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星辰
字數:7321 加入書籤
上帝給我一個任務,叫我牽一隻蝸牛去散步。
我不能走得太快,蝸牛已經盡力爬,每次總是挪那麽一點點。
我催它,我唬它,我責備它,
蝸牛用抱歉的眼光看著我,仿佛說“人家已經盡了全力!”
我拉它,我扯它,我甚至想踢它,
蝸牛受了傷,它流著汗,
喘著氣,往前爬……
—《牽一隻蝸牛去散步》
“你來啦!”一位黑色短卷發,戴著眼鏡的中年婦女平易地笑著。
“校長,對不起啊,我遲到了。”安式微撓撓頭,訕訕道。
因為周五晚上偷偷躲在被窩裏看韓劇到淩晨三點,早上差點兒昏睡過去。她下了公交車一路狂奔衝向學校,背包在後背顛兒顛兒的,難受得緊,拽著背包肩帶貼緊背,跑了五分鍾到了目的地。
校長拉開伸縮門,臉上依舊是平和的笑意,說“沒事兒,小朋友們才開始上課。”
安式微站在窗外,教室裏美術老師周老師溫和耐心地指導小朋友們畫畫,整間教室除了大人說話,沒有一絲動靜,安靜的像冷寂的冬日深夜。
星辰是一家特殊學校,是由家長自發籌建的民間非營利康複托養中心,專門為無法正常融入社會的自閉症、有智力障礙的孩子提供康複、教育以及學習生活基本技巧。
安式微大一的時候參加了社團活動,那時做誌願者,才接觸到了這個群體。一開始隻是衝著能在履曆上多填些社團經驗來的,可後來,她鮮有的興致被點燃。他們安安靜靜地沉溺於自己的世界,有時候會因為一件玩具爭吵起來,不對,其實算不上爭吵,他們鮮少說話,甚至不會說話,隻會偏執地想要玩具而打架,哭聲,自言自語的嘟囔聲已經是這裏最喧嘩聲音了。
其實她並不是很喜歡小孩子,在她眼裏,他們都是吵鬧任性的代名詞,比如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兩個小孩子互相比誰的尖叫聲更大,對比如無禮地踢你一腳,還樂嗬嗬地朝你吐舌頭。好吧,她承認自己遇到的是熊孩子,可身邊的人說,孩子多可愛呀,小個兒小個兒的,奶聲奶氣的聲線和軟萌的臉蛋兒能融化掉寒冬的冽冰,可這仍然不能成為她親和他們的理由。她的的確確懶於與小孩子打交道,那種用親昵的語調、帶疊字的言語哄逗小孩子的感覺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所以她驚訝於自己竟能和阿初打成一片,原諒他的任性,接受他的吵鬧,但仔細想想,阿初並不屬於是她定義的小孩子那一類。
她能輕鬆地接受這裏的孩子,是因為她想折騰自己神經,願意不厭其煩地教他們學會一件事,盡管她知曉這個時間不是一朝一夕。他們不是內向,而是一顆顆沉默星星,需要關愛、陪伴的星星。有的會傻乎乎的笑,有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波瀾,有的咿咿呀呀說著他自己才能聽懂的話,沉默的喧囂遠比刺耳的喧囂傷人得多。
同樣生活在城市的一隅,這裏的孩子比同齡的小朋友成長得要慢幾倍幾十倍,甚至永遠停留在幾歲。蝸牛喘著氣,認真地爬,可終歸比不上兔子……
真正下定決心繼續做誌願者是安式微第三次去學校的時候。下午放學時遇到過一個家長,他晚到了半個小時,一個勁兒地跟老師道歉,轉去教室接孩子的時候,小孩那時恰好小便在身上了,看似簡單的生活技能,學了一年多時間,意識之中仍沒有記住這個流程。他當場紅了眼眶,頓了頓,啞著聲音說道“如果用那麽長的時間,換來他一點點進步,我都覺得滿足,覺得值得,可是,可是他沒有……”
“我們不會放棄的,他隻是長得慢,我會等他慢慢長大。”
生活本就是一場修行,老天折磨人就在於你需要求得一顆救命解藥,它狡黠地跟你說隻要你堅持攀過崇山,越過峻嶺,穿過森林,渡過河流,就能得到它,可當你一身傷痛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它卻說,解藥救不了命,你不要想了。
可是,我們不會放棄的,哪怕隻有一絲活命的希望,也不要比深深的絕望更深的絕望。
微風吹拂,亦能掀起微微漣漪,可孤獨症孩童的心裏,平靜的如一麵鏡子。
她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周老師抬起頭,兩人默契地點頭致意。整間教室,除了周老師,沒有人注意到安式微的到來。
安式微悄悄坐到了一個小孩的身邊,托著下巴微笑著看他畫畫,他心無旁騖,握著水彩筆塗鴉。
今日天氣稍暖,教室麵向西側,窗外榕樹的綠蔭掩映,此刻屋內隻是暗暗的一片白。
“今天來了新的誌願者,現在在二班上音樂課呢。”周老師附在安式微耳邊,小聲說。
“真的!”安式微欣喜,雖然每個班都有一個老師,但實際上難以兼顧到每個小朋友,能有其他的誌願者來幫忙,自然再好不過了。
“小時,今天有新的姐姐來教你唱歌呢,你開心嗎?”安式微笑眯眯,摸著他的頭。
小時沉溺於自己的塗鴉世界裏,沒有說話,沒有抬頭,沒有表情。
周老師偷笑,繼續巡視。
小時一直執拗地畫著,畫本上是一個男孩兒牽著另一個男孩兒,一輪金黃色簡筆太陽,一簇紅花綠草,簡單幸福地勾勒。
安式微第一次來星辰的時候,並不是特別注意小時。他太安靜了,其他小朋友會玩玩具,咿咿呀呀地喊叫,他永遠抱著畫本坐在地上畫畫,似乎那是他偏執的事業。有一次,一個小朋友不小心搶了他手裏的畫本,他怔了,用空放的眼睛看著手裏空空的,忽而,瘋了一般,推倒了那個小朋友,蠻力地打他,眼神凶狠。
其他老師都呆了,緩過神來趕緊拉開小時,安慰被打的小朋友。安式微慌地從地上拿回畫本,蹲下身放到他手裏,不自覺地嘴角有些苦澀。
小時懵懵地看著手裏的畫本,又眼神呆滯地看了安式微一眼,驀地抓起她的左手腕狠命地咬。安式微頭腦中一片模糊,手腕被咬得近乎麻木,仿佛下一秒就要從身體分離開來。她忽然想起心髒在左側,跳動聲毫無節奏響徹在耳畔,可為何疼痛感如此滯後,如此淺淡,嘴裏想說些什麽卻哽在喉嚨。
一分鍾,他仍沒鬆口,安式微摩挲著小時的頭,微笑著看他,柔聲細語,“乖,畫本在,畫本在,姐姐,不拿。”
小時緩緩鬆了口,沒有生氣的眼神看著畫本,陷入自己的世界,顧及不到其他人,重新回到角落裏盯著畫本。
當小時一鬆口的時候,血液猛地疏通開來,疼痛感隨之蔓延到神經,他的小尖牙把安式微的手腕咬出了幾滴血珠,泛著淡淡的晶瑩光澤。
那個小小少年,沒有任何表情,空洞的沒有任何東西的眼睛,孤獨,這才是孤獨。
安式微呆怔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如水般流緩的泛起的微光,溫和了眉眼。
“給。”安式微把水彩筆拿給他,溫柔地笑著。
小時仍是呆呆的模樣,眼睛沒有看對麵的人,接了筆,開始塗鴉。
下課鈴聲響了,幾個男老師帶著男孩兒們去衛生間方便,安式微則跟著其他女老師負責女孩兒們的個人問題。
“真是麻煩你了,學習這麽辛苦還來做誌願者。”校長和藹,笑得溫和。
少年極有禮貌,麵含笑容,身體站得筆直,“隻要能夠幫助到小朋友,也是值得的。”
不期然而然,少年說完話轉眼間正好對上了安式微疑惑的雙眸,朝著她笑,一片流光泛影。
安式微牽著一個小朋友走過去,笑說“原來你就是那個新來的誌願者啊。”
“怎麽?你們認識?”校長看著兩人,問道。
安式微彎了眉眼,“嗯,我們是一個班的。”
校長笑,眼角的皺紋疊起,“那可真是巧啊。”
蘇歐很好奇,“你也是第一次來這兒?”
校長插話,一頓誇讚,“小安老師現在可不算誌願者了,是半個老師了,她每個月都會來兩次呢,孩子們可喜歡她了。”
安式微赧然,雙頰微微泛紅,“校長,您說得有一點點誇張了。”
蘇歐笑著看她,眉眼明媚。
安式微不解,“你是怎麽知道這裏需要誌願者的?”
“他說他是看了我們學校發的招募誌願者的消息才來的。”校長又率先開口,腦海裏突然發現了問題,拍手說道“看來我得再去多發幾條,這樣,就有更多的人關注到孩子們。”說完之後樂顛顛地回了辦公室。
校長哪裏知道,蘇歐是無意之中在安式微的課桌裏看到星辰的紀念徽章和她手機裏的照片,上網查了一下星辰,才知道她是這所康複學校的誌願者。
兩個人傻站在那裏,加上一個沉默是金的小朋友,蘇歐看著她,問道“你每個月都要來?”
安式微點頭,“是呀,月初的周末和月末的周末我都會來。”
隨後牽著小朋友,慢吞吞地往教室的方向走,蘇歐跟上了她。
安式微一股腦兒地說話,“別看他們表麵上是得了疾患,其實是一個還在慢慢長大的孩子。有的安安靜靜不說話,當你拉著他們的手,給他們講故事的時候,他們瞪著大大的眼睛,偶爾看看你。有的喜歡嗬嗬笑,你走哪兒就跟到哪兒,好奇你在做什麽,但就是說不出幾句話來。還有的樂此不疲地重複某一個動作,像是自己跟自己玩有趣的遊戲,當他不小心被打斷的時候,他就呆在那兒,忘記後麵的動作,你隻有耐心地教他,他就學著你的動作,幾乎完全相同……”
“安式微,你是擔心我應付不來,臨陣脫逃嗎?”蘇歐看著她,目光灼灼。
安式微怔然,頓了腳步,這一瞬被人看穿了心思,收斂了笑容,並沒有反駁他的問題,低頭怯怯地說“我怕你堅持不下來。”
“我做什麽事,都是一腔孤勇。”蘇歐麵色變得很微妙,恍然的一瞬間,帶了一絲細微不甘,轉眼,又是伴著溫柔的星河璀璨。
“所以,我會一直在。”說完牽著小朋友的另一隻手,扭頭笑著,真誠的笑容。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些話不是說誌願者的事,他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
安式微紅潤的唇微彎,明亮的眉眼。
下午的時候,陽光透過榕樹葉子的縫隙斜照進來,牆上的影子七零八落。
周末放學的時間比平時早,伸縮門外站著許多家長,就等著下課鈴聲響起。
“小安老師,你待會負責送一班的小朋友吧,我負責二班。”周老師拍了安式微的肩膀,交代了一句趕去二班了。
一班排在最前麵,念一個名字家長登記領走一個,最後,隻剩下小時。
“何時的家長來了嗎?”安式微對著伸縮門外輕聲喊道。
沒有人回應。
“何時的家長來了嗎?”安式微望門外張望,靜默的人群。
依舊沒有人回應。
“小安老師,要不先把何時帶回教室,我先送二班的小朋友。”周老師在後麵大聲喊道。
“好。”安式微拉著小時回了教室,他坐在板凳上,繼續畫畫。
她本來打算去外麵幫助其他老師,可放心不下小時一個人在教室,便站在門口看著兩邊的動靜。
其他班的小朋友被盡數接走了,除了小時的家長還沒有來。
“周老師,小時的家長怎麽到現在還沒來,是不是記錯時間了?”安式微皺著眉,有些擔憂。
“我打個電話,你等等我。”周老師翻了通訊錄,開始撥號。
振聾發聵的鈴聲響起,在空落落的走廊裏顯得格外刺耳。
眼前的少年手插著兜,勾著唇角,漫不經心的模樣,周老師疑惑地問“你是何時的家長?”
“他哥。”少年惜字如金,冷冷的語調。
“小安老師,何時的家長到了。”周老師朝著教室喊了一嗓子。
安式微牽著小時的手走出教室的那刻,抬眸對上了少年驚詫的眼睛。
何昉,何時,是兄弟!
少年眯著眼看了一眼安式微,隨即目光移到她牽小時的手上,冷著臉說“臭狗shi,快滾過來。”
“何時家長,請你好好對小朋友說話。”周老師顯然對少年的態度不滿,冷著臉不說,對自家弟弟還這麽凶,還起綽號!是可忍孰不可忍。
“過來,誰準你牽別人的手了。”
何昉走過來扯著何時,安式微自覺地鬆開了他的小手,目送他倆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