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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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式微,你覺得什麽是愛?”
“愛?”安式微手臂交疊於餐桌上,歪頭思索,她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此刻所能想到的隻有親人之間無私與信任,朋友之間真誠與交心,愛人嘛,此路不通,暫無感受。
“你就隨便說說看。”杜巧麵上微笑,卻是略帶執拗的語氣。
安式微脫口而出,“真誠,無私,付出。”
杜巧沒說話,意味深長地盯著安式微,心思難以琢磨。
安式微露著標準的八顆牙笑容,訕訕地問“呃,那你怎麽看呢?”
杜巧往左邊瞥了一眼遠方,旋即移回目光,平淡開口“你看過《鍾無豔》這部電影嗎?”未及對方回答,兀自不鹹不淡的敘述“‘愛是霸占、摧毀和占有,為得到對方,不擇手段,不惜令對方傷心’,台詞寫得真好,這也確實是愛真正的樣子。其實每個人都是愛的奴隸,真誠、無私、付出,隻不過是給它披了一張善良的表皮而已。”
霸占、摧毀和占有?
其實,這三個詞,連在一起倒讓安式微有了莫名回憶往事的衝動,那件事記憶深刻,深根於心。
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某一天胡亞清的朋友帶著她的小孩兒來串門,她家孩子比安式微大三歲,但絲毫不影響小女生們之間的友誼。安式微笑嗬嗬地拉著小姐姐的手,在房間裏麵玩過家家的遊戲,過程一片祥和。最後小姐姐要走的時候,兩人發生了爭執,小姐姐仗著客人的身份,傲慢無禮,不依不饒地搶著要安式微最心愛的芭比娃娃。擰不過小安式微便昂著頭朝胡亞清哭,抱著她的大腿不放,全然不理會她媽媽訓斥的話。
“微微,你送給姐姐好不好?媽媽再給你買一個。”胡亞清溫柔地對小安式微說。
小安式微撇嘴,小臉通紅,“安妮是我最喜歡的娃娃,我不要,我不要……”
整個房間裏倆小孩嚎啕大哭,倆大人束手無策,無奈之下,胡亞清強勢地來搶小安式微手裏緊緊攥住的娃娃。
最後小安式微把她最心愛的娃娃剪壞了,賭氣地扔到小姐姐麵前,她也為此挨了一次打。
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麽要那樣做,明明知道這樣做,自己也失去了心愛的東西。然而看著她們眼裏的驚詫,母親的憤然,她心底深處的陰暗攀爬上來,忽而大笑不止,如同報複得逞一般,自此之後,她再沒有玩過芭比娃娃。
安式微思緒飄忽,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杜巧怔然,笑問“怎麽?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安式微眉眼彎彎,搖頭說“不是,我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
杜巧失笑,淡淡道“我說話一直都很有道理好嗎?”
之後,安式微岔開話題,聊了聊其他的趣事。不知怎的,她端凝著對麵的女孩,薄薄的唇一張一合,說著淡如白水的話語,心底竟微微弱弱漫開一絲絲恐懼。
為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感覺呢?安式微皺眉,輕輕搖晃著手裏的茶杯。似乎,所有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正如她當初決絕偏執地毀了自己心愛的娃娃一般,而此刻卻是一副善良正直的模樣。
“安式微,陪我喝一杯吧。”杜巧舉起酒杯,盯著她手裏的茶杯,隨即轉眼望向她,冷冽的目光有著細微的強勢。
安式微了然,放下茶杯,倒了滿杯的啤酒,輕輕碰了她的酒杯,真誠地祝福“生日快樂。”
杜巧不語,麵無表情,仰頭一口氣猛灌了整杯酒。
今天,是她十八歲的生日,是她成年的日子。
半個小時前,下課鈴聲響後,杜巧沒有同往常那樣等五分鍾,逆著人群走到安式微教室門外,並沒有立馬向他們打招呼,隻是倚靠在走廊一側,後背保持挺直,深深地盯著教室裏的人。
楚翕上半身往後靠,扭頭跟安式微說話的時候餘光瞥到了她,笑容一瞬間凝固在臉上,頓了頓,不冷不熱的語氣“微微,杜巧在外麵。”
安式微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杜巧正靜靜地在門外等著,她也對上安式微的目光,禮貌地笑了。
“巧兒,這可是你第一次主動來三班找我呢。”安式微調笑。
杜巧笑著,不深不淺,親疏難分,緩了語氣“安式微,今天是我生日,我想請你吃飯。”
安式微暗罵自己,竟然忘記她的生日,有些羞愧,不自然開口說“你生日啊!對不起呀,我……我沒準備禮物。”
杜巧抿了薄唇,微涼的語調,說“沒關係,我不在意那些虛有其表的東西,陪我吃頓飯就好了。”
安式微沉默了一會兒,琢磨著什麽,微微低眸,複又,抬眼問“就我們兩個人嗎?”
杜巧微微點頭,異常冷靜地瞟了一眼教室裏三人端坐的背影,平淡開口“他們應該也不願意去,還是別勉強了。”
安式微驀地想起了什麽,小心試探,“要不我去問問?”
杜巧微微頷首,不置可否。
她自知自己不受他人待見,便沒有說出請大家吃飯的話語,偏偏安式微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人,借別人的口說出,可能大概也許會達到她心中預期吧。
可事實正好相反,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安式微,其他人各有各的理由拒絕,無比慶幸自己沒有說。她也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裏的份量不及安式微的萬分之一。可這樣又如何,她樂在孤獨,亦堅信偶像所說的話—所謂孤獨者有三種神靈,野獸,哲學家。神靈孤獨因為其充實自立,野獸孤獨因為其桀驁不馴,哲學家孤獨因為既充實自立又桀驁不馴。
“安式微,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平凡地生活。”酒一下肚,杜巧似是打開了話匣子的開關,不停地講話,安式微插不上話,偶爾點點頭,禮貌地做好一個聆聽者的職責。
“我家境普通,嗬,其實也算不上普通吧。家裏的所有期望都在我弟弟身上,可他偏偏不爭氣,成績那麽差,還天天泡吧,就這樣學習的態度,恐怕到時候讀長林都難。可氣人的是,我爸媽一點兒都不惱,把辛苦半生掙的血汗錢都已經留給了他,說萬一考不上高中,就讓他去讀職高,學點技術,畢業了就給他找工作。所以,我弟弟完完全全照著爸媽的意願在生活,關鍵是他還特別聽話,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自己一點兒主見都沒有,算什麽男人。”
“我可不會跟他一樣,這麽窩囊,這麽沒用!所以,當他們知道我的成績在一中是全校前三的時候,他們還不相信呢,覺得是我抄來的,哈哈哈,真好笑是吧?隨他們怎麽想好了,一群井底之蛙,沒什麽見識。”
“對了,我爸媽打算在我高中畢業以後就讓我出門打工,說女孩子讀那麽多書沒用,浪費時間,又浪費錢,還不如早點兒出門賺錢,早點兒嫁人,早點兒孝敬他們,到時候還能幫我弟弟。憑什麽呀,就因為我是女孩兒,就因為我不能替杜家傳宗接代,所以就理所應當受到這樣不公的待遇。”
“我其實挺看不起他們的,自私虛偽偏心是他們,狹隘無知庸俗也是他們,為了一個垃圾桶的塑料瓶都能跟別人爭執起來,丟死人了,所以我才更加努力,努力擺脫他們,恨不得……”杜巧沒有說後麵更偏激的話。
“還有,我討厭這個世界,討厭身邊所有的一切,你說這萬事萬物皆無意義,那些動不動揚言要拯救世界,熱愛世界的人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呀……”
杜巧知曉自己今晚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發,說的話也過分偏激,但依舊保持著理性,壓抑著情緒。
“不過後來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像陽光一樣明媚溫暖,我從未見過像他那麽完美的人。雖說白晝的光不了解黑暗的深度,但它仍然透過裂縫散落進來,雖是不經意,卻也是特意。有了這微弱的光,我便更加渴望擁有,渴望被愛,甚至渴望吞噬它,我不甘心與他人分享它。”
他?他是誰?
杜巧在提及他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這是認識以來最好看的弧度,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溫情,又加幾分不甘。
她一直說著自己的經曆,安式微在一旁始終插不上話,能做的隻是根據她說的話區分開來,什麽時候該跟著她歎氣,什麽時候該露出安慰的表情,什麽時候該點頭搖頭。
“安式微,我還是有一點點嫉妒你的,你家境好,身邊朋友多,人也陽光開朗,怎麽好事兒都讓你給碰上了,命運真是,不公平。”
安式微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舒服,抽搐了一下嘴角,哭笑不得。
杜巧哪裏知道,安式微在高中時代其實也是一個悶悶的女生,不愛說話,跟陽光開朗沾不上半點關係。她總是一邊裝作認真學習一邊偷聽別人說話,從不主動參與,她話少又嘴笨,加上敏感多思的性格,擔心自己說錯話惹怒別人或者是接不了話讓氣氛尷尬,於是她成了同學眼裏的小透明。記得有一次參加同學聚會,到場的時候,大部分人誤認為她是班上某位男同學的女朋友,氣氛著實尷尬。而且她的朋友也沒有幾個,細算下來,截止到高中時代的話,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家境也算不上好,因為是獨生女的緣故,便不存在父母偏心的情況,可又怎樣,她原以為幸福的家庭也對她開了玩笑。
嫉妒什麽呢?連她自己都知道,現在的樣子隻是她在二十五年人生裏飽經苦難才修來的,膽怯磨掉了,臉皮變厚了,凡事看開了。
不過,她今晚話真多,興許是攢了一年的話一起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些。
杜巧雙頰泛起不自然的微紅,但意識清醒,問道“安式微,你是真的喜歡韓誠嗎?”
安式微怔了一下,心裏莫名緊張起來,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嗯……那你可得看緊點兒了,劉艾珂好像也喜歡他,你對手挺強的。”杜巧懶懶地喝了最後一點啤酒,關切的模樣。
安式微微微聳肩,無奈地說“我知道呀,可是我又追不上他,劉艾珂嘛,她的確很優秀,跟他倒也般配。”
杜巧笑,“死纏爛打不是你一貫的招式嗎?你要有自信,好歹你也算賴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人,雖然我不懂男生,但要是我的話,肯定會可憐可憐你的。”
安式微不知道杜巧是在誇她呢還是在損她,瞪大眼睛,佯裝嗔怒的模樣,“誰要你可憐了!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放棄的,就算他真的選了劉艾珂,我也會笑著祝福他,轉頭踢了他馬上換下一個,絕不會讓他有機會可憐我的。”
杜巧笑開了,露出她的牙箍,“你倒是看得開。”望了腕表,緩緩說道“差不多該回學校了。”
十月的風帶了涼意,軟仆仆吹在臉上,散去了剛剛的沉悶。
梧桐樹下,少年手插著兜,微笑著,臉上的酒窩比酒更醉人。
杜巧附在安式微耳旁,小聲說“你現在可是欠了我一個人情。”
轉而對少年說“韓誠,對不起啊,她喝了幾杯酒,暈乎乎的,你帶她先走吧,我得去買點東西。”
其實就點了一瓶啤酒,安式微喝了一杯,剩下的盡數進了杜巧的肚子,慶幸她的酒量不差,隻有雙頰露了紅。
安式微就被她推給了韓誠,自己先溜了。
“你怎麽樣?”韓誠關切地詢問。
安式微擺擺手,帶了鼻音“我隻喝了一杯,沒事兒的。”剛說出口就後悔了,似乎把杜巧陷於不義。
韓誠微微低頭,語氣溫和,“那就好,待會兒還要上課呢,我們走吧。”
兩個人一開始是並肩而行,幾乎同步,但韓誠的個兒高,不多時便超過了安式微,她努力地跟上他的步伐,保持同行。
那一晚,微風並不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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