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分外安靜，宮人的腰彎得很低，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燕渡山教訓。枝頭的紅葉垂頭喪氣地落在明黃琉璃瓦上。

    沈明月撫摸著粗糲的紅色磚牆，走過三兩個轉角“我沒想到，你竟然也會替燕渡山辦事。”

    “這不是因為如今少爺還沒和聖人鬧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平雁身形一僵，熟練地推開一扇烏木的門，做了邀請的手勢，“沈大小姐，您進去吧，聖人正等著您呢！”

    看著平雁這小孩年歲不大，行事已經頗為老成。但是仗著此時隻有她們二人，擠眉弄眼，似乎十分了解燕渡山的目的。

    小月牙卻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正準備說什麽，就被平雁一把推了進去。她回頭看去，平雁嘴裏咬著根草棍，走路的姿勢都恨不得外八橫走，活脫脫離了學堂的叛逆小兒。

    屋內的燕渡山將九皇子生母的畫像去取下，作為參考，他的手邊攤開筆墨紙硯，鴉青色的外袍落在墨中，又帶著墨壓印在宣紙上。

    “聖人您的袖口。”小月牙好心提醒。

    目光所及之處是帝國的皇帝，麵露慌張神情，向後跳躍一小步。

    筆上的墨珠落在心上人的雙眸中，燕渡山歎了一口氣“朕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好皇帝，可是到頭來，想殺朕的人可以從京城排到梁河府。你且坐吧，這裏不比其他宮殿，王貫也幾乎不來此處奉茶。人老了，記性也比不上年輕人了。朕已經把王貫發配到梅妃宮裏去了。”

    “多事之秋啊。”帝王揉著眉心，背對著沈明月，雙目凝視著窗外。

    紅葉撲撲簌簌，帝王的鴉青色外跑卻比秋意更濃鬱。

    這是絕佳的出手時機，沈明月卻第一次沒有動手的打算。她需要一些時間消化九皇子昨天的話，新的痛苦所形成的傷疤占據了內心。

    一老一少立在存著舊夢的房間裏，沉默剛剛攀上眾人枝頭，小月牙忽聽帝王的聲音“朕家的小九，已經對你坦白了對嗎？朕看你雙目紅腫，夜間流了不少眼淚對吧。”

    “聖人應該比我了解這種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心愛的女人。我今日看您，雖不似民女，眼白處卻也有不少血絲。”沈明月上前一步，與燕渡山並肩而立，“總該要為了這種事情掉上兩顆金豆豆，才不算辜負自己的一片心意。”

    “你不該恨遠兒，滅了沈家滿門是朕的決定。你是他挑選的皇後。”

    “想要馴服猛虎，需先拔去利齒和尖爪。聖人是這頭老虎，沈、唐兩家是牙齒和爪子。”

    燕渡山頗為驚訝地看著少女，為能說出這樣一番言辭而心生敬佩。小月牙今日依舊是一身紅衣，墨發用一銀色頭冠高束成馬尾，腳上蹬一雙小羊皮的軟底靴。

    英姿颯爽，與男兒相比不遑多讓。

    沈家大小姐與一般閨閣女兒不同，他早就清楚。放眼整個大眼帝國，堪為後者，隻有月中雙姝。

    達奚蓮妄自揣測帝王心意，覺得他是個流氓，看見年輕漂亮的少女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如果真是如此，天下早該易主，他史書留名燕幽王。雖然喜歡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是人之常情，但忖度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更喜歡優秀美貌卻缺少靈氣的花弄影。

    “聖人。”少女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燕渡山及時回神，一偏頭看見沈明月飽滿的紅色唇瓣開開合合，“其實聖人早已選擇好未來繼承人的範圍，太子燕遠寧、四皇子燕遠風以及九皇子燕遠連。至於其他的皇子，您是不放在眼裏的，包括達奚貴妃的兒子。”

    “此話怎講。”

    “沈家握有兵權，您收攏兵力後，隻是轉交給四皇子的叔父，實際上大將軍性格懦弱，軍中事還得仰仗四皇子決斷。太子您給他了整個文官集團，唐丞相桃李滿天下，上至中央，下到地方眾多文人不改初衷。至於九皇子……”

    話道嘴邊，沈明月卻說不出來。

    九皇子憐愛她，或許是因為在落星山上沈大小姐身後跟著八個侍從，作威作福剛好能庇護他不被眾多學子欺辱。又或者是每年節禮給左山主包得禮物總比別人多上那麽兩樣。

    從一開始嗎，小月牙就清楚這種愛是建立與皇位不衝突的前提下。

    燕遠連沒有家族撐腰。落星山也好，無心山莊也罷，江湖俠士各個能以一敵百，卻敵不過千百書生的一杆子筆和數以萬計的大燕軍隊。

    空有虛無縹緲帝王寵愛的九皇子，隻能另辟蹊徑，替燕渡山也替自己解決未來的絆腳石。

    情況顯而易見，九皇子可以拋棄愛情，換取最為有力的支持。因為他清楚沈家忠誠的並不是燕家，而是大燕王朝所占據的這片土地。

    不能為己所用，就是眼中釘、肉中刺。

    沈明月知道他有自己的苦衷，卻無法告訴自己不恨他，不怨恨他。

    如今麵對真正的仇人，她也深感這種無能為力，沈明月雙手自然垂落，緊貼著衣衫“所以帝王為太子選擇了唐清月，為九皇子選擇了我。甚至更屬意於我，因為我所代表的老虎爪牙都被九皇子去除。日後若真是九皇子登上帝位，我們自不會有真心，又不會有外戚專權。”、

    “你是第一個敢如此與朕說話的人，這些話若是傳到外人耳朵裏，隻怕被得淩遲也不能紓解朕心。”

    沈明月跪在地上，仰視著垂垂老矣的帝王“民女自然知道這些是大不敬，但是我更大不敬的想法都有，又怎麽會在意這麽幾句胡言亂語。”

    “可正因為如此，您才會把民女請到這一處。因為您的耳目已經清楚知道我和九皇子間生嫌隙，在處理許多事情長，絕不回會有任何偏袒的情緒。”沈明月垂下眼眸，還不等帝王首肯，已經站起身來。

    皇家的寵愛就是水中的漣漪，擴散過幾周就散了，經不起半點推敲。

    燕渡山如此，那些個皇子也是如此。

    “聖人舍了時間與我周旋，如今想聽的，不想聽的，民女已經造次了，不如剩下的時間開誠布公。說說看聖人到底想要我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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