頭想了想,旋即眸色溫柔,修長的手指在弦上遊動,右手撥弄琴弦,認真專注的模樣如名曰罌粟般讓人沉迷。
i’ never gog to let you close to (我永遠都不想讓你靠近)
even though you an the ost to (哪怕你是我最重要的唯一)
''''cae every ti i open up it hurts(每每我揭開從前的傷疤它都疼痛不已)
so i’ never gog to get too close to you(所以我不想讓你靠近)
even when i an the ost to you(即便我是你最重要的唯一)
case you go and leave the dirt(如果你離我而去,會讓我活在痛苦裏)
未曾停卻的琴弦,熟稔地撥弄,低沉好聽的英式發音,在空穀中漫開,像是失意的吟誦者,含了無奈和卑憫。
轉眼向了誰,眉眼有了細微的溫柔。
安式微抱著腿,張著澄淨的大眼,做一個合格的聆聽者。
曲終,幽穀驟靜,無奈與卑憫隨著聲音的消散而殆盡。
蘇歐扭頭,眸中星河搖曳,問“這首歌你聽過嗎?”
安式微搖頭,麵色沉靜,“我很少聽英文歌的。”
蘇歐雙目溫和,笑說“那可惜了,這麽好聽的歌。”
安式微歪著頭,認真的表情,感慨“蘇歐,我終於明白學校那些女生為什麽這麽喜歡你了。”
蘇歐食指撓了撓太陽穴,饒有興味,“那你說說為什麽唄。”
“你學習好,長得好,籃球打得好,還會彈吉他,歌唱得也好……”安式微掰著手指數。
蘇歐笑,“你不說我還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好。”
安式微戲謔道“我要是不喜歡韓誠的話,肯定會跟那些女生一樣追著你的。”
蘇歐笑彎了星眼,“要是你來,我肯定給你開個後門。”
安式微白了他一眼,“讓我先排隊,然後第一個把我踹出來,你當我傻呀。”
蘇歐斂了笑,仰頭望著月,小聲嘀咕“可你不會啊。”
安式微轉眼,看了腳邊複古的煤油燈,暈開笑容,“這煤油燈真好看,以後我也要買一盞。”
這盞老式煤油燈看著有些年歲了,鐵藝燈身有了磨痕,提手處在月光下流動著光澤,橘色焰火搖晃了一下,爾後依舊穩定照明。
蘇歐微笑,唇角勾起漂亮的曲線,“確實很久沒有見過這種老式的煤油燈了,還是我爺爺年輕時候用的。”
“咕咕咕……”突然傳來一陣鳥叫聲,在空蕩蕩的山穀裏顯得格外刺耳,格外悲戚。
安式微望著黝黑的遠處,咽了一口唾沫,扯了扯蘇歐的袖子,心有餘悸的姿態,“你再彈一首歌吧,這兒安靜下來還是有些嚇人的。”
蘇歐淺笑,輕聲說“好。”
安式微緊緊盯著他手上的動作,像是尋找什麽來填補自己恐懼的內心。
悅耳的琴弦撥動,淌進耳朵裏,洗滌靈魂的空缺,帶回那抹燦然,不諳塵事的最初的模樣。
“你哪來的這麽多的向日葵?”外婆進了安式微的房間,發現床邊那束笑盈盈的向日葵。
“朋友送的,怎麽啦?”安式微揉著眼睛。
“宋奶奶昨天聊起她哥哥家種的向日葵,太陽剛下山那時有人偷摘了許多,沒看見什麽人,站在坡上罵了那人一宿。”外婆滿眼睿智,直直地端視著安式微。
安式微囧,在床上彈著腿,“外婆,真不是我!”
驀地想起是阿初親戚家,慌亂起身,抱著向日葵藏起來,要是被阿初發現了全世界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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