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荷燈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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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了,心願箋,那上麵還是一片空白呢,如此,她又折返回頭,在販燈人小攤的附近有一套公用的木桌椅,木桌上筆墨紙硯樣樣齊全,她便立在一旁,提筆凝神思索。

    可是箋上寫些什麽好呢?心願?姻緣?福祿?她有何渴求?

    默思良久,她終於在雪白信紙上寫下這兩行元宵至,思君切,舞衣翩若蝶,紅蓮綻如血,沿堤心事洛河雪。

    罷了,又在其後做了兩行小注,小女仙淺,曾獲救於天界戰皇武尊,惟願與之重逢,悉報前恩。

    統共四行蠅頭小字,寫得端端正正,規規矩矩,足見其心誠意堅。

    接著,她小心折好信紙置於蓮瓣內,靜靜祈禱了一下,就將它托著放到了冰冷的河水上,蕩悠悠地漂浮著,映在水中的火光淒迷瀲灩,如一場盛世煙花的序幕,可惜,所有的蓮燈,最後都逃不過沉沒的命運,煙花是夢,夢後是涼。

    別人放完煙花,很快就轉身投赴到夜市內其它各類新奇玩意中去了,可她不,她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小小的心願花燈會一直漂到哪裏,迎來怎樣的結局。

    她目光一直鎖定著自己的蓮燈,那是一朵淺藍的,靜謐的花兒,平和得如同滾滾紅塵中淡然微笑的濟世佛陀。所幸,河上各色花燈雖然繁多,卻並不密集,倒不至於使她看走眼。

    她就這樣一路看著,一路跟著,腳步越來越匆急,因她的蓮花漂流得越來越迅疾,漂流著,旋轉著,匆匆地,像熱切地去奔赴某場重要的約定。

    他確實是戰皇武尊來著,我沒記錯?她一邊尋思著,一邊默念著上琰的名號,慢慢地,臉上綻放的笑容也越來越深,越來越甜蜜,仿佛上琰二字是蜜,是糖,念一遍,甜一遍。

    不知不覺,她追逐著她的藍蓮一直跑到了一座浮橋旁,洛河水麵上長長的浮橋,兩側蕩漾著星星點點的火光與五顏六色的紙燈,映襯著蒼茫無際的夜色,乍一看隻覺如詩如畫般美好。這裏是寂靜的,因為沿河一路追下來,早已遠離了鬧市,此時星雲淡薄,明月格外清明,懸在平靜的洛河上,如一盞金黃的大燈籠。

    而在浮橋中央,薄薄地立著一豎人影,那人影寂靜,幾乎與水天融為一體。

    “呀!不可!”

    眼見著那藍蓮搖搖晃晃,倏地在浮橋邊撞了個趔趄,燈芯明明滅滅,似乎快要沉沒了,她憂急萬分,乃喊了一句。

    未及荷燈沉沒,浮橋上那人先已俯下身捧起了它,這時,仙淺才注意到他,她此時已經追到了浮橋上,其實與他已經相距不遠了,隻見那人白衣藍紋,冷傲萬方,許是無聊,這才用纖長的手指展開蓮內雲箋,略掃一眼,複又將它放入河中。

    他抬起那如用冰雪塑成的、無限冷峻的眉眼瞥向仙淺,他顯然沒有將適才的荷燈與紙箋放在心上,也沒有將這個冒失闖入的姑娘同那悄然漂來的花燈聯係在一起。

    他開口,語氣也如同千年玄冰般寂冷“桫欏花,你,是誰?”

    桫欏花是仙花,也是天機錦上常見的式樣,妖界與神界對立,從不肯用此紋飾,而凡界織工拙陋,又織不出這般繁複的紋樣,而眼前這個女子身上明明沒有半點神仙的訊息,卻披著一件仙氣繚繞的袍子,故而令他側目。

    這裏略做說明兩萬年前那件桫欏舊袍早被上琰棄了,就像所有不遂心的事物一樣,相應的,那件滄海一粟般的小事也早被他淡忘,如衣上茶漬,隨歲月風幹,終至痕跡全無。也就是說,她苦苦念想的,早已忘了她。

    恰值一輪廣潔的滿月懸在洛河下遊,四野微風寂寂,蟲鳴窸窣,眼前男子明麗如畫,身影像印在月上似的。

    她凝望著他,那英俊的麵目,那挺拔的身姿,甚至比每次午夜夢回中的形象更加虛幻縹緲,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樣一句話“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洛河雪,波明滅,斯人踏橋何如冶。

    “小女,仙兒,曾因機緣受過您的大恩,今日重逢,欣幸之至。”說罷,已行了個大禮。

    她改了自己的名字,並且假裝認不出他上神的身份,隻是怕他識破自己是妖族的真相,他說他惡妖,她記得的。可這對那位健忘的上神來說,顯然是多此一舉。

    “我向來少與凡人接觸,又怎會於你有恩,你大概是認錯了。”他說道,語氣依然冷淡。

    他沒有在這裏繼續待下去的意思,但他越過她離開時忍不住回頭瞧了眼她的衣擺,明顯是對衣麵的桫欏紋無法釋懷。

    這一去,上琰便來到東域神君的宮府,錦瑟一見他便開口調笑道“喲,戰皇大人竟真的赴約來了,本來小神還以為請不動武尊您呢!”

    “少貧嘴,說吧,正事是什麽?”武尊對這位東域神君也甚是不客氣。

    其實依照二位的交情,確實不需要客氣什麽。上琰在六界是出了名的冷傲,不近人情,但在六界,他同東域錦瑟神君的交情也是出了名的鐵,畢竟在上古神魔混戰時期,這二位曾有過並肩作戰的經曆,在屍山血海中互相扶持,也算是可歌可泣了。

    “沒別的,還是妖物那些事兒。我們東域疆界內有座籠仙山,不知何時起,裏麵竟孵養出大批妖物,禍害周邊居民。我先前親自前往圍剿,本以為它們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不料裏麵竟有座巨大城池,妖城有位女君,是一隻修煉了十幾萬年的老蛇妖,著實有些不好對付。”錦瑟侃侃而談。

    “但凡妖物,再狠毒也不見得難對付。你這幾百萬年戰齡的老神仙會怕一隻十幾萬年的蛇妖?”上琰挑挑眉,頗為鄙夷地說。

    “咳,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單純一隻蛇妖誰怕它啊,隻是那可是整整一座妖城,所有小妖唯她馬首是瞻,牢不可破。你也知道,百萬年前,我是與魔族打交道,後來魔族覆滅,我方接管東域,做了個清閑神仙。可妖與魔不同,魔族頭腦簡單,行戰單靠蠻力,容易製伏而妖族奸狡,詭變莫測,我又不擅智鬥,所以疲於應對。”

    被老戰友一番鄙夷,錦瑟急了,而他一急,就喜歡替自己辯解,所以滔滔不絕地說了上麵那番話。

    而上琰就靜靜地看著他,最後淡淡地說句“知道了,籠仙山的事,本尊替你解決就是。”

    “那小神可真得拜謝戰皇大人了。”錦瑟喜不自勝。

    這日正值春和景明,一片淡紫色的祥雲籠罩在遠處嵯峨峻峭的高山上,山隱隱浮在遙遠的雲端,上麵還蓄著層薄薄的積雪,宛如層層白玉緞帶。

    仙淺至今還沒有向六姐發出訊息,隻因她還想自個兒多逛一逛,這不,她剛出了小城,來到一片沼澤,在這裏,她將揭開一段曠世秘辛,隻是暫且不表。

    而在宣國,此時處處花燈璀璨,國富民安,隻可惜時空無法並列,不然他們將看見,眼下的歡聲笑語、綺羅交錯培植著數十年後怎樣的昏亂與凶險——

    “國師大人又借看病的名義來會娘娘了,嘖嘖……”

    坤華宮外,兩個紅衣宮娥在竊竊私語。

    “噓,這豈是我們能談論的事,當心被割舌頭!”

    二人至此徹底噤聲,四下倏忽寂靜如死,紅光燈籠如海,宮娥紅裙如血。血色宮闈之外,泱泱城池清寂如古墓墳場,陰森反常。

    坤華宮內,熏香曖曖,綺羅委地,雕花木榻外散落一男一女兩雙鞋襪,其意不言自明。

    “皇上明日就要歸來,到時、到時,怎麽辦?”床上女子一邊嬌喘,一邊斷斷續續地問。

    “嗬,到時你照樣稱病,他還不離你遠遠的……”男人陰笑著說。

    此刻,坤華宮處一室的男女,正是前麵宮娥口中的國師大人與皇後娘娘。

    這位皇後,據說本是鄉野女子。二十年前,當帝王還是太子殿下的時候,彼時身份低微的皇後,因美貌蒙獲太子青睞,被太子帶回皇宮,力排眾議娶為太子妃。傳說前任帝王曾以皇位為籌碼反對這樁婚事,卻終拗不過自己倔強的獨子,妥協了。後來,太子妃一路順風順水,成功攀上皇後的高位,母儀天下。

    和慶初,宣國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麵如常,雖未有大進益,卻也平穩。經三年,國勢衰頹之相漸顯,與先朝隆盛已不可同日而語。至二十年後的今天,國祚凋敝,邊境擾亂頻頻,民間怨聲載道,國內已經一片混亂了。

    彼時,皇帝專寵皇後,後宮一直沒有其他妃嬪,也無皇嗣,於是國內流言四起,風傳皇帝昏庸無能,皆因被皇後的美色迷了心竅,不思進取,曾經的雄心壯誌也是被皇後的巧言令色給消磨了。

    這種紅顏禍水的說法在民間尤其流行。而君王置若罔聞,反而更加寵愛皇後白媚姬,直將國計民生都拋於腦後了。

    待二十年過去,帝已垂垂老矣,可皇後娘娘卻依然青春貌美,歲月在她身上根本未曾留下絲毫痕跡。如此,宮裏宮外都開始傳說皇後其實是個妖精,待在國君身邊是要魅惑君上,禍害萬民的。一時人心惶惶。

    至六年前,國有術士,不忿妖後作亂,鬥膽於禦前大顯神通,他使石頭累疊成人形,在禦前跪拜,又使昊天呈現吾皇萬歲四大金字,使得龍顏大悅,稱賞萬金,術士拒之不受。

    恰逢宣國南部某地遭遇洪澇災害,術士親往其地,施展術法,那一刻,憑空驟顯金龍之印,自他掌中,張開金光如屏,光屏伸展,將整個災地籠罩在內,愣是使江漢洪潮奔湧不進,護一方百姓安然。由是,術士在民間聲望大漲。

    借著這眾口褒揚的聲譽,術士勇敢地站出來,指說當今國母,天朝皇後,其實是妖孽幻化的,雖未曾犯下傷天害理的大錯,但以異類為尊,實在有傷國本。

    國君聞言,將信將疑,雖然回護白媚姬,但術士的本領他是實打實親眼見過的,不得不留意三分,於是他命令術士給出證明。

    術士顯然有備而來,在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他毫不留情地亮出一麵徑長一尺的寶藍色明鏡,對著白媚姬就是一照,這時眾人驚駭地發現,鏡中映現的卻是一隻白毛狐狸,白媚姬也甚為驚恐,連連倒退,偏生一不留神,不知被什麽給絆倒在地,不跌不要緊,這一跌卻在身後現出了一條蒙茸狐尾,將殿上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事實勝於雄辯,到這地步,皇帝也不再糊塗,當即狠下心令侍衛捉拿妖女,立刻火刑伺候,那帝後也是奇了,雖然失魂落魄,麵如土色,卻並不掙紮,也不喊冤叫屈,隻任由他們處置,仿佛已靈魂出竅了似的。

    然而更奇的還在後麵,火刑台上,烈火熊熊燃燒了三個時辰,卻連她的衣擺都沒損壞半點兒,這下大家更加斷定她是妖孽了,正想請術士做法,忽然,從天而降一位白衣男子,手執一柄折扇,相貌堂堂,衣上布著些稀奇古怪的黑色紋飾,身旁有五彩鳥環繞,端的是十足的神仙氣派。

    環繞著火刑台的各個下界凡人,目睹著他緩緩降落,無不以為天神下凡,連皇帝也抖了三抖。

    看起來,那術士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卻始終傷不了白媚姬分毫,意外之餘,也是十分苦惱,正無計可施之時,忽見神人下凡,一瞬間就像久旱之人忽逢甘霖,落水之人幸抓稻草,“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神人跟前,懇求道“大仙萬安!懇請大仙助小道一臂之力,懲罰妖女!”

    眾人也如夢初醒,紛紛下跪,大喊“請大仙懲罰妖女!”連帝王與王公貴族也不例外,那場麵,比新帝登基還要壯觀。

    誰知那天降神人非但不理睬術士,甚至連地下烏壓壓一片人頭都不瞅一眼,徑直走到火刑台上,折扇一扇,將熊熊烈火扇滅了,又一揮素手,將捆住白媚姬的繩索揮散了,接著,扶著槁木死灰般的白媚姬走下火刑台,任眾人瞿目縮舍,竊竊私語。

    這時,術士口中所謂的“大仙”開始厲眉煞目,指說術士實為妖道,反說帝後其實是神女轉世,欲報前世帝王的恩情,乃降於斯國,輔佐陛下,又言天帝見神女有難,故於今日派遣自己下凡救助,拆穿妖道詭計雲雲,說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慷慨激昂,真將眾人給唬住了,一邊倒地傾向他。

    皇上也是被唬得暈頭轉向了,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摟過白媚姬,一口一個“媚兒”、“心肝”地哄著、寵著,又歉聲連連,一萬分的痛悔不迭,那白媚姬也似是無動於衷,呆呆的,怔怔的,眼神空洞得似是刨幹了情緒,叫人心憐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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