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樸城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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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將那個公子爺暴揍了一頓,再後來,她的報應來了。
她不是妖怪,雖然她經常同妖怪們混在一起,所以凡間那些除妖師跟本奈何不了她。可那天來的,不僅是些平庸的術士,還有一個一直隱在暗處的黑袍的男人。
毫無疑問,那些術士除妖的法器對她肯定無效,反而是被她掀翻了伏妖台,搗毀了縛妖陣,最後還被她揪著胡子大罵一通。
不過,她沒敢太放肆,因為一直忌憚著陰暗屋簷下的黑影,雖然那個黑影一直沒什麽動作,但她還是本能地感到恐懼——那不是一個普通的術士。
或者說,那根本不是這戶人家請來的術士。因為,似乎除了她,誰也不曾注意到他。
起霧了。
不知道是從哪裏開始漫上來的,好濃。咦?那片青石鋪的院子呢?那些掛在屋簷下透亮的大紅燈籠呢?那些人呢?都去哪兒了?術士、家丁、還有那個一直躲在簷柱後觀望的胖公子與他的丫鬟們,都去哪兒了?
還有這些暗綠色的螢火、墨黑的草樹都是從哪兒來的?她記得院子裏本來沒有這些呀?
乳霧裏,樹叢在起伏,螢點在飄忽,原來晴明的漫天星月也凝望不見了,好家夥!這是幻境嗎?
“你是什麽……身份?”
“你是想問我是什麽東西吧?不瞞你說,一般別人這麽問我,我都會說自己是隻野雞妖。”
“不,你不是妖,你身上沒有妖氣……”
玉鳴驚了一下,她睜大眼睛去找說話的人,大霧裏,黑袍的男子凝望著她,淡淡地。
好強的威壓!
“鳳、鳳凰,瑞獸鳳凰。”
她老實交代,“不過,你信麽?”
“不信,瑞獸能讓自己混得這麽狼狽?”
昏暗中,她感到那個男人似乎朝她悄悄翻了個白眼。
“……”
倏地一陣勁風拂來,霧散了,螢火滅了,再一定睛,天宇清明,四周晰然。雖仍處於原先的深宅大院,卻不再有什麽紅火燈籠,人聲鼎沸,耳目所及之處,除了空寂破舊的院牆與拂簷的蛛網,便隻餘陣陣淒慘的鴉啼……
“開什麽玩笑?他們人呢?都死了不成?”玉鳴驚疑。
黑袍人領她來到一處園子,舉目隻見荒草蕭瑟,墳塋寂寂,霜天下,黑烏如落葉飄緩。
“沒錯。他們早就死了,屍骨都涼透了。”黑袍人說。
“騙、騙人的吧?明明……”
她突然說不出話了,因為黑袍人突然摟住她的腰,飛掠到這荒宅高高的屋頂上,讓她俯視周圍,周圍,千裏之內,無一絲生氣。
“這地方名喚樸城,已經荒了幾百年了,都說這裏邪氣重,鬼氣更重。你之前見過的那些人,都是幾百年前死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邪氣入體,溘然而逝。”黑袍人解釋。
邪氣入體,溘然而逝,幾百年……
玉鳴難以置信。
“後來,再沒人敢往這裏跑。這裏徹徹底底地荒廢了。”黑袍人補充。
玉鳴瞪大了眼睛,側頭以一種極度迷惑的眼神望向黑袍男子,那是她頭一次近距離地、清晰地望清楚他的臉,側臉。
蒼涼的月光下,那是一張極度英俊的麵龐,瑩白的肌膚微微反射著清光,恰如精雕細琢後白玉的形象。
從額頭,眉棱,鼻翼,唇鋒,到下巴,每一處弧線的轉折都恰到好處,深一分淩厲,淺一分柔弱。玉鳴心中不禁感歎這樣絕佳的形象,得是多少春閨的夢中良人啊……
“宣樂!禮成!”
宣辰台上,紫衣的司儀秉著係了三根紅飄帶的竹棍高呼,宣辰台下,彩雲片片,瑞鶴翩躚,眾仙鼓舞,不勝喜樂……
如夢,初醒。
初醒,如夢。
宣辰台上,禮樂交喧,她驀然抬頭望向高座上那人,玄袍金繡,雲螭赫然,蛟冠巍峨,氣度不凡。
那如精雕細琢後的白玉似的絕佳容顏,宛如是從層層水月鏡花中析出,再度呈現在她眼眸,隔卻翻飛的時光之翼,她的心再度漏成虛空,如滴瀝的沙漏般。
新的記憶總是拿舊的記憶換的,而未來就踩在舊憶的屍骨上濃妝豔抹,躍躍欲試。
“鳳宮主,請起。”
紫衣的司儀在一旁小聲提醒道。
玉鳴愣了愣,趕緊照做。
原來稀裏糊塗地,首也叩過了,茶也獻過了,祝詞也讀過了,一段新緣就算結成了。不過為什麽,心裏會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什麽嘛,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怎麽到他這兒,還有解締一說,搞得就像他不得已才收我為徒一樣。”
這一天,琪梧宮算是落寂了,除了那些留下來看守的下階仙侍,大部分侍從都被遣散了,真真是人去樓空。從此後,草孤長,燕自飛,月圓月缺再無人理會。
玉鳴則帶著緞緞、款款一切從簡地移居到了太九玄內的鷖曦宮,從鷖曦宮內某個方向望出去,漏花窗外流逸的彩雲像極了彩蝶翻飛、落英繽紛,這令她失落的心或多或少能得到些慰藉。
鷖曦宮內的陳設更比琪梧宮不同,琪梧宮是華麗,處處非金即銀,滿溢著冷貴的色彩,鷖曦宮則溫馨,裏麵沒多少華而不實的金銀器物,更多的是竹木玉石,在玉鳴目前所立的位置,僅有一株珊瑚作為裝飾物放置在幾案上。
如果說琪梧宮符合她暴發戶的心態,那鷖曦宮就滿足了她對家的向往。
當她一邊撫摸著珊瑚枝,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出上麵那段話的時候,沒想得到回複的,隻是她以為來到身後的是緞緞或者款款,所以才說出了聲。
身後的人微微行了個禮,啟唇卻是玉鳴完全陌生的嗓音,那聲音如珠玉琳琅,悅耳動聽至極“奴婢,度湘若,見過少主。”
玉鳴不覺在那珠玉和鳴般的尾音中沉醉了片刻,這才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卻是個一顰一笑皆似畫的嫻雅美人,美人衣素衣,飾花鈿,花鈿綴在額前,襯得其人越發千嬌百媚。
雖然她自稱奴婢,但玉鳴從她身上半點也尋不出奴婢的痕跡,反倒是那股子從內而外散發出的嫻雅氣質,很容易使人誤認為她就是這裏的女主人。
度湘若,好在玉鳴對這個名字有所了解。
據說九天上每位上神都有自己的心腹,心腹心腹,知心知腹,也不是隨便誰都當得起的。而度湘若,傳聞中聰穎,本領超群的奇女子,協助玄尊打點著太九玄上上下下,既是太九玄的管家,也是玄尊的心腹。
玉鳴正思忖著該怎麽稱呼這位大管家,她卻像看透了玉鳴的心思般說道“少主喚我湘若就好,不必拘禮。當然,奴婢已逾四十萬齡,若您不習慣我的名字,那稱我為姑姑,竊以為,也並無不可。”
天哪!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兒!
玉鳴不禁在心中感歎道。
“那,湘、湘若姑姑,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玉鳴試探著問。
度湘若微笑著頷首。
“那你能不傳出去嗎?我覺得吧,這種話要是傳到了當事人耳朵裏就太尷尬了……”玉鳴撓著頭,央求道。
度湘若卻說“第一,請少主放心,少主適才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泄露出去。第二,少主的疑惑,我可以嚐試解答一番。”
“其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反正是怕我給他丟臉唄!”玉鳴努努嘴,率然道。
“真是天大的誤會!少主怎麽會這麽想呢,”度湘若先是忍俊不禁,繼而耐心地解說,“您想想,您以後學成了,封神了,在天界有了自己的仙府後,若是逢著什麽大節小節,是不是都得親自拜見自己的師傅?”
“那當然啊,所謂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傅。姐姐教過我,再任性,也不能忘恩的。”
“好,”湘若一拊掌,“您再想想,您日後若遇著大事小事,是不是應該同師傅知會一聲?”
“應該吧……”
“所以,”湘若二拊掌,“玄尊就是嫌著這些麻煩才不喜收徒的。”
討厭大節小慶時徒弟登門拜訪的虛浮熱鬧,討厭出門在外時被偶然遇見的徒弟三跪九叩的繁文縟節,討厭一堆人圍著他師傅長,師傅短的聒噪,所以,盡早抽身吧,不管以什麽原因結緣的,緣盡了,就別藕斷絲連了,各自落得清淨。
這就是玄尊的想法,在眾神裏也算獨一份了。
玉鳴自認為自己夠奇葩了,因為很多人都在用這個詞形容她,她都習慣了。但“學習”了一下玄尊的思維後,她覺得,或許,奇葩是個好詞兒?
“我的乖乖,上千年的師徒情分說斷就斷,未免太絕了吧?”
玉鳴詫異道。
“當初東海龍王懇求玄尊收其長子為徒,玄尊見龍王太子良玉可琢,便沒有拒絕。千年後,玄尊說要解締師生緣時,太子哭得可算肝腸寸斷了。注意,這也是一點,當斷不斷,反而令玄尊更想一刀兩斷個幹淨。”
湘若娓娓道來。
嘁!這是什麽人嘛,這麽絕情!
玉鳴在心中吐槽。
隻是以後的光景如何呢?能不能成神,誰知道呢!姐姐要她好好活著,可怎樣的活法才算好呢?是混跡在山精水怪們中間偷雞摸狗好,還是在人間的鬧市中賣花賣菜好?是偷偷摸摸地模仿各個大妖的法術好,還是死纏爛打地追著花神錦嫿學習仙術好?
她想,她真的很愚笨,平平白白幾萬年過去了,結果還是這副不稂不莠的狼狽模樣,同為瑞獸鳳凰,如果她能有姐姐那樣的悟性就好了……
“瑞獸能讓自己混得這麽狼狽?”
“不過,看來也隻能是這樣了。”
黑袍的男人自高高的屋脊上一躍而下,寬大的衣擺在身後起伏成墨色波浪,於夜風中獵獵作響。
男人掌中不知何時橫了一柄金劍,不過刹那,金劍在半空中翻出絢爛劍花,然後直插地麵,眼花繚亂之際,隻見驀地一束金光平地激起,直衝雲霄,一地供人踐踏了近千年的平靜青石霎時四分五裂,連同周遭破舊空屋的簷瓦牆磚一道震落,轟轟隆隆,玉鳴感到腳下的屋頂似乎都抖了三抖。
駭人的是,在金劍的威逼之下,於平地所有龜裂的縫隙中冉冉升騰起千萬股濃鬱的黑煙,很快,這些黑煙又像麻繩一樣一股股糾纏在一起,於空中凝結成龐大的一坨,散發著濕冷寒怨的氣息。
瞿目縮舌,正是玉鳴目睹這一奇景時的真實寫照。
劍花繚亂,劍氣淩厲,黑袍男人飛身衝入黑煙團中,同時催動符咒,一些晦澀難懂的符文開始纏繞著黑煙團盤旋起來,玉鳴猜測,他是嚐試在用最簡潔的方法淨化那些濕邪怨鬼。
“嗚嗚嗚,救救我,救救我……”
“救命啊,我活一輩子可沒做過什麽虧心事啊……”
“可惡,可惡,真踏馬可惡!”
……
小女孩嬌弱的哭啼,老伯伯痛苦的哭訴以及青年人惡狠狠的叫罵忽然亂糟糟地在耳畔響起,讓玉鳴嚇了一跳,她睜大眼睛環顧一圈,卻半個人影都沒有,那原先聚集一團的黑煙卻已經零散了,剩下的不少在圍著她打轉。
“怎麽回事?”玉鳴沒來由感到害怕,開始使勁兒地揮動衣袖撲打那些圍聚過來的黑煙。
“別理它們!”黑袍男人斷喝一聲,厲眉長蹙,再起時,數十道金光已將她周圍那些鬼邪悉數打滅,登時如煙火四散,璀璨淒絕。
“樸城人,樸城鬼,生於斯,亡於斯,永世縛於斯地,是你無意間的闖入,給它們帶來了一線生機。”
“我?”
“嗯。”
鬼邪大概已經清除幹淨了,穿行在殘破的古街上,曆史青銅色的幽光在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閃爍,但願那些枉死的亡魂能在風中尋到安息的歸途吧。
“龍鳳麟龜為瑞獸,運征吉祥,往往也能顛倒陰陽,化虛為實,助人美夢成真。可要命的是,這種祥瑞體質所帶來的效應有時候連自己也察覺不到。”黑袍人邊走邊說,語氣不鹹不淡。
玉鳴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她後頭,雖認真地聽著,卻對話中的意思一知半解。她到樸城已經兩年了,明明初來的時候,這裏就是一片祥和,明晃晃的太陽,熱火朝天的集市,花花綠綠的行人……兩年來,都沒有過什麽異樣,怎麽一夕之間,就說這些全是死人,全是假象呢?
“他們大部分是因鬼邪之氣慘死的無辜之人,因而亡魂含著深重的怨氣,他們想要活著,即使在死後,也有這樣的執念。兩百年後,恰逢你來到這裏,以自身的存在將這個幾近朽死之地繁盛的昔日曇花一現般重現,他們,也因此暫且重活了一遭。”
玉鳴似懂非懂,暗自嘀咕“唉,真羨慕那些死人能有這樣的好運氣,雖然是沾染我的,但我自己咋就沾染不到呢,偏偏事事不順,倒黴透頂……”
前麵行走的黑袍人似乎聽見了,微微朝後偏了偏頭,戲謔道“遇見我,就是你莫大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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